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里走過最狼狽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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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還不懂什么是喜歡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學會了心酸;在還不懂什么是珍惜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開始失去。

五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再遇到白蔓蔓,心底翻涌而出只有這一句話。

再見到她,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好像變了,譬如她竟然學會了熱絡得同我打招呼。她也好像沒變,譬如她笑起來月牙兒似的彎彎的眼睛。

她跟我說:“嗨!我是蔓蔓啊!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就像她說的,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因此我默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她自然卷曲的長發搭在肩上,淡紫色的齊膝連衣裙飄在海岸線,白色的矮高跟鞋把平整的沙灘踩下去一個坑。但我只是看著,沒有說話。

其實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怎么說,就連怎樣開頭都不知道。我并不驚訝面對她我會有這樣的表現。如果你曾經擁有過特別心愛的玩具,你比愛什么都愛它,可是忽然有一天它壞掉了,你痛你哭你著急,在你千方百計都無能為力之后,你終于狠心選擇拋棄它,你花了大半的力氣去平復去忘記,在你終于平靜了的時候,它卻跳出來站在你面前,嶄新嶄新的告訴你,嗨,我還好好的呢!你,又會是什么心情?

她笑著跟我說:“這么久不見,你過的怎么樣啊?那時候都小,想想做的事情都是真的可笑啊。”

仔細想想,我們的確總會用“那時候都小”來搪塞很多東西。但對于我這種心地并不能算得上善良的人來說,要用這句搪塞的話換來人生某個時期的釋然,卻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

我容易記住一件事或者一個人,無論好的,壞的。因為這種特性,我才比別人更懂得趨利避害,巧妙躲開對我有威脅的,還有永遠學不會對自己所熱愛的而拼命。

所以五年前,在我們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準備奔赴遠方報到的時候,我毅然決然選擇了與白蔓蔓和杜子毅全然相反的方向。

火車站門口,我們三個拎著同樣大小的行李箱,他們去了東南,我去了西北。

白蔓蔓眼淚汪汪地拉著我的袖子說:“你怎么這樣呢?不是說好了去同一個城市嗎?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們該有多難過啊!”

我拍著她的背說:“好好照顧自己。”

然后我毅然決然選擇在大學四年的時間里,于他們的世界中完全消失。

現在的白蔓蔓站在我面前,一臉黯淡地告訴我:“我和杜子毅在一起了,但又分開了,已經完全失去了聯系。”我面無表情地應著她的話,但內心卻翻涌而起一陣劇烈的波瀾。

“你,你知道他去了哪兒么?”



白蔓蔓找不到杜子毅的時候,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問我,這一點很神奇的和高中時期沒什么變化。

我和杜子毅在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不打不相識,當時是為了搶著玩滑梯還是玩那個酷似一堆廢鐵的秋千,我已經記不清了。我撕破了褲子,他撕破了上衣,然后我們就成了拜把子兄弟。

可巧的是,他家在村東頭,我家在村西頭,都是一個村子。他每天都來叫我上學,途中會穿過一條小溪。那時候我們都很貪玩,他會在夏天的時候早走半個小時用八寶粥的罐罐兒抓幾只蝌蚪送給我,并且驕傲而神秘地告訴我:“忽然有一天,它們會在夜里吵醒你,那是它們長大,變成青蛙啦!”我瞪大眼睛好奇而驚恐地盯著它們看啊看,但一個夏天一個夏天過去,我養死了一批又一批的無辜生命,也并沒有在哪個夜里被神秘的叫聲吵醒過。

慢慢長大,我和杜子毅都心有靈犀得對蝌蚪變青蛙失去了興趣。他帶我去他家看“四驅兄弟”的動畫片,討論我們喜歡的人物和車子。他央求他爸媽買了好多好多賽車,慷慨地邀請我和他一起比拼。我厚顏無恥地掠奪了他的“新三角箭”,由于愛不釋手而帶去了學校。我的炫耀招來嫉妒,然后被那時候最流行的打小報告成功讓班主任逮捕。“新三角箭”擺在桌子上,我只比桌子高一點點,班主任要叫家長來,我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滴在小白布鞋上。杜子毅昂著頭說:“老師,那車是我的,是我放在她課桌里的,她不知道。”

那個時候,就已經奠定了后來。后來,我們一起闖禍,我是闖禍頭子,他是背黑鍋的。

例如初中的時候,我想在中午午睡時偷逃出學校,買武大郎燒餅和雪紅果吃,就會跑去央求他模仿主任的字跡給我簽一張假假條。他寫字很漂亮,我寫字卻很丑。他寫字最帥的時候就是簽主任名字的時候,他每劃一筆,我的兩眼都會放光。

