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老

——他說:“夫妻不都是這樣相親相愛么?”殊不知,這素常的情愛經年不衰羨煞人呢。


五年時間,沒治愈陳實的情傷。

這個二十六歲的空軍飛行員,氣宇軒昂,一表人才,稍稍化妝能演周恩來呢,卻像高冷的孤鷹在那定著,沒有俯沖一下的意思。俊俏姑娘也不能入他眼、進他心。戰友們替他急,替他操心——這情傷還得愛情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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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三月二日,陳實在南京出差的最后一天,戰友妻又給他介紹了,這次是一個公安員姑娘。他應差似地去相親,打算與姑娘照個面就離開。在小陽村居委會小屋里,媒人介紹兩人相識,就離開了。

多云,只有窗外洋槐樹的影子偶爾搖曳一下。

屋里,白晃晃的水泥地,靠墻一張方桌被三張長條凳子圍著,都是舊的看不出油漆顏色的老物件。只有坐在對面的那個姑娘的笑容有點亮堂。可是沒法跟四七年那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比啊。

每逢特殊場合,稍稍有丁點緣由能讓陳實想起情竇初開的那場美遇,他都會快閃似地回顧一次。

那會兒,他還不足十四歲。遠方炮聲隆隆,日子過的惶恐不安,陳實父親帶著他從鎮上來到鄉下朋友家避難。

一腳踏進那個院落,恰逢那家女孩跨出屋門來到小院。艷陽當空,把姑娘臉上的紅暈照得燦爛炫目,也照著他們彼此望向對方的眼睛,四目聚焦精準吻合的剎那,點著了彼此心中青春的火焰,那團懵懵懂懂的火焰,在不經意間燃燒起來,在陳實眼前升騰,幻化成曼妙銷魂的圖景,他情不自禁地想留住,在心中不露聲色地摁下了“快門”,在腦海中刻下了一張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底片”。

他怔怔地望著李梅,腦子里想的卻是艷陽下的初戀情人。李梅被看的不自在起來,起身拿水瓶為他添茶水,一慌張水溢出杯口,差點淌到陳實身上。陳實這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同李梅聊了幾句。

再過八天,李梅足二十二歲,講話口音卻南腔北調,像是闖世界久了,都不會說家鄉話了。陳實問道:“你不是南京人?”李梅說:“我是湖南長沙人。十六歲參軍到文工團,然后、、、、、、”不管她然后什么,說也是白說。知道她是長沙人,陳實心像被施了魔法,什么也聽不進了,只有長沙兩個字在他腦袋里飛轉。

他十七參軍,隔年在空軍二航校學習飛行技術,一年不到就能開飛機往云里飛了,天上人間見識不少,就沒碰見過奇跡。這會兒,這個唯物主義者覺得世上還真有“好運”,“吉星”什么的,不然不會這么巧,那個棄他而去的初戀,大學畢業后正好落腳長沙工作。他頓時精神起來,好像與眼前女孩早已有過千絲萬縷的聯系,此刻相遇相見,不自由然地覺得特別親切,有了與她親近一點的沖動。屋子里的氛圍有了暖意有了活氣,變得舒適清新起來。

他用看親人的眼神望向李梅,發現她五官標致,淺淺的笑容得體大方,不乏溫柔和善良,嘴角還有一枚討喜的酒窩,更可貴的是,亮晶晶的眼神大氣,閃著坦誠的光。她像一本打開的書,陳實不費力就洞穿了她的心思:她看中了他,賞識他、仰慕他。那一刻,就似法官手中小錘落在桌子上那聲“啪”,“緣分到了”的聲音叩響了他的心門。

外面有人找小李公安員。

陳實不失時機地說:“這會兒你忙。下午能去看電影么?我請你。”

李梅說:“不行。上班。”

陳實說:“工作重要。”又說:“我晚上就回杭州了,以后能不能寫信聯系?”

李梅說:“可以。”說時滿心歡喜。

他們互相留了聯系地址。告別時,李梅不放心地紅著臉又追問了一句:“你會寫么?”

陳實說:“寫。”他說的干脆利落,沒一絲含糊,一副讓她放心的樣子。

在火車上,陳實就思量這第一次告白從哪里寫起。下筆說自己有生以來的各個年齡段的事不難,難在那段初戀要不要坦率地告訴李梅。告訴她,分明是放塊巨石堵住李梅朝他走來的路。不說,他有遠慮,將來出現什么需要共同面對的人或事,李梅事先不清楚會有麻煩。思來想去,他覺得跟李梅說清楚心里坦蕩、心安。她能接受則罷,不能接受,趁早畫上休止符也不失君子風度。

李梅等得很苦,郵件在路上走了兩天,下午將近四點郵差才把信遞給她。沉甸甸的五頁紙,只字與她無關,是陳實人生簡歷和他與初戀之間的戀愛簡史。

她從信中得知,陳實兩歲就失去了親生母親,是祖母把他接過去撫養到五歲,接著又在叔父家生活兩年,七歲時跟著大姐去接受啟蒙教育上學讀書,八歲才和哥哥回到繼母身邊、、、、、、小小年紀經受的磨難同他的年歲一樣多,不停地從一個地方挪窩到另一個地方,還不如候鳥規律、安定。這樣的經歷撩的李梅灑下了同情的淚。她暗暗發誓,如果和陳實走到一起,一定與他同甘苦共患難,不讓他再受委屈。

