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湯達的墓志銘上只這六個字,簡潔扼要,偉大么?人人如此,偉大是由司湯達來的。詩人憂傷著,甚至帶著些無由的憤怒。在生離死別上,英豪才俊往往重回凡夫俗子,然而凡夫俗子?世事就是這樣的,即便是一個“過”字的意味都于人不同。
他躺在列車的上鋪,將下鋪的票交換給了同站上車的老人。他希望躺著,不愿被打擾。他不吃飯也不喝水,不寫詩也不去思考。狹小的空間讓他的心靈受到撫慰,然而一想到漂泊無功兩年最終還是要回到家鄉,他的心就重新揪在了一起。這不僅僅意味著接受一種毫無詩意的生活,還意味著他終于承認作為詩人的失敗,他的感情如此疲乏,才華也是一廂情愿的事兒。
朝九晚五、相親、結婚,或許會有個孩子,由那個孩子延續他父親的平庸。他翻完最后一頁《月亮與六便士》,想象查爾斯的最后時光,站在太平洋孤島的叢林深處,坐在自己描畫的叢林深處,聆聽夢想在洶涌。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他什么樣子,是否有家人,都不重要。他什么都沒看進去,只是需要一種力量,安慰他站在月亮這一邊。
列車頂的風扇開著,他昏昏沉沉的睡過去,感到有什么勒著他的脖子。那東西輕飄飄的,像是緞帶,抓不住,也甩不開。他動彈不得,任人圍觀。時光再不像童年時期那樣長久滯留,而在空白和遺忘中一往無前的行進。
次日四點他便醒了。爬下床時,下鋪的老人已經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坐在另一側,把毛姆的書和隨身攜帶的小冊子放在桌上,他看著窗外漫無邊際的田野,和散落其中的俄羅斯人留下的簡陋墓碑,感到眼前一陣刺痛,朝陽將這一切打破了。
“光明以光束為箭
正義為名
擾亂墓地的幽夢
驅逐夜行人的月光.....”
他繼續寫下去,寫黑夜無人問津的苦楚,寫它從未傷害光明,卻被光明侵入的屈辱。天亮了能做什么呢?黑夜能做的只是化作陰影,在角落中生存下去。
“你寫的那是什么?”老人問。
“詩。”他沉浸在自己澎湃的情感,和諷刺的快意中,忘記昨天發誓再也不寫詩。
“可以給我看看?”詩人抬起頭。那人頭發已經禿了大片,剩下銀色梳向一邊的的毛發。絡腮胡茬布滿粗糙的臉部,鼻子架著個無框眼鏡。詩人想著他一定讀不懂,卻還是希望有人去讀。他將詩集遞了過去。
老人看著詩,詩人看著老人的表情。“我年輕的時候也寫詩,情詩,給你阿姨寫。”
“阿姨喜歡么?”他沒有寫過情詩給人,他對自己詩人的身份一向害羞。
“喜歡,反正她說是喜歡。”
“阿姨也在車上?”
“哎呦,可能吧。”他笑了,“你阿姨死咯,死了多少年了。”他想著想著,手指輕動兩下。
“不好意思。”詩人對自己不會說話有些難堪。
“也沒什么不好意思。老了么,就在鬼門關跟前兒。”老人舔手指,捻著詩集看,“我們還活著的老家伙一起溜達溜達,打打牌。只是人老了,誰要聯系不上都著急,怕死在家里邊。”
詩人的頭腦中立刻展現出這幅畫面,帶著平淡和必然的悲傷,他想到若是尸體臭了,便是有人捏著鼻子將這具腐尸清理出去。接著他又想到尸體或許在思考,又或者他的靈魂還要繼續行走,在月光下,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墳墓里,那個時候他的時鐘會倒流。他發現一生美好的東西都在要進墳墓的時候,就那么一小段而已,其他的都不過如此。他只能笑笑,然后進墳墓。
“讓人難過。”他說。
“為什么難過?死?”老人把詩冊放在腿上,一手扶了下眼鏡,抬起頭從后邊看他。
“不僅如此,生活,生活太讓人難過了。”他甚至覺得熱淚從眼眶中涌出。
老人沒再說話,他將詩集從后往前看完,又從前往后看了第二遍。他有時點頭有時又皺著眉。詩人忽然覺得這一整本的感情都不會有人明白,永遠。他趁著老人讀詩的功夫,用手拭了把眼邊的水珠,然后繼續看窗外。
“抱歉,你的語言很美,可我說不出什么。”老人將詩冊遞過來,詩人已經猜到了結果,他起初懷疑是老人喪失了想象力,可不一會兒,便相信這是自己糟糕的創造力所致。
“六幾年,我們詩社的人都愛用彩虹、藍天、白云之類的字眼。我那時候覺得這些沒意思,干巴巴。這些東西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了,于是每次寫詩,我都把眼睛閉上。閉起眼睛,思想更活躍,腦中的畫面更鮮活,其他感官更強烈。”
詩人也在毫無頭緒時做過這樣的練習,他點頭表示認同,“想寫詩就不能只用眼睛看東西。”
老人繼續說,“你這本書,我也看過,大概和那主人公差不多的年齡時看的,在書攤上蹭著讀的。那個時候我兒子正要上了大學,沒錢,我和她兩個人東家借點西家借點,借不到就扎到書里,難過的很。”
“回家的時候,是不是特別想閉起眼睛。”詩人笑了,老人也嘿嘿嘿的笑起來。
“人想閉上眼睛的時候太多了,結果無非是睜開眼睛看事情變得更糟。”
詩人忽然羨慕起查爾斯,他的自我和夢想,以及一種足夠糟糕,糟到不用去愁再糟的狀態。“有時候我覺得一切不能再糟了,可手里好像還握著什么不能放棄。”他又想到那條緞帶,把他捆在原地和別人期望中的緞帶,他甚至不知道那東西在哪,“我明明一無所有。”
老人把眼睛摘下來,用衣襟擦了擦,月亮掛在天邊已經黯淡了,可到了夜里還會升起來。“有人扔掉自己的東西,減輕自己的重量,因為他不只想看到月亮,還想向著月亮飄過去。他們沒有閉上眼睛,反而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月亮一樣圓,甚至自己也成了月亮的一部分。有人倒覺得走在地上更踏實,也找到了值得同行的伴侶。他一直走,也睜開眼睛看行過的風景,月亮還是會跟著他走。”
詩人在哭泣,列車離他的家鄉越駛越近。詩人,他的感情永遠充沛,美妙的夜色,月光般的勇氣,還有他的眼淚。他想要為這一切寫首詩,他想要閉上眼睛,窗外的日出將田野和他的心映的通紅。那兒多美啊!他想著,聽著耳邊的時鐘依然挺近,喀、喀、喀......
故事應種子習慣App讀書幫幫團邀約而成
“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為了什么,我們死后沒有人知道到何處去。我們自甘卑屈。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去尋求那些淳樸、敦厚的人的愛情吧。他們的愚昧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像他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我們常常以為真正的生活在其他地方,而事實上他們就在身邊,他在你耳邊輕輕呼喚,需要直面的勇氣,需要向著月亮的同時走好腳下的路。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想成為什么人的人,一種是想做什么事的人。而后者的路上,是灑滿月光,無人競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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