一旦我點兒背被抓包,只需要紅著臉頰站在旁邊,剩下的解釋都會從他嘴里響亮亮地跳出來:“這事兒跟她沒關系,她不舒服,讓我幫她去請假,但我懶的去,就想自己簽了。因為我的懶惰和對學校紀律的不尊重不嚴肅造成了惡劣影響,我錯了,還讓女同學因為我受了冤屈……”

我的臉頰一定會越來越紅,并不是因為我內心愧疚,而是因為我強憋著笑。主任的臉一陣青一陣藍,他也不好說什么。一是因為我和杜子毅學習成績都還不錯,那時候老師總是照顧學習好的孩子。二是因為他認錯態度極其誠懇,一板一眼,九年義務教育時期,學校又能怎樣嚴肅處理呢?最多無非是升國旗的時候開個大會批評一下罷了。

我總是跟他說:“嘿嘿,杜子毅,你真行啊!那些句子是提前構思好了嗎?”

“是不是?”

“是不是?”

他會黑著臉說:“你每天出一百個意外,我還用構思嗎?我的神經對你的刺激做出的反射,都是不經過大腦皮層的那種!”

我把書包扔給他,嬉皮笑臉道:“得了吧!是因為我的出現,鍛煉了你的智商!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我和杜子毅之間從來沒有插進來第三個人,我把我們的感情歸在青梅竹馬一類。我不能準確定義那是友情還是別的什么,因為那時候的我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可能和我當時大大咧咧的性子有關,情商這根弦兒似乎比別人少發育了那么幾年。所以學校里的女生在看《花火》的時候,我在看《駱駝祥子》;她們為了喜歡的男生明爭暗斗的時候,我在打DNF;她們已經在初戀愛中死里逃生的時候,我的個性簽名還掛著“不要迷戀姐,姐就是比你野。”

我很少交往一個知心朋友,因為我不知道朋友還分為知心與不知心。以前我總覺得全班都是我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但我這個觀念在后來變了,從我認識白蔓蔓以后。




如果說,冰與火是極致的相反,那么白蔓蔓和我就是冰與火。

我不得不相信命運,甚至相信一生都是由一個巧合一個巧合湊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就不能和白蔓蔓相識,相識了也不會相交。首先,白蔓蔓必須要是我同桌,因為我特喜歡上課和同桌說話。其次,白蔓蔓必須要不搭理我,這樣才能激起我對她抓耳撓腮的強烈興趣。而白蔓蔓恰好具備了這兩條。

下課倒是沒什么,因為特別幸運的一件事情是,我和杜子毅高中分到了一個班。我們還曾為這種狗屎運跑到商店買了兩瓶汽水和兩支巧樂茲進行慶祝。所以下課,我們兩個總在一起打打鬧鬧,我并不會孤單。況且我這種自來熟的性格,杜子毅的朋友很快都被我問候了個遍。我就像從小到大那樣,每次玩的時候,身邊都是一大群人圍繞著,但異性居多。可能是我不太擅長談論哪個明星腿長腿短,所以女生圈子總讓我不舒服。朋友成群,不管交情深淺,但總歸熱鬧,也總歸開心。

但是上課就不一樣了,從小到大我就從沒這么強烈的寂寞難耐過。我見過文靜的女生,我也見過溫柔的女生,我見過說話聲音小的,也見過說話句子短的,還見過說話反應慢的……但我就是沒見過從來不說話的!

白蔓蔓!這三個字深深印在我每晚宿舍失眠的夜里。白蔓蔓,她真的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一句都沒有。

“蔓蔓,你看啥書呢?”

沉默。

“蔓蔓,下節課上啥呢?”

沉默。

“蔓蔓,上節課的筆記本我死活找不到了,可是我還有好幾題不明白,我好害怕明天測試怎么辦啊!你能把你的筆記本借我看看嗎?”