考驗她的是,陳實那場情竇初開的初戀能不能忽略不計。

李梅早從媒人那里曉得陳實初戀故事一二。親眼見到陳實坦誠相告,李梅還是吃了一驚,這個為情再難動心的人,究竟是因為戀情驚天動地刻骨銘心?還是不過是人在虛幻夢境走不出來?李梅想搞個明白。她從信里,沒能看出端倪。倒是經過她的想象、補白和放大,才讓陳實的初戀變的生動鮮活起來。

陳實在恐懼不安中,來到一個陌生的卻能給他安全感的地方,心情暢快起來,猛然見到腮紅似花的女孩,便覺滿眼妙不可言,春風、陽光、盛開的桃花,姑娘臉上燦爛的笑容,還有他血管里沸騰的血液,一切融合成一個閃光時刻,讓他看不清眼前景物,恍惚間,他似乎嘗到了青春花開的滋味:妙不可言、馳魂奪魄。

李梅能理解。那日見到陳實她也怦然心動,血往腦門上涌,說話語無倫次還結巴。

臨睡前,她帶著些微醋意又看了一遍,看過之后,把信放到了自己百寶箱的最低層。

睡不著。滿腦子是陳實,陳實和他的初戀。她要搞清楚自己能不能戰勝初戀,贏得陳實的心。

陳實回去念書,初戀也考進了他就讀的學校,年齡大他一歲,學業低他一級。他們成了校友。? ? ? ? ? ? ? ? ? ? ? ? ? ? ? ? ? ? ? ?

五零年抗美援朝,部隊征兵,在他們學校招了十個學生,陳實是其中之一。在同學們的起哄聲中,他倆去照相館照了訂婚照。參軍那天,陳實懷里揣著訂婚照,初戀為他送行,途中,初戀把自己預備繳學費的錢硬塞進了他的兜里。

“她是愛陳實的。”李梅將心比心地判斷。但是,后來她怎么就舍得傷陳實心的呢?

李梅記得信上說,初戀考進大學,他們一直書信不斷,后來,初戀功課緊,回信就少些。陳實體諒她時間不夠用,沒有多想。知道初戀經濟上有困難,他把節省下的錢給她寄去,寄了兩年,不曾間斷。初戀對他有恩,他要報答。

這之后呢?李梅像過電影似地,想象他倆之間后來發生的事情。

一九五四年九、十月那段時間,陳實的心始終被幸福感填得滿滿的。先是去北京參加國慶五周年大閱兵飛行表演,圓滿完成任務,獲得嘉獎。接著去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療養了二十天。在這段相對放松閑適的日子里,他特別想初戀、想結婚。從杭州回齊齊哈爾時,他專門彎道哈爾濱去初戀所在大學,準備向她求婚,與她商量辦婚事。

見了面,他一腔熱血能融冰雪,初戀卻冷如寒鐵遇熱不化。無論陳實眼里閃著怎樣熾烈的火光,大學生也不屑,她的心早已飛遠。她害怕與陳實對視,低著頭提出了分手。陳實需要一個解釋,初戀不給,就這么不明不白斷了。陳實心里不甘,他不相信八年的感情說斷就斷的干干凈凈。他在等。等什么呢?

“癡情漢就是他這個樣吧?”李梅見過的世面不小,還是感到像陳實這樣的男人鮮見。“人家都結婚有孩子啦。”想到這個,李梅睡不著了,不顧正是深更半夜,起身伏在桌上寫起信來。

她把自己人生軌跡詳細地描述給陳實看。同時,對他幼年缺少母愛,經受磨難,深表同情;對他遭到女友無情拋棄,給與了同情和安慰;對他飛行事業有特殊性、流動性大,保密要求嚴,亦表示理解、支持。總之,陳實對她敞開心扉,她什么都理解,愿意張開雙臂擁抱他的全部。

不知是她慧眼識珠?還是陳實英氣逼人魅力擋不住迷惑了她?抑或,是陳實的人格與她產生了共鳴?她在信的末尾,棄女性含蓄、矜持不顧,直率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既然我們見面了,要談就談成。”她在“要談就談成”五個字下加了圓點,實心的、純藍色,奪人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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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實看到信,被湖南妹子震到了。戀愛結婚是極其復雜的事,也是人生了不得的大事,誰敢宣告尚未開場的戀愛最終結局呢?辣妹子敢。這個姑娘太不一般了。陳實心里甚是歡喜——該來的終究來了。

就在他買了一疊郵票,準備在紙上與李梅敘人生,談事業,訴相思不幾日,陳實所在偵察大隊由杭州移師南京大校場了。那里離李梅供職的三巷派出所只有十六華里。陳實心里竊喜:上天要幫你,躲都躲不開。

不過,雖在同一座城市,距離又近在咫尺,他們相見的日子還是屈指可數,只有周日。倘如有任務,這個一周一見的約會還得取消。陳實知道,即便這樣,也不長久,不定哪天部隊說走又開拔了。

一有自己支配的時間,陳實的心就飛到李梅那里,隨后人也會奔過去,帶上李梅往景色宜人的地方去。玄武湖的草坪上、中山陵的雪松下、梅花山的花叢中、莫愁女前的湖水邊,處處留有他倆的足跡。就連鮮有人去的紫金山頭陀嶺,他們也登了上去。偌大山頂,靜寂,石無語,鳥不飛,只有風從腳下林間輕輕穿過的動靜。放眼遠處,石頭城盡收眼底。

李梅指著遠處說:“看,我住那兒。”

陳實站她身后,脫口說:“什么時候說,看,我們家在那邊?”

