2016-12-18 華杉
三代之治。三千年以前的政治,未必就沒有比今天還先進的可取之處。美國的共和政體,也是參照古希臘和古羅馬體制而設計的。其歷史時期,也和中國的三代差不多。
?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王陽明又說:“堯舜以前的治理,后世不可能恢復,因此可以略去不記。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政治,后世不可效法,因此可以刪減。唯有三代之治,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政治。但是現在那些討論三代之治的學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而去鉆研那些細枝末節,這樣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復了!”
夏商周三代,是中國文明的青春期,最好的政治,和最好的領導人,夏禹、商湯、文武周公,都在那時候出現了,周公更是中國文明和禮儀的奠基人,所以孔子也要夢周公。
青春期的時候,歷史充滿活力,也有很多思想的營養,到秦朝焚書坑儒之后,就越來越走向禁錮和腐化,到清朝也沒有什么進步。所以歷代知識分子,往前看都看不到希望,只能往后看,托古言今。
三千年以前的政治,未必就沒有比今天還先進的可取之處。美國的共和政體,也是參照古希臘和古羅馬體制而設計的。其歷史時期,也和中國的三代差不多。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徐愛問:“先儒說到《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史書是記事的,恐怕和其他五經題材體例不同吧?”
徐愛問的,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經史子集”。所謂《四庫全書》,就是經史子集這四類,是對中國古籍的標準分類。經,是講義理的;史,是歷史;子,是諸子百家;集,是詩詞歌賦小說等等,文學作品。
六經,是《詩經》、《尚書》、《禮經》、《易經》、《樂經》、《春秋》,后人稱之為“六經”。現在我們說“四書五經”,是因為其中《樂經》已失傳,所以通常稱“五經”。
不過徐愛這里說的五經,不是四書五經的五經,是除了《春秋》之外的,詩書禮樂易五經。因為《春秋》是史書,所以徐愛認為它似乎不應該列在經部,應該列在史部。
徐愛這是鉆牛角尖,如果這么說,《詩經》恐怕也不能列經部,也要列到集部去了,它正是一部詩集呀!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王陽明回答說:“從記事的角度來說就是史,從論道的角度來說就是經。事就是道,道就是事。《春秋》也是經。要說它是史書,其他幾本經書也都是史書。《易經》是伏羲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以后的史書,《禮經》、《樂經》是夏商周三代的史書。同樣都是記載那些事,都是為了承載那些道,怎么會有所謂的區別呢?”
《春秋》是經還是史,實際上徐愛前面問老師的問題已經有答案。就是他在討論《春秋》和《左傳》的時候。既然“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當然《春秋》是經,《左傳》更接近于史。但在經史子集的分類里面,《左傳》也在經部呢!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王陽明又說:“五經也都是史書。史書的目的是辨明善惡,講經驗教訓告訴世人。那些可以作為示范的善行,就把它詳細的記錄,供人效法。那些可以作為教訓的劣跡,就記錄他的教訓,而刪去具體的細節,以免人跟著學壞。”
這就像現在的新聞倫理,報道案件,不要詳細渲染罪案細節,以免鼓動壞人模仿。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
徐愛問:“保存善行的具體事跡讓后世效法,這是存養天理之當然。刪削惡行的細節以防止人模仿,這是為了將人欲遏制在將要萌芽的時候嗎?”
【先生曰:“圣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王陽明回答說:“孔子刪削編輯六經,當然就是這個用意。但是,你也不必拘泥于具體哪句話去糾結他怎么樣。”王老師已經發覺,徐愛同學太能鉆牛角尖了。但是徐愛要接著鉆: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既然對于作為教訓的惡行,要保留教訓而刪去具體行為細節,以杜絕后世的模仿。那《詩經》里面為什么不把《鄭風》、《衛風》刪除呢?是不是因為先儒說的:‘把惡行示眾,可以讓人引以為戒,不要放蕩了散漫放逸的心志’啊?”
“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這句話是朱熹在注解《論語 為政篇》時說的。《論語》原文: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朱熹注解說:“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詩經里的詩句,好的,可以感發人的善心。壞的,可以讓人引以為戒,不要放逸了自己的心志。總之都是要人歸于性情之正。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永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會,以足三百萹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王陽明說:“我們今天的《詩經》,肯定已經不是孔子定稿的舊本了。孔子說過:‘要遠離鄭國的音樂,因為鄭國音樂太淫糜。’又說:‘我很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雅樂。’‘鄭國、衛國的音樂,都是亡國之音。’這是孔子一門的家法。孔子所定的三百篇,都是雅樂,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時候,或者在鄉村演奏;都可以讓人心志平和,涵養德性,移風易俗,孔子怎么會保留鄭衛之風在《詩經》里呢?放進那些德性,不是滋長淫糜,倡導奸邪嗎?這一定是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以前孔子定的版本被燒掉了。世間的宿儒,為了補足三百篇之數而穿鑿附會添補進去的。那淫逸之辭,民間本來就喜歡傳唱,所以街頭巷尾都是。朱熹說保留壞的,可以讓人引以為戒,只是此事沒法解釋,生拉硬扯這么說罷了。”
鄭風、衛風有多淫呢?現在來看,也沒什么淫,就是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類,講男女情愛的歌曲。
【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gu)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后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后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徐愛后記
我因為沉沒在程朱理學里面時間太長了,剛開始聽聞先生的教導,真的是驚愕不定,茫然沒有頭緒。后來受先生教導時間久了,漸漸知道要放在自己身上躬行實踐,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學問,才是真正孔門的嫡傳,除此之外,都是旁門左道,斷港絕河。比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的說法,一開始時都覺得難以領會,思考得久了,便會有所領悟,不覺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愛所錄。
傳習錄徐愛所記錄的第一部分,就是這些了。明天開始學習另一位同學,陸澄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