她扔過來筆記本,沉默。

我真的要爆炸了,我的忍耐力已經達到了極限,我足足想了兩個星期,最終告訴杜子毅我想跟班主任商量換同位兒。

“為什么要換呢?”班主任問。

我在辦公室里心慌慌,我要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我要說,因為白蔓蔓上課不跟我說話?那肯定不行。因為她太安靜?那肯定也不行。

我最終說:“因為她太奇怪了,從來不和同學交往,每天面對她對我的心理造成恐懼與壓抑,甚至出現失眠抑郁……”

杜子毅這一套花言巧語果然有用,班主任的臉色明顯溫暖了好多,但接下來的我卻真正沉重了。

“你啊,確實得多照顧照顧她啊。白蔓蔓那個小姑娘不容易,開學的時候她媽媽就來找過我談話。她啊,爸媽離婚了,她跟著媽媽改嫁。但是男方本身也有孩子,她媽媽在男人家里并不是特別受重視,男人家里都希望他找個不帶孩子的女人。這些都能理解的,畢竟誰想養著不屬于自己的骨肉呢?所以蔓蔓在新家庭里也不受待見,她的壓力很大,也不能多說話,只能靠著自己優秀才能站住一席地位。你想啊,她優秀了,她媽媽也就能挺著胸脯說話了。那姑娘只能悶頭努力,所有的委屈啊,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主任那天說了好多,我這輩子少有的惻隱之心,在那會兒就迸發了一次。主任拍著我肩膀說:“你是挺開朗的,我覺得安排你跟她做同桌,應該能帶給她一些正能量才是啊!”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信誓旦旦地保證:“主任,我不換同桌了。以后我會好好照顧白蔓蔓!”

我只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接觸到和我不同世界的人,我信心滿滿的要改變白蔓蔓,暗暗發誓要讓這個可憐的女孩跟我一樣快樂才行,所以我每天都特別努力。說白了,就是每天厚著臉皮用熱臉去貼冷屁股。

“蔓蔓,這是我買的鑰匙環,一對的,送你一個!”

“蔓蔓,我去接熱水,你把杯子給我,我幫你接!”

“蔓蔓,這個可好吃了,給你嘗嘗!”

……

她開始慢慢地對我有了態度。這個態度在外人來看,并不能說得上是好,但我自己來看卻覺得很好。以前她的眼神永遠都是平靜的,她也從來不會轉頭看一看我,但是現在她會偶爾轉過頭來,更讓我驚喜的是,她的眼神有了感情,或者驚訝,或者狐疑,或者別的什么。

我開始好好觀察她,我發現她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但也別有韻味,她全身上下總是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干凈。干凈,這個詞語我想了好久,就該是用干凈來描述她。她套在校服外面的外套或者藏在校服里面的薄衫都是最最尋常的款式,但一定會特別干凈的那種。她的鞋子全都是很素雅的顏色,但同樣特別干凈。她讓我想起來“出淤泥而不染”這句古詩詞,這句詩詞簡直太形象了。高中的時候,我們全都素面朝天,甚至連臉都是大約洗洗,那一個個望上去,簡直就像社會福利院的,說我們是淤泥塘子一點兒也不為過!干凈,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極其簡單,在當時來說,真的挺不容易的。大概白蔓蔓,是我當時見過的唯一能用干凈來形容的人。



我和她徹底成了朋友,是在她一次劇烈的痛經以后。

她的臉煞白煞白,眉毛都緊緊擰吧在一起,早自習見著她,她就已經這樣了。我當時真的是嚇壞了,什么情節都能想象到,她就像被吸血鬼吸了血,也像中了某個門派的劇毒。那是她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煞白著臉的。

“我……我肚子好痛……”

我在一天的緊張和擔心開始之前,原諒我,曾出現過三秒鐘的驚喜。我簡直不敢相信,她真的跟我開口說話了!

我忙抓起她的手:“怎么這么嚴重啊?吃壞了肚子?食物中毒?走啊,咱去醫務室!不行,叫120!”

我真的想起身去找老師打電話叫救護車,她卻死死拉住我。聲音很小很小,極其微弱,她說:“不是……是痛經……”

“痛經痛成這樣?那可咋整啊?不行,咱還是得去醫務室去!”

我把手從她的掌心用力抽了出來,跑出教室門口,又跑回來找杜子毅。

“你快背著她,咱去醫務室!等等再請假吧,她這樣不行!”