李梅知他話的含義,不敢順他話頭說。她在等母親來石頭城相女婿呢。

李梅不搭腔。陳實又說,自從和她談對象,飛機在大校場降落的時候,就有回家的感覺。這會兒石頭城離他更近、更親切,更溫暖,他——。

沒容他說下去,李梅喜滋滋地打岔,說,我來唱歌給你聽。我會唱的多呢,《敖包相會》、《婚誓》、還有湖南花鼓戲,喜歡么?

陳實忙說,喜歡。一直想聽她唱歌。

東北漢子和湖南妹子好像專為相識從各自的家鄉幾經輾轉來到了這里,在石城這座古風古韻的城市談起了戀愛。陳實越來越感受到李梅的好。

那次,在飯店里吃辣椒炒肉絲,李梅把肉絲挑到陳實碗里給他吃,說自己是湖南人,喜歡吃辣。她明知他吃飛行灶伙食特別好,倒是她自己很難見到葷菜,該補補的。況且陳實是東北人是辣不怕。她不經意的小舉動,不停地感動著陳實。在愛的天平秤上,李梅那頭沉甸甸地直墜桌面,游碼朝陳實這邊撥也平衡不了。這個會疼人愛人的好姑娘,她把陳實的心抓癢了。

就在陳實想向李梅表白時,接到去北京搞科研的任務。完成北京任務飛回南京已是七月。七月八日陳實又動身,去青海格爾木參加平叛作戰。

等到陳實凱旋回寧,已是丹桂飄香時節。

他沒想到李梅的老母親已到石城要相他這個準女婿。他有點緊張,說,要是相不中,就當“和尚”了。李梅朝他噗嗤一笑,說,放心。

老太太相中他了吧,問了句:“什么時候結婚?”

他欣喜地說:“明天。明天打報告。就在這次休假中結婚。”

李梅不同意,說:“你該借這個機會回去看看九十歲的老祖母。我們今后的日子長著呢。”

這一耽擱,轉眼就到來年四月。陳實沉不住氣了,對李梅說:“再不領結婚證,我的結婚申請報告要重新打了。”

“為什么?”李梅不解地望他。

陳實說,結婚申請報告去年十月就批了,在飛行服里裝了半年,快揉爛了,字跡也模糊了。

李梅樂起來,覺得自己實在可笑,早把陳實當作自己的愛人,婚房都找好了,還粉刷了一新,竟沒想起先去領結婚證,連忙說,我們明天就去登記。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一日,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卻是他倆生命中里程碑似的日子——結婚紀念日。

結婚證中央粉色底上印了桃紅色小篆“互敬互愛”四個字,細溜溜的線條壓在婚約小字上,好似告誡新人,“一諾千金”。陳實卻把它刻在了心上,一輩子沒忘。

婚假有一周時間。

第二天,陳實要跟李梅學做飯菜。飯還沒燒好,李梅就被街道主任請去調解居民糾紛。陳實去門口張望幾趟,也沒接著她。便憑感覺把萵苣炒了,菠菜燒了湯。李梅還沒回來。他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里,寫了幾筆“李梅同志你好!飯燒好了,等你回來一道吃。”

將近一點,李梅才回來,一邊吃著咸咸的炒萵苣和捂黃了的菠菜湯,一邊聽陳實講他這幾個小時都干了什么。她嗔怪陳實傻,不該餓著肚子等她,臉上捺不住的笑意,卻暴露了她很享受這樣浪漫的小日子,尤其是“等你回來一道吃”,讓她幸福的再無所求。

陳實說,等婚假結束時,他能讓李梅吃上可口的飯菜。事與愿違。第三天陳實就接到歸隊命令。李梅也因派出所人手緊趕去上班。這樣開始的新婚蜜月,成了他們日后婚姻生活的常態。即使駐地在南京,他們還是周末才能回家相見。分離讓他們每一次相聚都像是節日來臨,幸福敲門,喜悅在他們眉眼間蕩來蕩去。每每請假獲得批準,陳實在心里總要快活地喊上一聲“假期萬歲!”

結婚近兩年,李梅肚子沒動靜,就在李老太太為李梅不能生育操心看醫生的時候,她懷上了。

李梅妊娠反應強烈,吃什么吐什么,人又黑又瘦只有肚子隆起的顯眼起來。陳實既心疼又擔心,遠遠地看著,卻插不上手,幫不上忙。他能像鷹一樣在藍天自由飛翔,卻分擔不了地面妻子承受的苦痛。他在飛行事業中遇到過無數難題和風險,都被他一一化險為夷,可是現在他渾身的本事無用武之處,只是一個勁兒反復提醒妻子加強營養、注意休息。

這樣的考驗還不夠,陳實所在部隊突然接到移師靜海機場的命令。這一次調動不比往常,是軍委空軍跨軍區調動整編,成立新的偵察部隊,今后回南京軍區的可能性太小了。

臨行前,陳實讓李梅做好長期兩地分居的準備。李梅挺著肚子,碎步移動到他跟前,安慰他:不要想太多,嫁給你們天上飛的人,思想上早有準備,而且準備承受更大的苦難。

陳實安慰她說:“我頭頂上有三個旋,一字排著,命大呢,能逢兇化吉,長命百歲。”他又關照李梅: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肚里的孩子。孩子生下來不論男女取名思思,我們彼此思念、永放心頭。

