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歸來》這部舊電影寫影評,成了最近最讓我心生柔軟的事。
我們每天生活的世界,有太多不可捕捉的東西,我們愛、喜歡、甚或珍惜的,其實都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有時無謂的忽略。時光是有溫度的,滾燙如站臺上等待的焉識,溫暖如那些破舊的手寫的信,舒適如每天劃著的日期,其實就是一個符號,表現(xiàn)的是我們逐漸淡忘的某種文化。愛情是一個可以隨意偏頗的字眼,但在人的靈魂深處,卻是一種不可扭曲的糾結(jié),因為愛不可愛,情無處追循,生活找不到出路,旅途沒有目的地,所以,人們才抱怨自己活在沒有存在感的世界里。
從這個程度上,電影《歸來》,正是要告訴我們,人在經(jīng)歷了苦難之后應(yīng)該如何繼續(xù)生活。不再控訴苦大仇深,而用暗流涌動的內(nèi)斂方式,去沉淀那個時代的苦難。在張藝謀看來,重構(gòu)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與命運和解,并順勢而為。女兒對父親的背叛以一句“對不起”而和解,丈夫與失憶妻子的關(guān)系,也在經(jīng)歷了反復(fù)治療無果之后,以“陪著你到天邊”而和解。親情、愛情、忍耐、和解,這是支撐一個普通百姓活著的信念。至于批判、反思、改造、重建,仿佛是廟堂擔(dān)憂的事情。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作為個人的愛情,也許沒有什么比這種錯位更讓人惋惜。陸焉識終究在馮婉瑜的守候中“歸來”,但經(jīng)歷了人生的浩劫之后,誰還能回到以往生活既定的軌道?山河依舊,物是人非,歸來的人們將怎樣面對不幸的往昔?曾經(jīng)的苦難又怎樣以個人記憶的方式進入尋常人的當(dāng)下生活,并長久地影響他們的未來?
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鄉(xiāng)。
精神與肉體受到雙重打擊的馮婉瑜選擇了向后眺望,她逆時而行,生活在過去,在人群中一次次引頸尋覓著她的焉識。在她充滿期盼的目光背后,不難看到在時間的深處,在她的青春時光中,有著她最為珍視的一段感情。她不認識現(xiàn)實中的陸焉識,卻能死死記住他年輕時的臉,那張臉是她留戀的過去,是她生活的勇氣,是她的命和她的一切。
相對于馮氏婉瑜大腦的一片混沌,作為知識分子象征的陸焉識的清醒則意味著他得獨自承受所有的苦難,這是作為一個清醒者的宿命。漫漫長路,他不離不棄,以百般的呵護、關(guān)心,耐心地等待一個人能夠從黑暗的記憶深入歸來。
一個人在精神深處期待著陸焉識能夠回到她的過去,另外一個人在現(xiàn)實里守候馮婉瑜能夠回到他的當(dāng)下和未來。彼此的堅持恰恰讓兩人無法在清醒的現(xiàn)實中重逢,這是兩條鐵軌相互守望的愛情,感人卻又無望。然而正是向后的懷舊,以及前行中的期冀,這兩種背行的力量讓《歸來》這部影片具有了極強的內(nèi)在張力。刪繁就簡的情感呈現(xiàn)是那樣的含蓄內(nèi)斂,中國式的愛情以及思想的中國式表達,簡約的劇情分泌出巨大的能量。
電影與小說就像油畫和雕塑,同屬藝術(shù)卻不應(yīng)拿來類比。編劇在帶著鐐銬跳舞,點到即止的無奈寫出了舉重若輕的高明。歷史的傷口本不該拿來觀賞,人性的溫情才是。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在方寸之間呈現(xiàn)一個民族的情感與苦難,可以說是中國電影史上一次頗具難度的敘事,張藝謀在如此逼仄的空間里,借助極為有限的場景和人物,將故事講述得如此讓人難以割舍。與那些滿場飛奔且背景不斷變化的舞蹈相比,張藝謀就只站在一個情感的圓點,不挪動,就完成了一次出色的演出。他的表現(xiàn)讓人聯(lián)想起《天龍八部》里那個掃地的老僧,無招無式,卻武功奇高內(nèi)功精湛,也許是年歲的增長,也許是對電影多年的浸染,張藝謀在拍攝《歸來》時采用的是最傳統(tǒng)的中國敘事,簡約、簡潔、簡練,讓有限的空間,隱藏著無限的思想意味。包括扮演馮婉瑜的鞏俐和扮演陸焉識的陳道明,他們的表演自然、克制,堪稱完美地演繹了中國人情感和情緒的表達,我以為,這是返樸歸真后的必然選擇。本份和老實的講述態(tài)度,略帶憂傷的舊色調(diào),讓《歸來》成為了一次情感與思想的窖藏,不喧嘩、不張揚,所有的深情與刻骨的傷痛都隱藏在平靜的敘述里,導(dǎo)演的手法看上去毫不炫技,然而正是這種表達的節(jié)制與不動聲色,將一壇好酒的芬芳與內(nèi)勁,完全密封在一個感人的故事里。
仿佛讓人親歷了那曾經(jīng)植入骨血的親密,是怎樣化為兩兩相忘的漠然。也讓人明白史詩般的深情,曠世不存。
我們都以為感情會隨著時間而流逝,其實它永遠都在,沙灘的石礫在時光的洗滌下,依然光鮮透亮,熠熠奪目。
所以,凡俗的猙獰丑惡就在現(xiàn)實里看吧,絕戀傳奇只能留給電影:哭一場,把心洗凈了,就當(dāng)夢過。
不得不說,《歸來》的美學(xué)形式,也是張藝謀的一次重大突破和探索。克制、冷靜、樸素,一切為了還原時代而努力,不再刻意為了色彩而色彩。將濃烈化作平淡,試圖讓形式為內(nèi)容服務(wù),創(chuàng)造出本真的生活質(zhì)感。“靜”,大概是影片在前十幾分鐘的背景交代后,從銀幕傳遞出的最強信號。
這是一部華麗而蒼涼的存在主義戲劇,陸焉識和馮婉瑜,都在等待著彼此的戈多。
而坐在銀幕前的我們,看著許多年后的一個白雪皚皚的早晨,陸焉識手舉寫有自己名字的紙牌,陪伴婉瑜在車站廣場等候。
依然是在5號的清晨,依然是那個車站。
最后的最后,彼此都沒有說話,等待成為一個永恒的特寫,也成了最樸實的時間符號。
那一刻,其實我們都是命運的人質(zhì)。
這開放式的結(jié)尾,令人悲欣交集。
的確,在愛面前,談悲喜,太膚淺。只因無論悲喜,皆為愛情。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愛到深處成忘卻。
我們每天都在沉靜安詳?shù)氐却拖竦却囌纠镒詈笞叱龅哪莻€人。不轟烈不沸騰,設(shè)想你一直在四年輪回中苦苦等候的那個人,其實就在身邊,也是一番寂靜歡喜吧。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可若能得如此山海難平的愛一場,今生今世,不會孤單。
愿那些等待的,終會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