杜子毅也很緊張,動作非常麻利地把她背起來。杜子毅后來告訴我,她體重輕的很,真讓人心疼的那種。

醫務室離我們教室稍有些遠,就算白蔓蔓體重再輕,走那么遠的路,杜子毅還是一口一口粗氣喘開了。額頭細密的汗,和后背細密的汗,在陽光下反射著星星亮光。他始終沒有慢下速度,一直奔到了醫務室。

現在的白蔓蔓,已經不像那時瘦弱,她的整個身體都豐盈起來,恰到好處。她跟我談起第一次決定和我交朋友就是在那次痛經,她覺得我是真的很擔心她。但也是從那時起,她決定暗戀杜子毅,因為他身上洗衣粉的香味真的太好聞了。她做的這些決定,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她做了這些決定,所以從那以后,她都愿意和我一起結伴上廁所,一起去食堂打飯,一起分享她讀的書,還有一起偷偷拿著MP3在被窩里聽歌。她也不再拒絕我每次下課拉著她跑出教室門外,混在男人堆里瘋玩兒,不再用冷漠面對杜子毅的“調戲”。

我相信白蔓蔓一定會改變的,這是我的信念,我在班主任辦公室發誓的時候就知道,只是我沒想到她會改變得這么快。就像我上面說的,我不得不相信命運,如果不是命運安排的那次意外的痛經,我們也許還不能那么快成為這么好的朋友,她也不會喜歡杜子毅。

我的神經覺察真的太不敏感,我早該注意到的。每次一起出去玩的時候,她都會躲在人群里把余光偷偷撇向杜子毅,每次杜子毅路過她的課桌故意碰掉下去兩本書時,她都會一邊嗔怪著撿書一邊羞紅了臉。

直到一次上數學課,老師讓我們把昨天的卷子拿出來要講,杜子毅發生了少有的找不到卷子的情況。那時我們老師最煩找不到卷子的,所以當時就發了火。

“看看誰找不到卷子,給我站起來!”

可巧的是,那天只有杜子毅一個人找不到卷子;可巧的是,經常找不到卷子的我,那天出乎常理地找到了卷子。

“大家看看,全班就你自己找不到卷子,你站著是不是很光榮……”

杜子毅面對老師低著頭,表示自己不該做出找不到卷子這種事。杜子毅最會在老師面前裝乖了,所以我知道他此刻的內心根本是無所謂的態度,只不過面子上掛著一臉虔誠,我壓根兒就沒想在這件事上給他任何同情。

但是白蔓蔓,白蔓蔓她給了。

我眼看著她把自己找到的卷子輕輕地塞進了桌洞里,然后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你站起來干什么?”老師驚訝看著她。

“我……我也找不到……”

老師動了動嘴唇,再沒有說出更狠的話來。老師都知道,白蔓蔓是那種學習又好又特別乖的孩子,從來沒犯過錯誤,再加上她的家庭情況特殊,老師都對她挺照顧的。因為那次白蔓蔓站起來了,所以杜子毅幸運的沒有罰站一節課。隨著老師說的“以后同學們都好好管理自己的卷子,下次再找不到卷子,就不要上課了!你倆先坐下吧!”,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教室里很快平靜下來,但是我,我一整節課的心臟都是顫顫巍巍的。而坐在我們后面的杜子毅,他也和我一樣的。

杜子毅都看到了,白蔓蔓找到卷子,后來又藏起了卷子。杜子毅真是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傻的人,她是真的覺得他會感到很難堪?還是真的覺得數學老師的冷嘲熱諷能帶給他多大的心靈創傷?她覺得他一個人找不到卷子被罵會孤獨,會需要人陪伴嗎?他盯著白蔓蔓看了一整節課,看著看著,嘴角就那么翹起來。

沒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我們都沒有過,但是那些微妙的小情緒會在心里蔓延生根。有時候很苦,有時候很甜,有時候什么味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很多人的高中都是這樣過來的,一節課一節課挨著,一個人一個人盯著,一件事一件事摞著。



我啊,那根兒比別人少發育了幾年的弦兒,隱隱約約不受大腦控制地開始慢慢戳疼我。

杜子毅上課跟我扔紙條的同時,也開始跟白蔓蔓扔紙條。我和白蔓蔓同時給他扔紙條的時候,他總是先回白蔓蔓。

這種微妙的氛圍彌漫在我們三個人之間,每節課都這樣,每天都這樣,沒有誰去打破。這又能怎么打破呢?