從此,陳實心里除了思念妻子,又多出對小生命的牽掛。李梅更苦,除了思念、牽掛還有擔心,她那顆懸著的心,再放不下。

李梅對陳實的思念與日俱增,她太想陳實能陪在身邊了,卻不能對他說。她把結婚照掛在床頭,又把陳實頭像放大了五寸還著了色,放在鏡框里,掛在五斗櫥靠的那面墻上。那張照片像電影明星劇照,五官端莊、英武瀟灑,尤其那雙含情放電的眼睛,好像總在不知疲倦地關注著李梅,這讓李梅不再感到孤單,心里踏實、溫暖。

十月五日,李梅在空軍醫院順產下女兒思思,方才發電報給陳實報母女平安。陳實申請休假獲得批準,直奔南京,趕在思思滿月前一家人大團圓了。

陳實陪妻女的日子只有二十天,他想幫李梅做一切能做的事情。李梅安排他整理影集。陳實想,李梅安排做的事,一定對她很重要。他先理了個頭緒,然后按計劃先放他倆合影部分,再放李梅的,最后放自己的。每一部分按時間順序排列。搞好之后,他很滿意,一目了然。?

李梅開心地翻開看,當看到陳實和初戀那張訂婚照時,笑臉僵住了,陳實正想向她說出自己的想法,李梅卻搶先說了:“有這個必要么?”

陳實沉默了片刻,說:“這是人生的一個片段,抹不去的。”

李梅露出不想聽的樣子,說,男人的邏輯我怎么就理會不了呢。說罷,默默合上影集走開了。

過了兩天,陳實又拿出影集翻看,那張和初戀的訂婚照已經變成了他和李梅的合影。這張拼湊的照片,讓他覺得別扭、不真實,那半邊頭像是初戀才順眼。他伸手想揭下自己的那半張。李梅按住他的手說:“不許動!你是我的。不是她的。”

聽到這話,陳實慢慢地松開了手。

李梅在結識陳實之前,向她拋繡球的追求者不少,其中不乏才貌雙全的,就連領導也屢次三番地給她介紹條件出眾的,她都不曾動心,唯獨遇見陳實,她的心一下有了歸屬。這會兒,她轉身拿來有著樟木香味的“百寶箱”,取出一疊大小不一、紙質各異、色澤已暗的信件,放在陳實面前,說,“我也有呢。不就是一堆廢紙么?”然后又一抽回頭,一聲不響擦著火柴,把它點燃,扔到水泥地上。

陳實忙說:“別。這是你人生的一段經歷,留著不礙事,將來寫回憶錄用得上。”李梅擋住,不讓搶救。?

火苗舔著紙角往信件表層蔓延,往深里燒去,白紙被熏黃、焦黃、紅、暗紅、黑直至變成灰白,一頁頁卷起,癱下,變成一撮灰。

陳實久久沒能從無可奈何中回過神來。他把人生經歷看成是財富,無論是開心或是郁悶,順暢或是挫折,得意或是失意,幸福抑或不幸、、、、、、那些能夠讓人回憶起人生某個片段,人生本真樣子的記憶和物件都彌足珍貴,尤其信件、照片,特別有收藏價值。現在都毀了。他的。她的。

陳實不說話,李梅能感到他不快。她不想爭執下去,卻又不甘心就這么稀里糊涂讓步,她表示自己只留有陳實的信物,腦袋里也只裝了他這么一個親密愛人。她希望陳實能從頭腦里把初戀鏟除掉。她常常是大氣的,這事上她想任性一次、俗氣一下。

陳實說她是要他做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就像讓他忘掉家鄉、忘掉酸白菜的味道,他根本做不到。除非騙她。

李梅知道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她很焦慮,又很無奈。她不妥協地求陳實從記憶里忘掉那女人。

陳實說:“只是懷念,與愛無關。你不明白嗎?”

李梅說:“我不懷念。”

陳實聽到這樣智慧的回答,笑了起來,說:“好吧。我努力。”

照片沖突,對他們的情緒只影響了那么一小會兒,事情過去,就沒再提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能夠相聚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二、三十天,牛郎回家探望了織女,來年織女就去部隊探視牛郎,這一來一去的日子,就是他們的婚姻生活,就是他們青蔥歲月里最浪漫最幸福又最稀罕的時日。相聚的時間那么短暫,他們浪費不起。

“人家這是愛你。”過后,陳實心里美滋滋的。

思思滿月第十天,陳實回部隊了。

李梅既要工作又要獨自養育孩子,陳實心里實在放心不下。幸虧七十幾歲的小腳岳母,愿意拋下湖南老家,在石城陪小女兒,陳實的心才踏實一些。他所有的思念,傾瀉在一幀幀照片上。三個柔弱的女人是他無盡的牽掛。

再次探親,小思思見到他,已經會說話了,她堅持喊他解放軍叔叔,就是不喊聲爸爸。等她肯喊爸爸了,他又踏上回部隊的旅途了。他總是來去匆匆。他是保衛國家這個“大家”的軍人,他的小家永遠排在第二位。

一九六六年八月四號,李梅九死一生,剖腹產生下二女兒念念時,陳實還是不在身邊。他是把休假留在李梅預產期用的,緊趕慢趕,沒趕上小生命的步伐,回來晚了兩天。李梅告訴她,拼了老命想為他生個兒子的,沒成。她顯出愧疚的樣子,好像犯了錯。

