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秦的《詩經》、《楚辭》,到漢代的樂府、《古詩十九首》。從魏晉南北朝的“三曹”、“七子”,到南北朝民歌。從唐詩的繁盛,到宋詞的蔚為大觀,再到元曲的大放異彩。詩一直是中國文學形式中最重要的形式。不論是先秦四言詩,也不論漢賦五言詩,抑或是唐詩宋詞或者元曲,都讓我們無限訝異于中國文學傳統中的詩性美。
“從西周到宋,我們這大半部文學史,實質上只是一部詩史”、“即使唐傳奇、宋話本、元雜劇以至明清小說興起之后,也沒有真正改變詩歌二千年的正宗地位”,詩文是中國文學的傳統脈絡。自古以來,詩在中國文學領域,甚至在社會政治生活中都起著異常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在孔子的論述中體現的尤為突出——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現代文學的到來,經歷了“從正宗的詩文時代走向通俗小說時代,繼而走向吸收外來文化的現代文學時期”,然而,長久以來形成的中國文化詩性傳統,是幾千年來無數智者和文學大家前仆后繼、嘔心瀝血鑄就的。雖然“五四”終結了詩歌中國一統天下的局面,但是,文學的詩性傳統作為中國文化的精髓和精神卻不可能被摧毀,它還在被承繼著。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沈從文便是其中的中堅人物之一,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關于“五四”提倡的“個性自由、平等和愛、弱者關懷”等理念,但與大多數“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以后的作家不同的是,沈從文的這些價值和理念的建構,是通過對本土文化挖掘和認同來完成的,這其中就包括對中國文學中傳統詩性的認同。而其中最能體現沈從文這承繼性的,就是其代表作《邊城》。
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平一個長著一棵棗樹和一棵槐樹的小院落里結婚,也在這個時候,他從一個鄉下人變成了大學教授。就是在事業和愛情雙豐收的時候,沈從文創作了《邊城》。可以這樣說,《邊城》是沈從文最好最美的作品。李健吾曾盛贊《邊城》是“一部idyllic(田園詩的,牧歌的)杰作”。沈從文自己也曾這樣說過:“如果他會從傳統接受教育,得到啟迪或暗示,有助于他的作品完整、深刻與美麗,并增加作品傳遞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極自然地”。
“由于特殊的教育背景和成長經歷,沈從文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很少。他對于文化的思考,對于社會的觀察,對于文學的探索,幾乎都依賴于傳統文化給予的影響”。
《邊城》的詩性傳統承繼主要體現在詩般的語言和意境的創造兩個方面。
一.語言上的詩性體現
“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常年作沈翠顏色,逼人眼目……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周環境極其調和。”
讀著這段文字,就好像在讀《詩經》蒹葭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又仿佛在讀王維《青溪》:“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一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一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這段語言淺淡簡潔,余味悠長。在這里,沈從文真正做到了中國詩歌“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的簡潔傳統,語言十分洗練,就像手到拈來一般,不假任何雕飾,自有一段風韻,像陶淵明、王維、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呈現出驚人的純凈、透明的美感。每每讀到深處,隱藏在文字里的空靈詩意就浮現在人的腦海里,仿佛這些描寫就是從古詩中神化而來。
《邊城》中就語言上對詩性的承繼,還體現在其語言的雋永。
“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兒吧!這幾句描寫,看似簡單,卻可以給人遼遠的遐想,讓人忍不住想象翠翠那山水般輕靈、美妙的形象,將一個自然無邪的翠翠活靈活現的展示給讀者。
再比如小說最后:
“到了冬天,那個坍圮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這句話太耐人尋味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兩個相反句子的組合——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雖然是相同的話語,但是組合不一樣,表達的意思就有巨大的差別。沈從文用了前者,就不再讓讀者那么絕望,翠翠也就不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就這一點,又跟中國古代詩歌的表現方式有了契合,達到了詩意的耐人咀嚼,含蓄雋永。
沈從文的《邊城》不像很多小說只具有一遍或者是兩遍對“故事”的閱讀,《邊城》這部小說,可以讀很多遍,甚至百讀不厭,就得益于它的語言上的情感化的詩化處理。
二.意境的創設
意境是指抒情作品中呈現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形象系統及其所誘發和開拓的審美想象空間;意境是作家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交融而形成的、足以使讀者沉浸其中的想象世界。在中國文學中,意境一直是一個受到眾多文學體裁和文學創作者重視的概念。注重意境的創造,是中國文學藝術共同的話題,中國是一個詩意的國度。意境這一華夏古典文論獨創的概念、華夏抒情理論高度發展的產物,在詩中體現得尤為突出。
既然意境在古代受到眾多文學體裁和文學創作者的重視,而且意境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獨創的概念,則意境對中國文學的作用和影響就可見一斑。這一點,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有眾多的文學作品可以證明,比如張恨水《啼笑因緣》,王安憶《長恨歌》當然還有沈從文的《邊城》。
“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凝眸。”
用“巖石”、“一顆星”、“一片云”這三個簡單的意象,刻畫出一個空寂的意境,展現出翠翠在略懂人事后的內心世界。
再如: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做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
之后便是一大段翠翠對爺爺出外行程的想象。作者先用“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這十個字營造出一個模糊,又帶著些許愁緒的意境,將翠翠對爺爺的淡淡的想念和擔心,以及爺爺不在時翠翠心中淡淡的孤獨體現的淋漓盡致。
又如:
“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悉悉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簧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叫。”
這段描寫寫出了夏季草木瘋長、萬物蓬勃的景象,用以反襯后文翠翠的思考:“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鴨子呢?”從而使景物與翠翠內心情感形成強烈的反差。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這幾句描寫,用月光、霧、歌聲、草蟲的清音刻畫出一種清曠、冷寂的意境,從而體現翠翠在面對愛情時,內心的渴望與孤獨。再比如“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這段描寫寫大雨及大雨過后的景象,刻畫出一種讓人可怖甚至恐懼、混亂的意境,引出爺爺死了這一噩耗,頓時讓人心痛不已。
總之,《邊城》中,沈從文結合中國古代詩歌中有關于“意境”的創作方法,用一系列意象的組合,來體現人物的思想和情感,融情于景,情景交融,達到了詩一般的美學表現。
中國的大半個文學史都是一個詩歌的文學史。因此,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或者是當代,文學創作中肯定會受到詩歌創作方法的影響。而文學創作中對詩性的承繼,又是中國文學得天獨厚的長處,只有發揚傳統,從傳統中去汲取營養,就像沈從文的《邊城》一樣,才能創作出屬于民族的偉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