杜子毅一面故意走過白蔓蔓課桌旁碰倒她的書,一面早上總是來得比我早,幫白蔓蔓接好滿滿一杯熱水。白蔓蔓似乎也很適應他這種小有心機的欺負和小有心機的溫暖。我似乎慢慢地,越來越成了旁人。

我自認為我是個大度的人,但是從那時候起,我一天天越來越別扭。我很想把一些不好的想法從心里趕出去,但好像適得其反,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歸之于我自己內心的骯臟。

我們三個一起玩的時候,我越來越愛思考,他們兩個對于我來說都是我生命中什么樣的角色。白蔓蔓是我朋友,杜子毅也是我朋友。還是說白蔓蔓是我朋友,我們共同都喜歡杜子毅。還是說,白蔓蔓是我朋友,杜子毅是我先喜歡的才對。

我越來越認同最后一種觀點,盡管我覺得自己不可理喻。我認同最后一個觀點,也是因為杜子毅對我和白蔓蔓漸漸表現出的越來越明顯的不同。那些不同就像無形的柔軟的刻刀,一刀一刀劃進我心里。我很害怕這種刻刀有哪一天一不小心會殺死我,但那種擔心都是多余,刺我刺得最痛的一次還是來了。

不得不承認,在我把白蔓蔓帶出教室之前,她在學校里并沒什么存在感。我把她帶去了熱鬧開朗的另一個世界,所以后來越來越多的人都恍然大悟學校里還有這樣一個女生。白蔓蔓自身帶著的獨特的韻味,吸引著很多男生的好奇,那些追求者自然慢慢出現。

所以就出現了林雨。

林雨是我在高中認識的一個朋友,在我們隔壁班的。他屬于那種有點混混背景的人,痞里痞氣的。這種人在當時也很招女生喜歡,大概小說或者電視劇看多了,有很多人就喜歡那種霸道的黑道大哥。

當我一個中午沒見著白蔓蔓的身影,找遍了學校每個角落,最終在教室后面的山楂樹那里看到她的時候,林雨已經和白蔓蔓告白了。他用手臂撐在樹干上,把白蔓蔓圍在身體中間,白蔓蔓拒絕了他,但他不肯撒手。

我沖她喊:“白蔓蔓!”

她從林雨肩頭上面露出一雙眼睛,然后沖著我來的方向哭得梨花帶雨。她這一哭,真的讓我猝不及防,明明剛剛還好好的啊。我愣在原地一臉蒙圈,但很快我就聽到了杜子毅的聲音。

在我的印象里,杜子毅從來沒有和誰打過架。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和別人打架。他把拳頭握的很硬,關節那里都泛著淺淺的青色。林雨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我和白蔓蔓都大叫了一聲。白蔓蔓在旁邊一邊哭,一邊喊,我沒有哭但也在喊著。那一架杜子毅贏了,但是臉上掛了不少彩,林雨惡狠狠說著“操!你他媽神經病!你給我等著!”然后揚長而去。

我趕忙湊到杜子毅身邊:“你怎么樣了?”

杜子毅卻把頭扭過去看著白蔓蔓:“你沒事吧?”

我似乎也覺得有什么不對,也轉過頭看著白蔓蔓:“剛剛怎么回事?林雨他……”

白蔓蔓一邊哭一邊說:“我沒事,林雨,是她帶我認識的……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

我伸手去扶白蔓蔓的背,卻被杜子毅打開了。我想開口說話,但杜子毅似乎并沒有繼續聽下去的欲望,他只是跟白蔓蔓說:“我送你回宿舍吧!”

從沒受過委屈的我,在那個時候,感覺自己絲毫不亞于竇娥。什么時候,杜子毅不再和我一起闖禍了,也不再幫我背黑鍋了。從小到大,一直幫我在老師面前,家長面前,同學面前慷慨陳詞的杜子毅啊,什么時候就成了這樣。我真的不能接受一直處處袒護我的人,一下子站到了另一個人身邊,讓我毫無防備地措手不及。也許他給了我很長很長時間準備,但我卻沒有考慮也不能相信那些微小的征兆。

那時候我不能理解,杜子毅為什么會那樣對我。但是后來,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地印在我腦海里:山楂樹,哭泣著的白蔓蔓,欺負她的林雨,一動不動的我,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杜子毅……白蔓蔓對杜子毅說,林雨,是我帶她認識的。

? ? ? ? ? ? ? ?