陳實想要兒子,但他明白那不是想的事。他小心翼翼抱起念念安慰說,有女萬事足啦。他關心她們的安危。母女平安已是最大的福報了。

李梅這才告訴他細節,說:“遇上前置胎盤大出血,差點把命搭上了,虧得醫院有血源,輸了2000CC血,要不是搶救及時,就見不著了。”她哽咽著說完,又結結巴巴地說:“手術要家屬在手術單上簽字才能做呢。媽媽不識字,思思才四歲,幸虧單位領導在,幫忙簽下了。那時好想你突然就出現在跟前。”這個勇敢的女警官,第一次在丈夫面前流露出傷感、無助和希求依賴的樣子。又冷不丁冒了一句:“我有丈夫。”

陳實見的世面大了去了,但對妻子這樣尋常的愿望,他愛莫能助、無能為力。他愿意分擔妻子的一切煩惱和苦痛,包括代她受罪,他也情愿。可他能做的那樣微不足道,只能一任她在誕生小生命的苦痛中獨自與死神較量。他握住李梅的手輕輕捏了兩下。他的日記本里多了一筆賬,是欠這個為他、為孩子,連自己命都不在乎的女人的。

陳實在遠方為祖國守衛領空,李梅在后方扛起了打理小家的責任。尋常人家為經濟利益鬧矛盾,親人反目的悲劇,在李梅那里,卻從沒發生。她像臥在繭里的蠶不問回報地付出。她每月有52元工資收入,加上陳實不時匯錢回來,經濟上比較寬裕,可她不會享用,還是省吃儉用,每月除卻必要家用開支,總有結余。就連陳實寄給她的糧票,她也積攢起來。遇到老家親人經濟或口糧有困難,只要她知道,她就伸出援手幫一把。而老家有分家產的大事時,她卻離得遠遠,全部放棄,一點不爭。陳實侄兒意外早逝,侄媳婦無力撫養一雙兒女,她不假思索地支持丈夫每月資助倆孩子生活費用和讀書費用,一直供到孩子們完成學業,參加工作。

陳實心里對李梅的敬重和愛意與日俱增,心卻時時隱隱作痛。妻子對雙方親人朋友大方舍得,對自己卻幾近苛刻,酷暑天,花三分錢為自己買根冰棒消消暑她會不舍得。

戰友們只道他討了個漂亮能干的老婆,卻不知他討到的是千金不換的寶貝。這個集深明大義、正直、善良、賢惠于一身的好女人,讓他心存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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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那場浩劫禍害全國人民時,李梅也沒能逃過。她被莫須有地的加身反革命罪名。逼供信、體罰、羞辱她都硬挺過來。要將她隔離審查時,她挺不住了。七十多歲老人和兩個小姑娘怎么活?家要散了。她的肩膀再也扛不動了。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把困境告訴丈夫。這是她唯一一次讓丈夫為家庭分心。

李梅不知道地方惡人已向部隊誣陷她是反革命,要求部隊施壓陳實,讓他與李梅離婚。陳實了解自己的妻子,那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人,愛祖國、愛黨、愛家人,愛百姓,愛的忘我的好警察,她會反革命?他可以承受一切,唯獨離婚決不接受,除非把他性命奪去。

在陳實一步不讓的拒絕下,部隊派人到石城調查核實情況,要求地方組織慎重處理飛行員家屬問題。結果,地方造反派收斂不敢胡作非為了。李梅逃過一劫。她得以繼續像母雞將老小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陳實給予李梅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李梅也銘記在心,不曾忘懷。

李梅為解陳實思家之苦,也為了安撫自己牽掛陳實的心,偶爾會做些讓陳實無法預料的事。

那次,得知有位姑娘要去部隊探親,李梅就托她帶上思思一道去。她要讓女兒代表她看望陳實,也讓陳實見見自己長大了的女兒,給陳實一個大大的驚喜。那時,思思還不足十二歲。

正是雨季,桂林車站到營區的公路被水淹沒,和路邊的水渠連成一片。思思她們在水汪汪的道上摸索前行,還是掉進了水渠,幸虧有軍車路過,車上的軍人及時下來伸手相救,把她們拉了上來。

陳實后怕無以復加。李梅不計后果的時候,他也琢磨不透女人的邏輯呢。“孩子那么小,她怎么就放心?”他百思不得其解。

兩個女兒成長起來,像竹節,陳實每次見到,她們都又拔高一截,一不小心就長大了。他還沒來得及抱抱她們,陪伴她們,只有十幾次的短期相聚,她們就成大姑娘了。陳實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年輕啦。

鏡子里,這個四十七歲的壯漢,沉穩、睿智、俊朗依舊,只是額頭和眼角多了歲月烙下的印痕。

第一次飛離地面,他十九歲,還是青澀毛頭小伙。從那時起,他便把自己短暫而美好的青春乃至壯年全部貢獻給了祖國的空軍事業,對祖國對人民他奉獻出自己所能拿出的一切——有形的無形的:一腔生命熱血、一顆赤誠的心、一身練就的本領和時刻待命的身軀,一飛就是三十年。看到三千小時飛行記錄的那刻,陳實就預感到離告別空中飛行的時日不遠了。

