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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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過年,都是到大伯家。去大伯家的路漫長又顛簸,且總是風(fēng)雪彌漫。
那時候雪下得又大又厚。每年的大年三十,好像總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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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很小的時候成了孤兒。他們兄弟四個,父親排行老三,老大、老四在戰(zhàn)亂中失散,父親跟二哥相依為命,我們管父親的二哥叫大伯。
父母結(jié)婚后一直住在大伯家。有了大哥、大姐后,大伯花了20麻袋大米,給父親買了他家后排的一處茅草土房子。
從此,我們家才真正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是在那個房子里出生的。
后來,鎮(zhèn)里號召開荒建新村莊,開墾出來的土地歸開荒者耕種,10年不用交公糧。大伯是勤快又有遠(yuǎn)見的人,帶著一家8口創(chuàng)業(yè)去了。
大伯的新家離我們村有70多里地。我們村有火車站,但是火車到不了大伯家。我們?nèi)ゴ蟛疫^年需要先乘火車到市里,再換公共汽車到鎮(zhèn)上,還得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到。
每年過年,父親會殺一頭豬,一半放自己家的地窖里,一半拿到大伯家。
去大伯家拖家?guī)Э冢謳Ш芏嗄曦洠瑳]法火車、汽車、走路去,只能用自己家的牛車?yán)胰耍€有年貨。
北方的冬天,春節(jié)前是最冷的時候。父親趕車,車上放兩床棉被,一家人在風(fēng)雪牛車上用棉被御寒。往年天一亮就出發(fā),天黑之前我們都能順利到達(dá)大伯家。
那年三十,我們?nèi)艺粘R淮笤缱\嚦霭l(fā)。可是外面風(fēng)太大、雪太濃,睜不開眼睛,哪里是路、哪里是河根本看不清楚。走了快一天,走過了離大伯家最近的小鎮(zhèn),父親趕車迷路了,偏離了土路,掉進了冰凍的小河床里,所幸沒有人受傷。牛也沒有受傷,車也沒有摔壞。父親很快給牛解了套。
父親讓我們下車,把車上的被子、年貨都抬到河堤上,然后全家托著車子,跟著他的吆喝,“一、二、三,抬!”想把車子抬上河堤。河堤雖然不高,但是冰面太滑,孩子們又太小,根本使不上勁,好幾次抬到一半又滑落下來。牛在旁邊眨著大大的眼睛悶兒悶兒地叫著,好像它也為我們著急。
我們幾個孩子凍得瑟瑟發(fā)抖,父母卻緊張得冒汗。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那一年大概5歲,還沒有上學(xué)。我渾身發(fā)冷,小小年紀(jì)想著會不會就這樣凍死了,越想越害怕,眼淚情不自禁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父親跟母親商量,如果天黑了,車子還抬不上去,咱們帶著孩子們,趕著牛,走路到大伯家,年貨埋到雪地里,做個標(biāo)記,回頭來取。
母親跟我們說:“你們誰也不許哭,搓搓手,跺跺腳不要凍透了,你們哭累了,一會兒沒有力氣走路,怎么能走到大伯家呢?”
我們家的孩子們從來沒有跟父母頂嘴的習(xí)慣,父母怎么說,心里服不服,都得按父母說的辦。我用棉手套擦干眼淚,跺跺腳努力趕走心里的恐懼。
不知什么時候雪停了,眼看夕陽的最后一抹光亮要消失的時候,駛來一輛吉普車,車離開土路開到河邊停下來,司機師傅和一個個子不高胖胖的中年男人走下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原來是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到新村看望鄉(xiāng)親們,說白茫茫的雪地上,大老遠(yuǎn)看見了我戴的紅頭巾。他走近看清父親就說:“你不是那個新村村長的弟弟嗎?以前我在新村見過你,你這是要到哥哥家過年嗎?”
