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不少朋友都覺得我的字寫得不錯,他們大多數會問我,有沒有特別練過。其實我從小到大并沒有刻意去練習鋼筆字。他們都有些不太相信,然而這真的是事實。
我告訴他們:如果你從一讀書開始,就被要求認真寫字,并且擁有一個“活著的”字帖,在最初的啟蒙歲月里一直陪伴著你,然后在接下來讀書的這么多年里,能夠堅持一筆一劃的去寫字,你也可以。
在一個明媚的午后,一個朋友接下這個話題,不依不饒地問我:這個“活著的”字帖是誰?在之前少許自得的一番言說之后,我突然有些意興闌珊,語氣低落:我小學的語文老師。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情:能不能說說你們的事情?
我瞅了眼對面端坐的朋友,朋友目光晶瑩。我抬頭看了看天,那時陽光正好,微風夾雜著溫熱的思緒吹散我心頭消沉的塊壘,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決堤。
2
老師姓齊,從學前班開始教我們語文,一直到二年級,陪伴了我讀書最初的三年時光。齊老師做了一輩子的教書匠,聽他后來跟我說的,他在一個月工資只有幾塊錢的時候教書,那時候他已經退休了。他退休的時候,那天學校里各種長長的紅色標語迎風招展,在一片熱鬧中,一輛掛著大紅花的小車開進校園,老師在人群的簇擁中上了汽車。他在搖下的車窗前用力地朝人群揮手,我也在人群中用力揮手。不知道那時候,他有沒有看到淹沒在人潮里小小的我。我不管他走的時候多么光榮,我只知道,我很不舍得。
老師有一雙很好看的手,十指纖長,雖然已經布滿皺紋。在我的印象里,這雙手無時無刻不被白色的、彩色的粉筆灰浸染。他一直穿著一身老舊卻筆挺的中山裝,整潔干凈,除了白色的、彩色的粉筆灰外,沒有一絲灰塵。他的教科書上沒有一點褶皺,除了白色的、彩色的粉筆灰外,沒有一點污痕。
老師很喜歡我,雖然我特別調皮搗蛋,但是我成績很好,很聽他的話。他用蒼老的聲音教我一字一句地讀課文,用沾滿粉筆灰的手教我一筆一劃地寫字。然后認真寫他給我們布置的作業,努力爭取讓他能給我五顆星,然而這個愿望一直未能實現,他一直最多給我四顆星。這是我小學幾年里的遺憾,雖然到后來我已完全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老師對校長說:男孩子不調皮,一點朝氣都沒有。那個時候是無法無天的我在安靜的自習課教室里大聲唱《歌唱祖國》,然后被聞聲趕來的校長拎到教室門口罰站。校長還沒走,老師就讓我回了教室,然后對校長說了上面那段話,包庇之情溢于言表。校長看著這個年紀做他父親綽綽有余的老教書先生,也是無奈搖頭離去。
老師從來不在意我們有多頑皮,相反,他經常在辦公室的窗前,微笑看著我們玩鬧。然而在我一次因為貪玩,誤了寫作業的時間,最后敷衍了事的時候,他用他一直夾在教科書里的教尺狠狠打了我一頓手板心,讓我在疼的齜牙咧嘴的時候,明白自己該做的事情一定不許馬虎。
3
從小學順順利利的升入初中,再到高中,他到學校里看過我很多次。他一直視我為得意門生,殊不知我已經從一個學霸漸漸淪為了學渣。在那個遍地是曾經各初中中考名列前茅的學生的學校里,我快被碾壓成渣,幾乎沒有老師會注意到我。幾乎的意思是只有我的語文老師,然后就是我早已經退休的齊老師。他來我的學校看我,我跟他在教學樓旁邊的花圃邊聊天。我告訴他所有我的苦惱。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我聰明,專注,不要心急,一定能有好的成績。我看著他蒼老臉龐上的笑容,聽著他安慰的話,心頭的壓抑一掃而空,感覺比陽光溫暖。
高三的一個早上,我在上早自習。外面突然有個老師找我,問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姓齊的退休老師,讓我去門衛室一下,我趕忙跑了過去。原來是已經很久沒見的老師清晨四五點就在學校門口晃悠,結果被門衛當成了小偷給截了下來。他有些口齒不清,一直重復他是來看他的學生,結果他只記得我的名字,忘了我的班級。
這事情甚至驚動了校長,我第一次受到校長的接見就是因為齊老師,校長很擔心這么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在我們學校里出什么事。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問我這老人家是不是這里有問題。我心里雖然很生氣,但不敢表露出來,只是說他教了一輩子書,很喜歡他的學生,想來看看我。
然后我突然意識到,老師真的老了,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他就已經退休了,現在我都快高中畢業了。我陪他走走停停,看著他步履蹣跚,背也駝了,滿臉的老年斑,兩鬢早已白發如霜。我對他說,老師你不要再大老遠來看我了,等考上大學,我就去看您。