我該感謝那一段時光,讓我學會了安分守己,學會怎么樣沉淀下來過日子。這一點,又恰如其分地滿足了高三學習的緊促氛圍。

我每天都在認真做數學題,背歷史課本,分析政治材料,看議論文必用的“感動中國”典型人物素材。我在上課之前和全班同學慷慨激昂地一起宣誓,霸氣地喊著“我們是時代驕子”的口號,在午睡之后按照學校慣例和全班一起唱《那些年》,據校領導說這樣可以提高學生下午的學習興致。

我不再那么主動地和白蔓蔓說話,大多是她主動找我。

我不再給白蔓蔓接熱水,但她偶爾開始幫我接。

我不再帶白蔓蔓出去野,但她偶爾邀請我一起出去玩。

當然,我也不再給杜子毅寫紙條,但是杜子毅也不再給我寫。

白蔓蔓似乎比一開始更加關心我,我不能說“她的這種關心是何居心”這類話,因為我自己也分辨不出真假。她是想在杜子毅面前塑造一個善良女孩的形象,來襯托我的小肚雞腸和冷血無情,還是真的覺得應該珍惜我這個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總是一次次在我面前給我制造出一種錯覺,杜子毅打林雨那天,她哭是很無辜的,她說出口的那些話真的是單純而無心的,她并不知道這些話會給我帶來什么樣的誤會,在我和杜子毅之間產生什么樣的隔閡。

在很多個時候,我都愿意在內心相信她,并肯定我自己的惡毒,但我偏偏就是不能說服自己去原諒。其實要原諒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原諒白蔓蔓喜歡杜子毅,原諒她或許運用了那么一點點的心機,還是原諒杜子毅喜歡白蔓蔓?

就像現在,時隔五年的相見,我想說“一切都過去了”,但怎么才算過去呢?有一些人的心臟,是被刀割過就會留疤的,我就是這樣的人。

比起爆發,那時的我們更擅長緘默,緘默可以把很多凹凸不平的東西交給時間撫平。在我緘默的這段時間里,白蔓蔓給杜子毅洗過一次校服褂子并且噴上了清淡的香水,白蔓蔓還給杜子毅送上了她親手做的韭菜盒,據說是她最拿手的。在我緘默的這段時間里,他們兩個相處的似乎很融洽,白蔓蔓對我也可以說特別友好。

年輕時我們的愛恨總取決于心情,所以時間一長,我心里的梗似乎慢慢地被我的神經給消化了。見到杜子毅也并不會覺得自己是竇娥,面對白蔓蔓也并不會考慮很多深奧的關系。就在我以為生活可以真正開始平靜的時候,又出了另外一件事。

杜子毅和白蔓蔓越走越近,雖然他們都說沒在一起,但也是有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的曖昧,他們在班級里實在太耀眼了。我也不知道是被人舉報了或者怎么著,反正這事兒最后傳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叫家長。在高中因為談戀愛或者拿手機叫家長的很多,可別人都可以無所謂,杜子毅也可以,但就是白蔓蔓不可以。

白蔓蔓是真的嚇壞了,她知道叫家長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這不止意味著她要被整個家族里的各路親戚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說最難聽的話,還意味著她的媽媽要跟她遭受一樣的異樣眼光。本來好不容易靠她的優異成績和懂事乖巧讓男方家里的親戚都閉了嘴,這事一旦讓家里知道了,她這些年堅持的優秀全都會前功盡棄。

杜子毅什么都不怕,我了解他的個性,這時候就算把他送上斷頭臺他也不會害怕。但是白蔓蔓呢,她自己不怕,那她總得顧著她媽媽啊。所以在這段朦朦朧朧的感情里,杜子毅當著老師的面昂首挺胸,白蔓蔓卻在班主任辦公室里跪下了。

她哭著說:“老師,求您了,不要告訴我媽媽,我保證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了。”

老師從椅子上彈起來:“哎喲,白蔓蔓,你這是干嘛啊?你快起來!”

“老師,求求您了,別告訴我媽媽,我真的錯了。”

白蔓蔓這樣的反應是杜子毅萬萬沒想到的。那時候我們最愛疑惑的問題就是,為什么我可以為了你什么都不要,你卻不能為了我堅定一點點,真的哪怕只是一點點立場?

杜子毅看著快哭暈在辦公室里的白蔓蔓,心里緊跟著難受得不行。這種難受不只是心疼她,還有一些更心疼自己。他望著天花板使勁兒憋回了幾滴眼淚,然后努力平靜了一下呼吸,用他從小到大最擅長的句式對著班主任說:“老師,我們真的沒談戀愛,那些傳話都是假的,只不過我倆關系好,走得近了。我是挺喜歡白蔓蔓的,這不還沒表白呢?人也不會喜歡我呀……我以后不打擾她了,愛就是讓對方更好,愛就是讓白蔓蔓安心上大學。”

當時杜子毅想,白蔓蔓擱辦公室里說的“我保證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是真的的話,那他還不如趁著現在把自己喜歡白蔓蔓這事兒給說出來,當著白蔓蔓的面兒,這也算是對兩個人那么久的曖昧關系的一個交代。如果連表白都沒有過,那豈不是真的成了她世界里的路人甲乙丙了?杜子毅可不愿意這樣。

? “杜子毅,你知道就好,你考不上大學,可別拖累別人。”

杜子毅斬釘截鐵地應著:“老師,我懂事兒!”