不出所料,一九七九年底,對越反擊戰一結束,部隊宣布了陳實的停飛命令。

盡管他心中多有不舍,但確實是揮別藍天走下銀鷹的時候了。

李梅專程去部隊接陳實回家。在部隊的歡送會上,她作為家屬代表說了話:“陳實,他飛了三十年,二十年前我嫁給他,現在他老了,飛不動啦,部隊不要啦。你們不要。我要。我接他回家。”

那一刻,陳實眼睛濕潤了。心臟深處像過了電似地暖暖的、酥酥的,涌起一陣歡快的悸動。退役的傷感被李梅質樸的濃濃愛意沖淡了。這個在聚少離多的日子里獨自撐起家、守望他的女人,等得太久太久了。他對她一直心生愧疚:她嫁給他,沒過上安心的日子,總是提心吊膽的,連生孩子也不敢告訴他,不讓他分心。

現在,他可以用余生,守著這個女人,陪她慢慢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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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實轉業到石城電影制片廠領導崗位開始了地面生涯。一家人終于團聚,能日日相見相守了。他每天早出晚歸,和一家人過起鍋碗瓢盆叮當作響的日子來。

陳實搶著做一切他能做的事,仿佛想把從前沒做的全部補做掉。從煩雜的家務活到男子漢干的力氣活,他都搶著做。他喜歡讓李梅坐在一邊歇著,看他做事。思思看不下去,開玩笑地說,“我媽當女王了。”

陳實還真想把李梅當女王一般侍候呢。只要他先到家,李梅一進家門還沒坐定,總能接到一杯他給泡好的茶。她為他生了兩個可愛孝順的女兒,老二還是剖腹產,差點賠上命,他都沒在身邊陪著,現在他只想彌補。他從沒言說過,心里暗自不知發過多少次誓愿:欠多少年,就補回多少年,只能多不能少。他想把心撫平,讓它舒坦。

李梅心疼他,總讓他歇歇,喝口酒。孤身在外那么多年,是酒水幫他解憂愁的。李梅理解。只要陳實相勸,她就陪他喝,喝到他高興。雖然從前她滴酒不沾。

借著酒勁,她跟老公說:“你回來了,這家該交給你管啦。”她是要把家庭經濟大權交給陳實。

陳實爽快地說:“行。我來掌管。”他把結余的錢統統存在李梅名下。

李梅腰不好,一到退休年齡就辦了退休,可她是喜歡熱鬧的人,兩個女兒已出嫁,陳實生怕她寂寞,一下班就馬不停蹄趕回家陪她。但凡有點家鄉的土特產什么的,陳實就做成美食讓李梅請閨蜜來品嘗,或是請上他的戰友來家美餐一頓。李梅在客來客往的熱鬧中,享受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小日子。每每見到李梅從心里樂到臉上的喜悅,陳實比李梅還暢快。他自己實在是喜歡清靜。

該退休時,陳實被單位挽留又堅持工作兩年。之后,他不再接受任何好意的挽留,他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離休回家陪陪孤單在家的李梅。

他牽著李梅的手重游“戀愛之地”。那一處處留著他們浪漫記憶的景區,跟他們軀體一樣隨著歲月的流失也變了模樣,唯有紫金山頭陀嶺保持了它原有的樣貌,讓他們輕而易舉就找回了年輕時的種種甜蜜,相戀相愛的故事一個個涌上心頭。于是,他倆時常手拉著手拾級而上,去那里重溫往日時光。

年輕時想做的事,陳實一件一件抓緊時間做。他帶她回老家探親訪友,帶她出去旅游。他們像一對老鴛鴦游到東逛到西,一刻不分離。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一個庸常的日子。陳老爺子接到一個電話,那頭的聲音似曾耳熟,他楞了幾秒,對方又說了句什么,提醒了他,他猛然憶起是初戀。

她在那頭說,在石城親戚家做客,想來看看,問陳實歡不歡迎?

老爺子捂住話筒,高聲請示老伴,說:“老朋友要來看咱們,歡迎不歡迎?”他只說老朋友,不提名姓。

李老太太追問:“誰啊?”

他說:“老家本溪桓仁那邊的。”

李老太太一下就猜到是他的初戀,“她么?”頓了一下趕緊說:“好啊。”然后又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電話攪的老爺子一宿沒睡實。冥冥中在等這一天,臨到來了,他卻連她的模樣都想不真切。能憶起的是美妙的感覺,是一塵不染的翩翩少年對一個羞澀如花的少女一見傾心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曇花綻放到極致的剎那,短暫卻美得震撼心魄,令他終生難忘。

老太太也沒睡著,她說:“明天你倆好好聊聊。”

老爺子說:“聊什么呢?”

老太太說:“我一直奇怪呢,見到她,我要問她,當初為什么拋棄你。”

老爺子說:“不要為難人了。那時,我們時刻待命上戰場,條件差,空難又多,死活很難說。再說,人家是大學生,我只是個空軍飛行員,人家也許有想法,得理解人家。不能怨人家對我不好。”他緩緩地說,平和得就像在說久遠的故事。

老太太不吱聲了。老伴在她眼中總是光芒四射的。黑暗中她看不清老爺子的臉,忍不住摸到他的手把它抱在懷里睡去。

次日初戀來了,還有幾個老鄉陪她一道。一伙人七嘴八舌寒暄,熱絡勁把本可能出現的尷尬化解的無影無蹤,好像他們聯系從沒中斷,一直都像兄弟姐妹似地來往著。李老太太同初戀像老朋友似地喝茶聊天。

