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并不遙遠,就在我們之中。一旦我們打開眼睛和耳朵,會發現世界不再寂靜,布滿了條條奔騰的瀑布,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潑濺的水珠,雖然渺小,雖然短暫,但畢竟都存在過,留下了一些痕跡。
我看到他時,他已經六歲了。
那一年,我因身體出現了點狀況,整個上半年都呆在家里。一天午飯時,我端著碗坐在門口的木靠椅上,吃得沒啥滋味。兒子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將塑料碗擱在高一點的板凳上,一手拿著鐵勺子,伏下身,幾乎將頭埋進碗里,呼哧呼哧,正吃得帶勁。身前立著一條花白的狗,支愣著耳朵,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兒子的腳邊。
不時地,一些飯粒灑下來,狗子探探身子,用腳撥弄撥弄,不屑地走開。有時趁我不注意,狗子一下將頭湊到兒子的臉旁,還伸出了舌頭。兒子便伸出手,扺住狗子的嘴向外推。其實,我們都沒吃葷的,狗子以為我們碗里有,它越來越挑食了。
這時,一個小孩出現了。頭發像亂草,上面還有些黑糊糊的東西粘著。臉上像鉆過煙道,哪兒突出哪兒黑漆漆,洼一點的地方也灰不溜秋。穿的褂子很短,脖子上油膩膩的,似乎擱不住衣領,手桿子露出一長截,十根手指細得像鐵絲,有幾根手指彎曲著,不停地地抖動。
他系著一副抱裙,看起來很滑稽。我們這兒,抱裙一般只系在嬰幼兒身上,因為小孩大多穿開檔褲,屁股敞開著,系上抱裙,就可以兜住屁股保暖。大一點的孩子就穿整襠褲了,再系抱裙,會覺得難為情。抱裙拖在地上,蓋住了他的腳,我看不出他穿什么鞋。
他明明可以站得住,立得穩,腰上偏偏系住一根掉了色的塑料繩。塑料繩也并不是筆直的,中間打了好幾個凸起的結。那繩像在泥水里泡過,土黃色,隱隱有一絲尿臊味。
我抽起了鼻子,順著繩子往前看,那一端捏在一只皺皮縮干的手上。那是一個中年男人,明明很單薄,背卻像負了重似的,向前傾著,也許是為了抓牢手中的繩索。小孩也沒掙沒動,繩子松垮垮地,他的神情卻很緊張,臉擠成苦瓜,像怕孩子生了翅膀,一下飛了。
狗子轉過了頭,繞著兩人轉了一圈,縮縮鼻子,擺擺耳朵,四腿交錯著,輕巧巧地跑了。
這一大一小我分明沒見過。
那小孩與我對視了一下,說是對視,其實他的頭一直歪著,耷在肩膀上,對我沒什么興趣,將目光轉向了兒子,噢噢地叫著,一雙手不停晃動。
這么大了,還不會講話,難道他是啞巴?
兒子像睡醒了似的,這才將頭從碗中抽出,兩邊面頰沾著不少湯汁,嘴巴一動,掉下不少飯粒。狗子回頭看了一下,遠遠望著,并不走近。
小孩見兒子抬起了頭,頭奮起來,一雙手上下亂舞,身子也想要傾過來。卻不料,腰上的繩子一緊,嵌進了那破舊的抱裙中,他再怎么用力,也前行不了一步。
好好站著,莫亂動,打死你。一聲低喝,從男人的口中砸下來。小孩將頭扺在肩膀上,朝后旋了一下,眼中含著恐懼。
兒子將凳子朝后擠,一躬身站起來,捧起飯碗,走到男孩面前,用勺子舀起一瓢飯,遞到男孩嘴邊。男孩剛張開口,卻不料繩子朝后一繃,他一個趔趄,差點仰倒。隨后,咚地一聲,一只拳頭敲到他的腦勺上。
男孩使勁搖著頭,轉過了身,不再看兒子,隨著那男人朝前走去。他本來走得還穩當,但繩子這邊一扯,那邊一拉,他就歪歪扭扭起來,像一只沒吃飽的狗。
那邊,有人端著瓷缽走出來,小孩加了勁,將繩子帶得直直的,那幾個疙瘩結在太陽下閃著光。那人見到他,撇了一下嘴,調轉身子走向墻邊,放下瓷缽。狗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幾步竄到瓷缽那兒,叼起肉骨頭,嚼得哐啷哐啷響。嚼幾下,狗便昂起頭,朝他瞪兩眼,鼻子里哼著,怕他走過來。
小孩蔫了,繩子也蔫了,耷拉著。
他們繼續朝前走,許多人捧著碗,與大人招呼一下,便調過了頭。
他們是哪兒的,我怎么不認識呢。
你呀,整天像個小姐,躲在閨閣里,馬上連兒子都不認識了,你認識誰呢?
