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鵝毛似的下,絮絮飄落,像極了不諳世事的梨花誤人深山,被凜冽的寒風震懾,零零散散地飄搖無依。淮生來時的路已然茫茫,腳印也很快被大雪修復。望著前路杳杳,置身于潔白無瑕中的淮生陡然生出一股悲戚。
淮南村人人都知道,村北邊的齊老頭前些年從淮山上撿回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據齊老頭說:“那天雪大的喲,根本就找不著路,我去山上采藥轉了向,一直無頭緒地走啊走。嘿!突然就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哎喲,那么丁點兒大的孩子啊,就裹個被子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可憐的喲……”
因著無父無母,又在淮山上被抱回,齊老頭干脆給他取名“淮生”。之后齊老頭就背著淮生上山采藥,再長大些,就開始教淮生辨識草藥。淮生也機靈聰慧,小小年紀就識得不少藥理。爺孫倆就這樣相依為命,自得其樂地生活著,不算富裕但能果腹,每天不算有趣但也充實,平平淡淡的卻也令人心生歡喜,然而這樣平淡溫馨的日子卻被一個噩耗打碎了。
齊老頭上山采藥時,被突然出現的花蛇嚇了一跳,沒站穩不慎摔斷了腿,幸好那天還有村里其他人作伴,要不然真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家里囤積的草藥為給齊老頭治病消耗殆盡,能用的便用,用不上的就賣錢買藥。淮生盡心盡力地照顧著齊老頭,期盼著春天趕快到來,好去采藥繼續為齊老頭治療。
這天清晨,天蒙蒙亮,霧狀的微光迷迷朧朧,混著細雪籠罩著大地,無暇的雪地上被踩出一段凌亂不堪的腳印。門外傳來一陣混雜的聲響,幾個身穿官服的人帶著佩刀直直破門而入,淮生正在為爺爺煎藥做飯,見此急忙扔下手里的活,攔上前去:“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啊?”這些官兵充耳不聞,徑自闖進屋子。床上的齊老頭早被外面的喧鬧驚醒,半撐著身子抬眼去看,心涼了大半。這些人蠻橫極了,大步跨到床邊,粗暴地將齊老頭抓起,甩在地上。
淮生在后面跟上來,看到這一幕悲怒交加,趕忙跑到齊老頭身邊查看他的傷勢。看著地上痛呼不止的齊老頭,領頭人這時才出聲:“這個月就你們這家沒有交稅,怎么著?想嘗嘗牢獄的滋味了?”淮生怒目圓睜:“我們怎么沒有……”“是是,是該交,只是如今真的沒有現錢,您看能不能寬限幾日,到時肯定交上。”齊老頭連聲打斷淮生的話,對上淮生疑惑不解的眸子,齊老頭只暗暗握緊了淮生的手。
領頭人不耐煩極了,他提著刀晃了晃,刀刃上泛著鋒利的芒。“那可不行,這都有期限的。”他拿著刀的手摩挲了幾下,“這樣吧,你家多交一點,我們也好交差不是。”說完,領頭人轉頭就走,也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就留下爺倆兩人在原地發愣。遠風捎來幾聲獰笑:“這樣咱哥幾個的酒錢可就有了啊。”人影漸漸遠了,齊老頭這才放開淮生的手,被淮生慢慢扶到床上。“爺爺,咱們明明交過稅了啊,怎么還?”“造孽啊,那是縣里洪家的下屬,洪家仗著與縣令的幾分關系一直作威作福,這樣借官府的名義強行征稅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咱們一介平民百姓,能有什么辦法啊,唉—”齊老頭長嘆一口氣,老淚縱橫,“現在可怎么辦啊,明天我去鄰里間問問,看看能不能借些閑錢先交上。”淮生趕忙安慰道:“肯定有辦法的,明天我去借吧,您還需要養傷呢。”
淮生四處求訪,但得到的只有一聲聲歉意的否定,也是,這小山村里,大家也只夠自己吃飽飯,哪里來的閑錢去兼濟別人呢。又是一次否定,淮生疲憊地嘆了口氣,在歸途中,淮生遙遙地望著遠處巍巍高聳的大山,大山靜默地矗立著,好似淮南村忠實的守護者。淮生的眼睛又亮起來,風拂過雙頰,好似有些許溫暖的錯覺,應是春風來臨了嗎?