陳老爺子在廚房忙著做飯準備宴請客人,心卻放在客廳這邊,耳朵里聽見老伴輕聲問初戀:“當初你為什么把陳實甩了?”陳實停下了手中的事,移步到門邊。

初戀嘆了一口氣,說:“沒緣分吧。”

老爺子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可以應對萬變的佛系回答。

李老太太沒克制住,不留情面的話悄悄溜出了口:“陳實是個寶。你把他當垃圾、當草扔了。我把他撿回來,放在手心里,捧著,護著,當寶貝。”她雙手合攏做出小心翼翼呵護手中寶貝的樣子。她眼神已經放不出從前那樣的光彩,雙手的動作也不是那么利索,傳遞出的心意卻是明白無誤的。這樣說似乎還不夠,她又用湖南話低低地追了一句:“你是近在咫尺不相認,我們是有緣千里石城會。我要謝你呢。”話不留情,老太太笑著用溫和的語氣說的,聽起來不過是閑聊,并不突兀。初戀理虧在先,沒什么好解釋的,抱著茶杯低頭喝水,不搭腔。

老爺子凝神聽的,聽著聽著,走神到情竇初開的那個艷陽天去了,那種美妙的感覺又出現在周身,沒那時那么強烈那么震撼那么熱血沸騰,是心被敦厚溫暖的愛意撫慰后的舒適愜意,是被老伴當寶貝愛著的幸福和滿足。

他緩緩轉身又去忙做飯菜了。無論怎樣的解釋,對他都不重要了。

初戀目光觸到墻上的相片鏡框,便不再移開。李老太太索性領她走過去,請她看個清楚。那是她和陳實的婚紗照和家庭照,還有陳實年輕時俊朗帥氣的軍裝照。

初戀盯著看,眼睛挪不開。她怎么會忘記呢?那時正值抗美援朝戰爭爆發,陳實他們駐扎在離朝鮮主戰場一百公里開外的基地,隨時準備開往前線。與軍人相關的總是戰爭和犧牲,何況陳實是空軍,更多了一層風險。她怕承受失去他的可能,索性選擇不留情地放棄。況且,那時她和大學同學有了新戀情。這個秘密,她鎖心底,守口如瓶。

四十年過去,還有機會和陳實一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吃飯,只此一次,她亦知足,仿佛還了一個心愿,了無遺憾了。

此后沒多少日子,李梅倚在沙發上,不想動,可憐兮兮地說,“我們老啦,你是老爺子,我是老太太,玩不動啦。”

陳實望著她,久久沒搭腔。他腦袋里的世界比目力所觸的世界大很多很多。他還當自己是“鷹”,雖然蒼老了點,牽著老伴手乘飛機再上藍天,看看云天滄海大地,走出國門看看更遼闊的世界是他的夙愿。現在他沒法說出這個念頭了。

老爺子陪老太太在家里窩著,承擔家事,照顧老太太,忙得不亦樂乎。得閑,就提筆練書法,還耐心地指教老太太。小時讀書那會兒,陳實最了不得的想法就是當老師,這個愿望種在了他心里,一直沒機會實現,現在教老太太練練毛筆字,權當圓夢了。

老太太寫了后,要老爺子打圈圈給好評,以示鼓勵。老爺子較真,說給了評語,也沒見長進,圈圈沒法打。

老太太放棄了,說,我們兩位一體,你寫得好,就代表啦。

老爺子興趣愛好廣泛,除了書法,寫作、彈鋼琴,拉小提琴也是他心頭之好。為了讓老爸心無掛礙地去享受人生,女兒要請阿姨來幫忙。起先老倆口不干,他們不喜歡外人參和倆人世界。等到實在招架不住繁雜的家務時,這才同意請阿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

轉眼該過鉆石婚了。陳老爺子跟李老太太恩愛依舊,仿佛愛不夠。

那日兩個女兒回去看父母,在衛生間找到老倆口。思思開玩笑說:“我媽上廁所,你也陪著?連上廁所也分不開啊?”老爺子答非所問幽默了一把,說:“同坐同走同睡同起同甘共苦,棒打不散。”過后,他解釋說:“不放心。我得保證她安全。”

李老太太有點健忘,室內走動尚沒有問題。他就是不放心,生怕她再有個閃失。二零零六老太太從樓梯上跌倒滾下幾個臺階,把他心都跌碎了。他說,一輩子經受的心痛加起來不抵這一次。他懊惱地怪自己沒陪在老太太身邊,否則她一準跌不下去。那個教訓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老太太的行動不再有機會離開他的視線范圍了。

老太太起夜六次,他也跟著起身,次次伺候在側。即使根本沒有他的事兒。他只是做不到自己躺著,聽憑老太太單獨行動。他怕萬一老太太碰著跌倒發生意外,他會后悔死的,會不饒自己,會讓自己生不安生。這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去年,老太太生病住院,女兒請了護工、安頓好一切,讓老爸放心在家養息養息。老爺子不肯。他說,老太婆的一舉一動和習慣只有他知道,他能讓老太婆舒心。他硬是賴在病房,日日夜夜守在老太太身邊,直至老太太出院。

中秋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稍覺一點涼意,老爺子連忙為老太太拿來小背心,幫她穿上。挑老太太喜歡吃的菜,往她碗里夾。

思思說:“我爸是個好人,天下難找到的好人。”