杜子毅比較擅長裝懂事兒,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再說那個年齡的我們,誰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懂事兒,誰又能懂事兒到哪去?

杜子毅走出辦公室的門,就已經沒那么懂事兒了。

白蔓蔓走在他左邊,杜子毅的心臟一路撲通撲通,帶著小小的忐忑還有不可名狀的酸澀。

“對不起……”

“你沒對不起我,我本來就配不上你。”

“不是……”

“好好兒考大學。”

白蔓蔓不再說話。其實她還想問,你可以等我到畢業嗎?你可以在剩下的這一個月里不要喜歡別人嗎?你可以努力和我考一個大學嗎?但她沒有問,也許是害怕答案,也許是不問比問了更好。

其實后來證明,杜子毅當時說的那些話全都是賭氣。他忍不了白蔓蔓每天真的一句話都不跟他說。他每節課坐在后面心里直癢癢,就像被螞蟻在啃噬似的。

白蔓蔓再次回歸了以前不和任何人說話的狀態,她甚至見了我都要躲開。也因為她和杜子毅的疏遠,讓我和杜子毅的冷戰慢慢好起來,是我主動去找他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每天那種萎靡不振的狀態,沒有一天不是黑眼圈的,沒有一節課不睡覺的,沒有一個課間不跑出去抽煙的。那陣子的狀態就是,白蔓蔓難受,杜子毅難受,我也難受。

“你還準不準備上大學了?”

“我他媽考不上。就這命。”

“呸!這些年我白給你鍛煉智商了?杜子毅,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就算你不為了你自己,你不為了我,你總該為了白蔓蔓考慮考慮吧!你不上大學,你是要讓她徹底失望嗎?她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陽光打在我們之間,我說白蔓蔓的時候,他的眼睛盯著我閃了一下,但我的心卻跟著就像被針扎了一樣。

我很欣慰的是,他開始上課做題了,下課也不抽煙了。他對每一份卷子都很認真,還管我借筆記。我給他輔導這些天他心神不定落下的重點題目,他總是很認真地聽著。我坐在他身邊的時候,心里總是一陣難受一陣開心,難受得是杜子毅的所有認真都是為了白蔓蔓,開心的是我的所有認真都是為了杜子毅。

比起一見鐘情,我更相信日久生情,因為我覺得后者會更有安全感一些。其實這都是不一定的,膽小的人更喜歡日久生情,勇敢的人則偏愛一見鐘情。

離高考只有一個月的那些日子,我幾乎和杜子毅朝夕相處,我們從早自習到晚自習都呆在一起。我和他討論各種復習題,偶爾晚了,就順便走去操場散散步。有一天晚上月亮亮得厲害,又出奇的圓,我和他坐在操場旁邊的臺階上。風穿過我鬢角的碎發和他的襯衫領口,我和他說起小時候的故事。從蝌蚪變青蛙說到了模仿主任簽字,然后我們哈哈大笑著忽然默契得沉默了。我覺得有那么一會兒,他的呼吸有點忐忑,他的鼻息在我耳邊來回穿梭,他的眼光似乎在盯著我看。

我從包里掏出一支糖來給他,相處的年歲太長,我深知道他最愛吃的口味兒。他把藍莓味兒的阿爾卑斯剝開外包裝,我把草莓味兒的剝開外包裝,我們幾乎同時塞進嘴里。空氣里彌漫著甜甜的味道,但我隱約聽到了他的抽泣聲。

他低下頭,用雙手掩住了腦殼,低聲嗚咽著。我拍著他的后背,沒有說話。

“你啊,如果是白蔓蔓就好了。”很久以后,他從嗓子里低低地滾出這樣一句。

“我不是白蔓蔓,我也希望自己是白蔓蔓,那樣我可能肯跟你私奔。”

他轉頭看著我,眼神帶著驚異和懷疑。

“沒錯,我喜歡你。”

他吻了我。

雖然我們都是初吻,但我表現得尤其淡定。我把這一吻定義為人物在特殊壞境的刺激下引發的荷爾蒙分泌異常。

“嘿嘿,被占了便宜的我表示還挺開心的。”

我沖他笑笑,他眼神躲閃著說:“挺晚的了,我們回去吧!”