……
風雪夾雜著冰粒,簌簌地打在身上,淮生用寬大單薄的衣袖擋在臉前,彎腰弓腿艱難前行。冷風盈滿衣袖衣袂紛飛,雙袖鼓起,像振翅欲飛的蝶,卻又被雪作成的絲纏繞束縛在原地,奮力掙扎又萬般無奈。
挨過風雪,穿過山林,路陡峻又濕滑,淮生不知跌倒過多少次,衣衫早已濕透,手心也因不斷抓握樹干而擦出血絲,淮生咬緊牙,將竹筐往背上扶了扶,開始搜尋可用的藥草。
挑挑揀揀,淮生眼中的光亮明明滅滅。寒風還是刺骨的冷,雪卻不在下了,最好的是太陽出來了。稀薄微弱的陽光,沾染著雪后殘留在空氣中的濕氣,迷迷蒙蒙地灑在淮生身上,溫暖談不上,但也添了幾分光亮。淮生抬頭望了望天,借著太陽分辨出此時已近正午,又轉頭看了看竹筐,草藥寥寥無幾,零星地散在筐底。淮生心里掂量了下,上一趟山不容易,再采一會兒吧,太陽已經出來了,好頭。
應是山神保佑,抑或是天光憐惜,一塊奇石下的土縫里,泛著一抹晶瑩的綠,近了看,那抹綠舒展著腰,在風中搖曳。淮生三步并作兩步,急急蹲下察看—真的是草藥!并且十分珍稀!這下可好了!
淮生側著頭,手下使著巧勁兒,小心翼翼地將它連根拔了出來,直起身,手一用力,撕下一片衣衫下擺,將草藥仔細裹起來,再輕輕放進竹筐中。看著筐中的草藥,淮生樂得彎起眼,隨后,筐一背,下山!
回程的路意外的順利,淮生感受著身旁不斷后退的林木,瞇起眼睛望著前方依稀可見的山麓,又顛了顛背上的竹筐,感受著筐中的重量,心滿意足地咧開嘴,孩子氣地笑起來。
太陽吝嗇極了,僅僅帶著幾分施舍降下片刻光輝,現今又半分不落地全部收回。天色陰沉,雪又開始皚皚地下,地上松軟的雪混著枯枝落葉,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吼—”驀的,一聲尖銳突兀的虎嘯震徹深山,淮生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了,早就聽村里人說這山中有山中有猛虎之類的野獸,但淮生從未見過,也就忘了這事。不過幸好,這聲虎嘯應該來自山那頭,遠得很呢。淮生長舒一口氣,活動活動手腳,讓血液循環起來,又繼續前行。可是,最大的危險不是猛虎啊,是雪崩!
皚皚如云的雪聚團,成塊,連片,以不可一世的姿態如決堤的洪水般滾滾而來。風聲中,是漫天的雪,不染塵埃的,將整個世界湮沒的雪。從雪地里誕生的頑強又生機勃勃的盈盈綠色,如今正在大雪中轟轟烈烈地毀滅,卻又顯得寂靜無聲。這個蒼白的世界,在此刻如此瑰麗,瑰麗到讓人無法呼吸,這是滅亡的悲歌,天地俱毀。
淮生的呼喊被湮沒在無邊無垠的潔白中,無聲無息。他的思緒紛雜,腦中掠過辨識草藥的日常,伴隨著爺爺的笑罵和欣慰的目光……掠過那幾張兇惡的臉和充滿惡意的獰笑……最終定格在雪地里搖曳無依的綠意……淮生的意識模糊了,最后的最后,只在心中閃過一絲春風未臨的遺憾,卻也隨著雪落被深埋在地底。
風聲漸歇,雪還在簌簌地落,天地皆白,萬籟俱寂,淮山又是巍然圣潔的樣子,卻又從哪里,傳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