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里,馮小剛的《芳華》正在熱映。銀幕上,劉峰正微笑著糾正剛入伍的何小萍并不標準的敬禮:“大臂帶動小臂,五指并攏……”這時,一聲幽幽的輕嘆從放映廳的一角傳出:“這65式軍裝真漂亮!我穿過的第一套軍裝啊,一晃都多少年了……”低沉而又渾厚的聲音富有磁性,似在喃喃地回味青春的時光,又像是不由自主地訴說一段永不塵封的記憶——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十一月六日,中越邊境的戰火漫過了鎮南關,17歲的男孩離開了家鄉,和許多熱血青年一起參軍到了廣西邊防。
初冬的清晨,墨色的濃云籠罩著大地,呼嘯的北風把樹木吹得嘩嘩作響。在寧明火車站的那個露天站臺,所有的新兵整齊列隊,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著自己的分配。
“你,打上背包,跟我走!”邊防三師警衛連的老兵一眼相中了精干的男孩。眼看著火車上自己熟悉的老鄉同伴一批批被分到不同地方,在戰火紛飛的年月要想再見已不知何日,男孩的心竟有一絲涼意,就像這初冬里迎面吹來的寒風。
在邊防三師,男孩成了一名警衛連的戰士,在師部大門站崗時他瞭望著遠方的寶塔、古榕、群山、江河,無數次憧憬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英雄戰士。崗亭旁有棵高大的木棉,早春里紅艷艷的一樹繁花如火盛放,春雨過后整朵跌落,仿佛不屈的英雄淌下的血淚。男孩想: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真希望自己可以長眠在崗亭邊的這棵木棉樹下,每年都守望著它開出滿樹燦爛紅碩的花朵,每一朵花都像不滅的火焰、勝利的火把,那么將來所有到這樹下的人都會贊嘆,這花正是他用生命血沃的壯美!
邊防的生活很清苦,男孩站崗有時會揣著一塊寧明沙糕,到后半夜餓了便掰開來和值勤的戰友一起分著吃。時間轉瞬飛逝,又到大年三十兒,連里組織新兵們包餃子,男孩想起以往每年到這一天都是母親最忙最累的時候,在家得包粽子、炸扣肉、釀豆腐,還得連夜給自己和弟弟親手縫制過年的新衣裳……這時男孩心底里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緊緊攫住,他突然很想家,很想媽媽、姐姐和弟弟,很想家鄉熟悉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啊…還有金城江的米錐、油堆、三鮮煮粉、豆腐丸子!
男孩的軍事素質很優秀,這些年他從寧明到南寧,到廣州,到北京,到柳州,到桂林,進“八一軍事五項隊”,讀廣州軍體院,當過野戰部隊的偵察兵,也做過桂林陸軍學院的教官,早已成為氣宇軒昂、骨健筋強的老兵。在祖國大陸的最南端,他轉業脫下軍裝換上了警服,有了家庭也有了妻兒。他把幼小的兒子抱在懷里,一字一句地教他唱《當兵的人》《說句心里話》,一集一集地追著看《激情燃燒的歲月》……兒子工作后做了專職黨務,老兵便陪著兒子走遍了廣州、上海、嘉興、遵義、重慶、延安、井岡山、西柏坡。在人頭涌涌的天安門廣場,老兵依然哼唱著從小教兒子的那首《北京頌歌》,巧的是這也是兒子那一刻心底里的旋律。歌聲中兒子忽然覺得,父親那顆跳動的心臟鮮紅的底色哪怕歷經多年的風雨卻還依然光彩如初!
時光的列車駛進二零一七年,恰逢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九十周年,已年過五十的老兵說想回寧明的邊防三師老部隊去看看,因為那里是他軍旅生涯的起點,更是他夢想啟航的地方。他駕車帶著妻兒一路沿著中越延邊公路去尋找昔日的師部。漆黑夜色下,他開著車滿縣城轉啊,找啊,問了一撥又一撥的戰友和老鄉,可因為部隊改制、師部遷走,他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失落的老兵雙手頹然地搭在方向盤上,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找不回老部隊,集結號再也吹不起來了!”也許冥冥中自有神助,誰也沒想到,這天夜里他停車感慨的地方就是當年部隊的舊址!待得第二天清晨又路過那里時,他在晨光下一眼就認出了老部隊,只是滄海桑田,師部大院變成了學校,當年的結構卻依稀仍在。激動萬分的老兵高興地拉著妻兒進了大院,看昔年種下的樹苗,講法卡山戰役,說守衛金雞嶺……這時的老兵想起許許多多長眠在這里的年輕戰友們,心里除了感慨,更多的是知足。
那一刻,兩鬢斑白的老兵以標準的軍姿重又站立在自己昔日的崗亭前,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情感潮水的奔涌,霎時間淚落如雨,耳畔似乎又回響起那熟悉的歌聲——“再見吧媽媽,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看山茶含苞待放,怎能讓豺狼踐踏,假如我從戰場上凱旋歸來,你會看到盛開的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