父親回答:“是啊,我也記得領(lǐng)導(dǎo),謝謝您的關(guān)心!我們要到大哥家過年,可是這風(fēng)雪太大,迷路了,掉進河里了。冰面太滑,車抬不上去,這天也快黑了,正著急呢。”
那時候坐212吉普車的都是領(lǐng)導(dǎo),還沒有私家車這么一說。
領(lǐng)導(dǎo)摟著我說:“讓這閨女和你愛人坐我的車先去你哥哥家。讓他帶人來抬車吧。”
這樣我和母親坐吉普車先到了大伯家,他早就在村口等著急了。
謝過領(lǐng)導(dǎo)之后,大伯帶著村里的幾個壯漢趕著牛車給父親救援去了。
沒過多久,父親和哥哥姐姐跟著大伯他們都到了。
在大伯家過年,怎么放的鞭炮、吃了什么好吃的,過年多么熱鬧我都記憶模糊,只記得去大伯家的路又遠(yuǎn)又冷、很害怕。
—3—
大年三十晚,熱鬧夠了,我們都安靜睡了。父親和大伯胸前墊著枕頭,肚皮貼在熱乎乎的炕上,整宿整宿聊天,沒有大聲,也沒有哈哈大笑,倆人的表情是那樣地舒服和放松。
他們經(jīng)常說起當(dāng)年四兄弟失散時的情景,老大和老四是不是還活著,不知道在哪里,生活過得怎么樣,說著說著他們就掉眼淚,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到他們。
好幾次我起夜,看見他們還在那里小聲聊天。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母親總會講起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父親連續(xù)幾天小便里帶血,去鄉(xiāng)里的醫(yī)院,醫(yī)生說治不了要去縣醫(yī)院。家里派人通知大伯。大伯連夜趕來了,帶著100元。那時候最大的紙幣是10元,不知道大伯深更半夜從哪里借來的錢。
大伯和我大哥一起把父親送到縣醫(yī)院,后來再到省城的醫(yī)院,幾個月后父親恢復(fù)健康了。
“沒有大伯的幫忙,去不了省城的醫(yī)院,你們的爸爸那一次很可能就救不過來了。你們要一輩子記著大伯的恩情。”母親教導(dǎo)我們說。
如果說之前每年到大伯家過年,是聽從父母的安排,即便路途遙遠(yuǎn)、寒冷、心里不愿意也得去,可之后每年到大伯家過年,全家人心甘情愿、迫不及待。
—4—
在建設(shè)新村的過程中,大伯不辭辛勞組織大家蓋房開荒、修路架橋,組織村委會,選拔婦女隊長,把前線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條。后來通過選舉,大伯當(dāng)選村長兼村黨支部書記。?
父親跟大伯都是大高個,超過一米八。大伯魁梧,話不多但聲音宏亮,手很大、力氣也很大;父親高瘦,身體結(jié)實。他們都愛微笑,笑的時候眼睛都變成小瞇瞇眼。他們總是教導(dǎo)我們少說沒有營養(yǎng)的話,多讀書、多勞動。
小時候過年,我們?nèi)叶嫉酱蟛摇I傺怨颜Z的他早早在村口等著我們,看到我們一家人,高興得直搓手,他喜悅的表情歷歷在目。
每一次相見和分別,父親和大伯都會久久地?fù)肀г谝黄穑孟衩恳淮我娒娑际蔷脛e重逢,每一次分別都是最后的告別。
父親比大伯小兩歲,但比大伯先去世。失去弟弟的大伯像被抽空了的人,衰老得厲害。
父親不在的日子,每年大年三十,母親照樣帶著我們?nèi)业酱蟛疫^年,一直到大伯去世。
現(xiàn)在我們過年再也不用坐牛車蓋棉被,頂風(fēng)冒雪到大伯家。 但兒時的年味——哪怕冒著狂風(fēng)暴雪也一定要到大伯家過年的情景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
還有他們相依為命的兄弟情深,一直溫暖著我,深深感動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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