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讀了本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有篇《第六病室》吸引了我。這部小說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整個故事:一個精神病醫(yī)生是如何被送進精神病院的。
契訶夫?qū)戇@部小說時才三十二歲,巧合的是,我三十二歲時開始寫公眾號,斷斷續(xù)續(xù)寫到現(xiàn)在,也快寫到十萬字了。公眾號文章閱讀量開始能偶爾破百,現(xiàn)在維持在個位數(shù)附近。萊蒙托夫二十多歲就寫出長篇小說《當代英雄》,但不幸的是,萊蒙托夫二十七歲就去世了。所以盡管沒什么人看我的公眾號,但我還活著,已經(jīng)深感欣慰。當然,我不是想跟這些天才作家去比,因為,人和人之間,很多事情是沒法相比的。況且,我并沒有樹立成為作家的目標。
在我看來,寫作只是主動思考的一種方式,只是想去表達的欲望的釋放。常常,腦海中只是有幾個思維的片段,表達的欲望卻能氤氳升騰。我打開Word,新建空白文檔,那個時候我其實還不知道將寫下什么,而一旦開始敲擊鍵盤,思路就會延展開去,至于向哪個方向延續(xù),我就很難預料準確。我很享受這種思維的發(fā)散,有時候我會不去控制,例如現(xiàn)在就有些跑題,還是回到契訶夫的《第六病室》吧。
《第六病室》里設(shè)置了兩個人主要人物,一個是醫(y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個是病人伊凡·德米特里。從結(jié)果來看,不是醫(yī)生把病人治好,而是病人把醫(yī)生“治瘋”,這是契訶夫慣常設(shè)計的幽默反諷。實際上,契訶夫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病人伊凡·德米特里并不是真瘋,真瘋的是精神病院之外的人,契訶夫要影射的是沙俄末期整個社會的極端不正常。在這樣一個不正常的社會,任何企圖進行正常對話、思考的人,都可能被扔進瘋?cè)嗽骸?/p>
安德烈·葉菲梅奇正像契訶夫其他小說中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人物一樣,他避免去思考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事,不去過問周圍人的疾苦。盡管他一半的薪水拿來購書,大部分時間用來博覽群書,但他了解到的知識跟這個現(xiàn)實世界無關(guān)。安德烈·葉菲梅奇正是小資/中產(chǎn)階級的普遍代表,在小說中,他推崇斯多葛派自然冷漠、清心寡欲的哲學,而在當代,他們是精致、利己的犬儒主義者。伊凡·德米特里批駁道:
“探明生活的意義……”伊凡·德米特里皺起眉頭說,“什么身外之物,內(nèi)心世界……對不起,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來,生氣地看著醫(yī)生說,“我只知道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這個有血有肉有神經(jīng)的人,是這樣,先生!人的機體組織既然富于生命力,那么它對外界的一切刺激就應當有所反應。我就有這種反應。我疼痛,我就喊叫,流淚;看到卑鄙行為,我就憤怒;看到丑陋齷齪,我就厭惡。在我看來,這本身就叫生活。機體越是低下,它的敏感性就越差,它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就越弱;機體越高級,它就越敏感,對現(xiàn)實的反應就越強烈。怎么連這個也不懂呢?身為醫(yī)生,居然不知道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了能蔑視痛苦、任何時候都心滿意足、對什么都不表驚奇,瞧,就得修煉到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里指著一身肥肉的胖農(nóng)民說,“或者讓痛苦把你磨練得麻木不仁,對痛苦喪失了任何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變成了活死人。對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學家,”伊凡·德
米特里氣憤地繼續(xù)道,“您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善于爭議。”
安德烈·葉菲梅奇麻木冷漠,伊凡·德米特里認為他從未經(jīng)受過痛苦,所以德米特里把第歐根尼的木桶擺放在寒冷的俄羅斯時,葉菲梅奇還能狡辯說痛苦是歷練,能升華人格。瘋子德米特里清醒地認識到,痛苦能帶來戳破虛偽的真實感,而這種認識是無法言傳身教給葉菲梅奇的。虛偽之于真實的最大區(qū)別在于,虛偽者可以躲在一套虛偽的說辭下,應對任何現(xiàn)實。我們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紅色標語下,知道他們在撒謊;而且,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撒謊。他們能如此坦然地把標語張貼地到處都是,因為他們還知道:他們有足以改變現(xiàn)實事態(tài)發(fā)展的權(quán)力,在他們的權(quán)力下,盡管我們私下會怨聲載道,但卻絲毫不會影響他們表面的堂而皇之。畢竟,聽到去年去世的那位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的遺孀在電話里聲嘶力竭、聲淚俱下地哭訴的,是少部分人;即便你們聽到又怎么樣呢,你能在正能量滿滿的社會主義網(wǎng)絡(luò)內(nèi)傳播、評論、憤慨嗎?
葉菲梅奇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身處官僚主義虛偽的漩渦中。一種國家層面的意識形態(tài)的虛偽——盡管葉菲梅奇一直獨居,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去了解那些——正像看著別人說假話,而我不去指出那是假話,因為那不關(guān)我事——對其姑息不是對別人不負責任,是對自己不負責任:葉菲梅奇在虛偽的社會中,無法認清真相,正是他對習以為常的不正常的姑息、縱容。你要么做個正常人,正常人就不能同意瘋子的標語,你不能在心里默念他們在說瘋話,而對之置之不理——因為他們也知道他們在說瘋話;你要么做個不正常的人,像他們一樣,假裝一切正常。在人的生活和豬的生活中,只能選一樣,前者痛苦,后者幸福,你怎么選?——當你知道你只能做這樣的選擇的時候。
葉菲梅奇當然不是“選擇”做瘋子的,而是,他越來越覺得瘋子德米特里說的有道理。而一個突然跟瘋子走的很近的人,在正常人看來,他肯定瘋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葉菲梅奇太不了解偉大的沙俄帝國了,正是因為他不了解,他才能靜享歲安好;正是因為他不去關(guān)注周圍現(xiàn)實,他才會被現(xiàn)實投進瘋?cè)嗽骸?/p>
契訶夫就是在他影射的不正常的沙俄末期寫作,我寧愿相信,成為一位不朽的作家并不是契訶夫首要追求。因為在成為一位不朽的作家之前,你不能先瘋掉,而在我看來,寫作是最好的深度治療。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想要像人那樣正常生活,你得先把淤積的不正常情緒排解出去。于是要寫作,盡管沒人看,但這就是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