老爺子卻說:“丫頭啊,可不要這么夸張,你爸就是天底下一普通人。再說了,夫妻不都是這樣相親相愛么?我認識了她,她接受了我,就是有緣。年輕時,你愛我,我愛你的,黏黏糊糊地走到一起,還創造了你們兩個。”說到這個,老爺子笑了,稍顯靦腆的樣子。

老太太牙快掉光了,剩下的門牙松動,不舍得拔,吃東西碰到就疼的不行,所以吃飯很慢。可逢著有人,她心思就不在吃上,她想說話。她丟失了許多記憶,可是那句“要談就談成。”像刻在她腦屏上似的,被她一次次精準地復說出來。她說得自在、自信,還有點不易覺察的小得意。

老爺子把剔了刺的魚肉喂到老太太嘴里,說:“結婚時說互敬互愛容易,到老還能做到,難,很難。”

兩個女兒都停下筷子,望向他。

老爺子說:“兩個人天天守一起,有時候她不講常理,我心就煩;我不講常理的時候,她會不愉快。表面上看是我克制忍讓,可我心里會吵吵鬧鬧的。”他對自己不滿意。他驚訝自己心里有時居然不包容、會煩躁。他渴望自己從外表到內心都是一樣的。可是沒做到。

這個,思思和念念理解。他身體硬朗,眼里的世界遼闊無際,充滿誘惑。宅在一百八十平米別墅里,雖舒適愜意,對他終是情非得已的憾事。她們注意到老爺子寂寞,每當她們離開,老爺子先把她們送到大門口,轉過身趕忙走到北面,打開窗子,趴在窗口望著她們,那種渴望外面世界的眼神,一次次震到她們。當老爺子說,累點不要緊,不能受氣,受氣是要命的時候,思思大膽地建議他去一趟美國,看看外孫子、外孫女。她和念念會和阿姨一道把母親照料好,待他回來,一定完“梅”歸“實”。

這不是要我身心分離么?老爺子不贊成。他說:“你們能把她照應好。但沒有我服侍得好。她是我的老伴,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一天不能。和她分開,我就心魂不定。再說了,我琢磨透了倆口子好好過完一生的訣竅就是付出和愛。”

似乎看出了女兒的不解。他又說:“南希陪里根的最后一程,都是愛在支撐。因為有愛,所以心甘情愿。愛不是靠說,是做出來的。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波瀾不驚的,偶爾吵吵鬧鬧。”

生怕女兒誤會了他的本意,老爺子解釋了一下,不是那種傷感情的真吵真鬧,是無傷大雅的逗逗嘴。

思思問念念,你看到過老爸與老媽拌嘴的樣子么?

念念凝神想了一會兒后,搖頭。

阿姨在一旁說:“老太太發過脾氣。老爺子沒有。他親自照料老太太,無微不至。幾年了,都這樣。他對老太太是真——真——真——真——好!”阿姨用家鄉話抑揚頓挫地連說了四個“真”,仿佛老爺子對老太太的好,真心更可貴。

老爺子說:“我們不是夫妻么?”說話間,他洗了一個雪梨,切成小塊放碗里,遞給老太太,讓她慢慢吃。

老太太舒服地倚在沙發上,就是不接。她懶得吃。老爺子挨過去坐她身邊喂她。她吃得津津有味,還哼唧哼唧地唱起了歌,仔細聽聽,是《婚誓》。老爺子說,在頭陀嶺,她唱過這首歌。

喂完梨,老爺子坐到電子琴跟前,他要給老伴伴奏。他還沒找著調,老太太就摸到了他身后,滿腔喜悅地兀自先唱起來,老爺子始終趕不上她的節拍。她呢,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地唱,好像這是一支沒完沒了不會結束的歌。

老爺子始終跟不上老太太隨性的歌聲,手指還總會觸到其它鍵,索性停下來,面前落地式大鏡子里,老太太雙手搭在他肩上,聲音從晃動的門牙縫里鉆出來,老爺子從她蒼老的容顏看到了熟悉的笑容。

他陡然有點慌神地問:“下輩子,你還會嫁給我么?”

老太太笑得更開了,回道:“我已經嫁給你啦。只嫁給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六

陳老爺子最擔心的事擋不住地來了。

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夜,李老太太突然肚子疼得連氣都喘不動。老爺子慌得心直往下沉,身體里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動。片刻,他從短暫的驚慌中鎮靜過來,果斷地約了救護車,又趕緊通知女兒們。他要救老伴,他要老伴好好地活下去。

冬至過后的深夜,外面寂靜的只有雨滴聲,他焦急地不停詢問救護車已經到哪里了。得知救護車在附近就是找不到這邊來。老爺子不顧外面正下著雨,冒著雨到路邊去迎。好像他早一步見到救護車,老伴的生命就多一份希望。

他也老了,八十六啦。這次在老伴住院搶救其間,他不能再寸步不離相伴在側了。可是,在選擇手術還是放棄時刻,他總是毫不含糊地選擇那種只有一線希望的方案。“一線希望”畢竟閃現著希望光芒。他相信那一線希望會是創造奇跡的唯一機會。

也許老爺子的心意是種能量吧,竟幫助老太太闖過了手術關、抗感染關、藥物過敏關以及之后的大大小小難關。

如今老太太還在康復中。老爺子不能時時相守相伴,心卻無時不刻不在老伴那邊。

老太太枕下不知什么時候掖了一張小條:

“梅你好!快點好起來好么?我做你最愛吃的菜,等你,我倆一道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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