老婆捧只碗出來了,看著他們的背影,嘆了一聲“造孽”。
原來,這對父子是從大山里搬出來的,去年買了我們村的一棟舊房子,也算是我們村的人了。
小男孩已經六歲,與兒子同齡。聽那男人說,小孩小時候本來健康活潑,只是發了一場高燒,扎銀針后,竟成了癡呆兒。吃喝拉撒全要人護理,連話也說不清楚。只在肚子餓了時,才知道噢噢大叫。
他的手指有幾個一直彎曲著,像蘭花指,頭也一直偏著立不起來。
那夫婦倆只有這一個小孩,開始那兩年,也盡心盡力,跑了無數的路,尋了無數的人,到處求醫問藥。結果,家里的錢用光了,牛羊都賣了,還借了不少債,小孩還是治不好。
在診治的過程中,他們也遇過類似的患者,一樣焦頭爛額,負債累累而不見效果。
他們死了心。
其實,在山上兩年,他們聽從別人的勸告,已經準備生二胎了。可不知咋的,老婆的肚子遲遲不見動靜。山上學校都撤了,人也都搬空了,田地讓野豬糟蹋得無法耕種。他們在親朋好友及村組的幫助下,到我們村買了一幢土坯房子,準備從頭再來。
因為小孩必須要有個人照看,小點時,男人在外打工,經常回來照應一下。女人在家,忙時,將小孩鎖在家里,種點田地及菜園,免得什么東西都要用錢買。小孩大一些后,吃得多屙得多,有了一些野性,長著一雙腳,不注意,眨眼就跑了。
經常深更半夜,別人在夢里,女人還到處摸索著找兒子。女人心慈,找著了兒子,知道他什么都不懂,舍不得打,只是抱著他一遍一遍痛哭。
女人心疲力竭,老得很快。
剛好,有老鄉介紹廠里招工,工資很高,女人就去了沿海的地方,男人留在家里。
剛開始,男人還有些耐心,給男孩洗頭洗澡換衣服,讓他吃飽穿暖。可男孩一放了手,就像嬰兒一樣,完全沒有理智,又不會吱聲,拉撒全在褲子里,隨時隨地打滾。就是將他鎖著,不注意,他也會擠著門縫跑了。
如果照看他,根本沒時間干別的活,何況,將他養大了又怎么樣,還不是一個大累贅。男人不管他了,去干活時,直接將他用繩子捆著,系在一個暗房里。平時讓他吃得少喝得少,怕他亂拉亂撒。
只在回來時,將他像牽條狗一樣滿村莊遛遛,一爾四季,還系一個抱裙,但他的味道刺激著別人。
聽別人說,他家屋子完全進不得,比豬圈牛欄都臭。
每次遛他時,有的人會給一個饅頭或半碗飯,但大人不會讓他接。
人們說中年人甩不脫,想餓死他,落個干凈。也許,是真的想餓死他。人們在談論時,沒有什么表情,也不避開他。
中年人聽著時,也沒有什么表情。
老婆扒了一口飯,又嘆了一聲“造孽”。
此后,我時不時在午飯或晚飯當口看到這一對父子。中年人不時與人打著招呼,即便在說話時,攥繩子的手也毫不放松。
小孩頭發纏成一坨一坨的結,手腕伸出老長,手指彎曲著晃動,像要抓住什么。
繩子上又好像多了幾個結,但卻似乎更長了,連著兩個人,一頭牢牢地,一頭輕飄飄地,晃蕩著。小孩的腰越來越細,經過我的身旁,聽到了一些喘息,不知是什么味道,我的胃一陣痙攣,有些難過。
下半年,我的身子好了,為了生計,我去了遠方。白天很累,到了晚上,一根繩子經常來到夢里,勒住我的脖子,隨著幾聲噢噢的叫喚,我大汗淋漓,一下子驚起。半夜三更,側耳細聽,遠處有狗的叫喚,也好像有人呼喚兒子的聲音。
過年時,回到家里幾天,我總感覺像少了點什么,特別是每到吃飯時。后來細細一想,是沒到那父子倆呢。問兒子,兒子只顧著逗身旁的狗,根本不理我,煩了,就丟一句,我不曉得,關我什么事。問老婆,老婆眼圈紅了,嘆了一聲“造孽”,閃爍著說了個大概。
就在上個月,一個大雨的夜里,那中年人忽然打開門,推出摩托,摩托上綁著一個大蛇皮袋,轟隆隆地走了。這是他鄰居說的,當時在別處打完牌,回到家里,摸黑正要開門,忽然看到的。
那麻袋一抖一抖地,似乎在動呢,不過也說不定是雨砸的,你不知道,那雨多大呀,噼里啪啦的,吵死了。鄰居后來跟不少人咬耳朵,身子一抖一抖的,好像還被雨砸著。
第二天開始,再也沒人看到那小孩。有人問,也問不出什么,慢慢地,就沒人問了。村子里平靜下來,但也不平靜了,畢竟要過年,人們都回來團圓。連狗子也活躍了,無拘無束,四處亂竄。
就在前兩天,中年人也走了。聽人說,他去找女人了,他女人在外邊跟了別人,肚子大了呢。
老婆抹了抹眼睛,人家打開門,他家卻鎖上門,不知什么時候能開呢。
下午,我轉著轉著,竟到了那土坯屋前,果然上了鎖,鎖上生著銹。
屋檐下有幾只狗,噢噢叫著,爭搶著不知哪兒弄來的骨頭。
有一些味道,有點熟悉,又已陌生了。
公眾號:別山舉水。美篇簽約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