老師很開心的點頭,然后我讓他給我留下地址,電話。地址他只記得個大概,電話號碼也不記得,也沒有手機。如果時光能倒流,那個時候,我會請半天假,送他回家,然后就知道他住哪,順便記下他的座機號碼。可是沒有如果,在晨光里,我目送西山日暮的老人佝僂著遠去,一如當年那樣,看他漸漸消失在人潮里,只不過,他的身邊再沒人群簇擁。
4
總以為下一站會是兩生歡喜的好久不見,不曾想到揮手之后便是無限悔恨的后會無期。
高考結束,我考的不理想,心里覺得沒面子,加之老師也沒給個確切的地址,當時就沒去看老師,想著等家人幫忙查清楚,以后再去。后來上了大學,很快全身心投入新的校園生活,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學校,我媽打電話給我,嘮嘮家長里短,后來說到我的初中班主任調到了民政局工作,我說挺好的。然后我想起了齊老師,我就問她。她猶豫著跟我說,齊老師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她一直沒有告訴我。
我聽了,沒有天崩地裂的痛苦難過,沒有奪眶而出的淚水彌漫,只感覺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在我猝不及防間,突然離開了我,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在學校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很久,我媽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齊老師很早就得了老年癡呆,生活不能自理,安詳的離開也是個很好的結局。
是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無病無痛的離世,確實算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每當我想起那個陽光熹微的清晨,那個佝僂的老人,穿著一身不再筆挺的老舊中山裝,在路邊背著顫顫巍巍的雙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踱的時候;想起我對他說“老師,等我考上大學,就去找您,給您報喜”,他皺紋密布的臉上蕩漾起開懷笑意的時候,心中的憾意如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難以平息。
我明知道他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了,卻以為一切還來得及,沒能早些去看他;我明知道他要的大概只是和我聊聊天,說說話,我跟他說說我上了什么大學,卻想著要有多大出息了,再出現在他面前,結果再不能相見。
我不知道那個孤單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是不是像我腦子里所想的那樣,孤零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在夕陽的余暉里,在微微的寒風里,在為數甚少的清醒時光里,回憶著他穿著一身老舊卻整潔的中山裝,站在講臺上,一字一句,一筆一劃,認真講課的從前。
5
可是我們為什么總要等到失去后來不及,才知道后悔和惋惜。
我終于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等,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得起。世事難料,你說的下次、以后、改天,也許就永遠的沒有下一次。然后我對自己說,不要再讓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等下去了。
從上大學現在,從沒回家過一個中秋節,以前總是在這個時候打個電話給爺爺奶奶,他們總是讓我照顧好自己,忙自己的事情重要。有一年奶奶在電話里不經意的說:爺爺買了很多你小時候喜歡吃的月餅。
我想起小時候,總是很期盼過節,中秋的時候爺爺會買各種各樣的月餅,有大有小。小的不時去拿一個在手上,吭哧吭哧就塞進肚子里。大的我讓奶奶用繩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邊玩邊吃。
突然很想吃月餅,我對奶奶說,我過節不忙,公司放假,中秋前一天就能到家。奶奶在電話里頭很高興的“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