我和杜子毅談了一個月不是戀愛的戀愛。我喜歡他沒錯,但他喜歡我還是喜歡白蔓蔓我就搞不懂,可能他自己也是搞不懂。

每天放學,他會在最黑的地方牽著我的手走路,他的手暖暖的,抓我抓的沁出汗來。他幫我拎書包,幫我擰開飲料瓶的蓋子,他借外套給我穿,他叮囑我上樓的時候要小心,他會在水房門口等我一起打水。似乎每一件事情,和他在一起做,都是很舒心很快樂的那種。



快樂之所以快樂,是因為它短暫,是因為你盼著它晚點結束,晚點,晚點,再晚點,但它還是不聽你的。所以白蔓蔓沉默了一個月后終于回到了我們中間。她說,高考結束了,她就不怕有人管她了。說實話,那時候我的確挺怕的,我已經預料到她的回歸代表著什么。

我們相約在市區公園里散步,我站在杜子毅右邊,白蔓蔓站在左邊,她很自然地挽上了杜子毅的胳膊,那一瞬間杜子毅有些躲閃地用眼神的余光撇了撇我,我表現得大義凜然,但是內心卻是酸澀難忍。

“我們報志愿的時候,報到一個城市好不好?誒?你們都想去哪兒呢?”

我和杜子毅沒說話,她搖了搖杜子毅的胳膊:“咱報一起吧?”她的眼睛忽閃忽閃,杜子毅的眼神躲躲閃閃。

“嗯……行。”

“你呢?咱仨一起吧?”

“好。”

那時候,我就已經看出來了杜子毅的為難,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白蔓蔓,又怎么面對我,他不知道他喜歡的是我還是白蔓蔓。但那時候,我已經暗暗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能讓你喜歡的人記住你一輩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一個月,我已經很開心了,如果未來會面對很多很多不開心的話,或者很多很多令人為難的事情的話,我可能得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到此為止了。

所以五年前,在我們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準備奔赴遠方報到的時候,我毅然決然選擇了與白蔓蔓和杜子毅全然相反的方向。其實那個決定做的挺突然的,就在填報志愿的前一秒鐘我把第二志愿和第一志愿掉了個個兒,人生就完全換了個方向。要問我后不后悔,可能,我不后悔吧。

火車站門口,我們三個拎著同樣大小的行李箱,他們要上車了,我才告訴他們我和他們不是去一個地方。

我記得當時杜子毅猛地抬頭深深看了我一眼,這一眼一直看到他不得不去檢票才罷休了。我看得不大清楚,但似乎他的眼圈是有那么一點點紅了。

白蔓蔓在短暫的驚訝之后馬上恢復了眼淚汪汪,她拉著我的袖子說:“你怎么這樣呢?不是說好了去同一個城市嗎?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們該有多難過啊!”

我拍著她的背說:“好好照顧自己。”

前一晚上,她在不知道我報了西北的學校的情況下,在QQ上給我發了一段話,她說:“我知道你和杜子毅已經在一起了,但是原諒我還想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我不是特意想要為難杜子毅,只是因為喜歡一個人不知道怎么才能安心放下。你還記得嗎?在班主任知道我們的事情之前,杜子毅一直都是深深喜歡我的,而不是你啊。”



此時的白蔓蔓站在我面前,淡紫色的連衣裙飄在海岸線,眼神黯淡又期待。

“你,你知道他去了哪兒么?”

這句話回溯到五六年前,頗顯狹隘的教室里硬生生塞了六十個人,白蔓蔓四處張望了一番,怯生生轉過頭來問我。

“杜子毅,他去了哪兒了?”

“數學辦公室改錯題呢!”

“杜子毅怎么沒來呢?”

“今天感冒請假了!”

“杜子毅人呢?”

“籃球場上打球呢!”

“杜子毅……”

但是今天,我看著她怯生生的眼睛,再也回答不出一個正確的答案。杜子毅他到底去了哪里,也許是他這些年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或也許他想找個地方好好想清楚自己該走什么路,我都是不懂了。很多決定做的時候,只要自己認同就可以了吧,就像當初我去了西北,就像后來杜子毅離開白蔓蔓,就像現在白蔓蔓找到了我。

海浪和海風一起搖晃,我和她面對面站著,我笑了笑。

“我說不知道,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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