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深秋,洛城大學最重大的事情是搬遷新校區。而深秋於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和吳雩戀愛。戀愛這種事情是我最不擅長的,我擅長說實話,而戀愛這件事不能不說實話,又不全說實話。吳雩說,我經常鬼話連篇,又時常說些教人接受不得的實話。說這話時,我和吳雩正在洛城西南爬山。那山的秋景四方聞名,山道上塞滿爬山觀景的游客。其實,那些游客不為觀景,證據在於他們只一門心思爬山,從不觀看路旁的風景。我和吳雩也是眾多游客中的一員,不同與那些不為觀景的游客相比,算是觀景最認真的游客。這話說起來比較繞嘴,但卻不得不說,是事實就不得不說。我依稀記得那山的名字是伏牛山。深秋清晨,山間薄霧莽蕩,隱藏斑駁雜染的層林,宛如隱約簾內的少女。就整座山的形狀而言,它算不得少女,和少女的形象大相徑庭。伏牛山傳說約八百里,南北而臥,跨界虎踞,形似伏牛,所以取名伏牛山。其實伏牛山形象似不似伏牛,這事誰也說不準。時值陽午,我和吳雩爬上伏牛山脈某處山峰,向山下眺望。山腳下,景區入口微若芥子,混混沌沌凝成了團。山路隱藏在火焰般的紅葉間,隱約露出些白線似的痕跡來。吳雩很激動,迎著從正面平原吹來的大風吶喊。她說,成為我的女朋友之后,唯有今天最痛快。她的印象恰好和我相反,和她交往后,唯有今天最教人爽快。我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她,只撕起嘴角強顏歡笑,不至于使氣氛尷尬。就如同陪她爬伏牛山,觀看秋景,都是撕起嘴角強顏歡笑的范疇,不至于教她過於失望。我不喜歡教人失望,因為他們失望的表情,也總教我心里不痛快。往前追溯,赴夏萱之約,或是陪楊曉羽和她的新歡逛洛城,諸如此類都是為了不教人失望。在伏牛山山峰,我想起這些,總結出很多我從不曾想到的人生感悟。山腳道觀鐘聲響起,像是為我悟道而鳴。我想那鐘聲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彼時站在山巔有感而發,像多數人,下山后就立即拋之腦后,悟道和不悟道始終沒有任何區別。
我總不喜歡教人失望,這是我的心理特性。但關於思想方面,我總教人失望。我想我也許不愛夏萱,也不愛楊曉羽,只是渴望她們少女的身體。那身體內迸發著陽光,肌膚散發著青春氣息。也許,我需要她們滿足我的欲望,那些人與生俱來的欲望。當然,如果你把那些欲望歸為原始的獸性,或者無法言表,說出來令人羞恥的淫欲,也總不是那么回事,但毫不遮掩地說,也有那些成分的存在。我渴望和她們做愛,也渴望與她們擁抱。如果區分擁抱和做愛渴望哪個更強烈些,恕我無法區分。我只能區分這些,如果沒有擁抱地做愛,如同饑餓嚼蠟;如果沒有做愛地擁抱,形如隔靴搔癢。想到這里,我感到無比羞愧。她們還是我女朋友時,我只是行為上不教她們失望,而思想上總教她們失望。我想起馬克思主義哲學課上,馬克思總用抽離的辦法分析商品的某些屬性。我也曾嘗試用這種辦法思索我和楊曉羽之間的關系,如果放在楊曉羽還整日徘徊在我宿舍時,楊曉羽是我的女朋友。楊曉羽是我的女朋友有兩點屬性,其一是她和我做愛;其二是我和楊曉羽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她之間應該屬于情侶關系。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兩者屬于辯證統一關系。我和楊曉羽做愛能夠證明我和她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楊曉羽應該屬于情侶關系;我和楊曉羽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楊曉羽屬于情侶關系導致我和她需要做愛。
這兩點屬性抽離任何一點,都會令人失望。秦川和楊曉羽不再做愛——比如現在,我和楊曉羽不再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楊曉羽是情侶關系;既然我和楊曉羽不再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楊曉羽是情侶關系,那么我和她也就再沒有做愛的需要。這個想法我講給吳雩聽,在伏牛山峰巔,她很失望。我從沒遇到如此失望的表情,她眉眼低垂,直凝視著因揉搓發白的纖指關節。吳雩說,我說得沒錯,你這人總說些讓人絕望的實話。另外,在我看來你說這些話有兩個企圖:其一,如果秦川和吳雩產生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吳雩是情侶關系,那么吳雩需要和秦川做愛;如果秦川不和吳雩做愛,他們便不需有一致認為的觀點——秦川和吳雩是情侶關系。如果你的本意是前者,那么吳雩應該和秦川做愛;如果你的本意是后者,那么吳雩應該摑秦川巴掌。
按照馬克思的邏輯,吳雩說得很對,我無法辯駁。從峰巔下來時,我一直琢磨,琢磨久了又覺得這邏輯令人失望。為了不教吳雩失望,我試圖放棄這種推理邏輯,也試圖說服吳雩放棄這種推理邏輯。吳雩微笑說,她總被周圍環境影響,一旦受到影響就很久沒辦法走出來。所以如果教她放棄剛才我告訴她的推理邏輯,可能得需要些時間。說罷,她又陷入沉思中。我想,她再也無法放棄這種推理邏輯了。推理邏輯本是理性游戲,吳雩在理性游戲中動了真感情,這是最要命的。但她畢竟是女孩子,女孩子常陷入理性和感情的怪圈中,應該被理解和寬容。吳雩一路沉默,我也不想打破這種沉默,聚精會神觀賞山間風景。峰回路轉,臨面平原,視野極為遼闊。站在環山棧道旁,看到山脈猶如裸露地表的樹根,脈絡清晰而雄壯。山脈懷抱的平原是個城鎮,貫穿城鎮的中央街道熱鬧非凡,行人如螞蟻般熙熙攘攘。山脈是蒼黃的,街道是泥灰色的,街道間鋪曬的辣椒是殷紅的,三相對比,彩光逼目。深秋的黃昏來得快得很,像洇染宣紙的彩墨。天璧湛藍,顏色逐漸深刻;陽光逐漸蒙上一層不易察覺的灰,恍如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