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新加坡的飛機上,張望拒絕了飛機餐。一半是因為聽不懂英文,一半是為了顯示自己高貴。空姐問要雞要牛,他的鄰座不老實選擇,非要再問問配菜的口味。要果汁時還問能不能加點鹽。問到張望,他揮手,略顯不耐煩,啤酒底兒大的耳機罩子跟個頭盔似地占有著他的頭腦。人家走了,他又餓,沒出息地看鄰座吃香喝辣,自己口水汩汩直流。張望自覺凄涼,被家庭流放第一天,他就已經對著飛機餐犯饞。丟人。誰知道未來自己的身價又要受到如何的凌辱。
一下飛機,張望便去找了麥當勞,點餐時跟人家指手畫腳半天,眉頭始終皺著。拿著漢堡,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句,“這鄉村英語。”。胡吃海塞時,他心神不寧,四處打量。一會對在大廳席地而坐的印度民工皺眉,一會喚清潔工掃了腳下的面包渣。本來沒幾粒,他偏要人家掃,黏在地上的菜葉也必須摳干凈。
漢堡剩半個,他才想起來,自己約了姨媽來接。時間已經過去小一小時了。他急著走兩步,就又快不起來,像是有陣狂風正把他往后吹。走到接機口,已空無一人。他要打姨媽電話,得知對方用的是什么特殊運營商,只有本地號才行。他又跑去買手機卡,中途迷了路,交流時太不耐煩,得罪了別人,還急得自己犯了低血糖,邊在路中間跺腳邊在兜里摸糖,摸來摸去摸出來兩顆口香糖,剛一開蓋,全機場的人都瞅他。啊,新加坡不能吃口香糖。脾氣可以發,規矩得守。他攢著最后一口氣,沖到小超市,賬都沒結,先吃了個痛快。
再去接機口,擠滿人。他心里有了希望。可翻遍所有姓名牌,沒一個是為他來的。他都要把姨媽的電話打穿了,沒個接聽的。在人來人往中看著別人家再團聚,張望是真的心慌了。他嘟囔著,“有錢人脾氣真大。”,給母親打了電話,“媽,你姐咋回事。我等她一小時,沒影!跟你一樣不靠譜。有錢了不起啊?你轉告她, 要來就來,不來就……”
“張望?”,一只手搭上肩。
“哎,是我。姨……姨媽好。”,張望掛上掛上電話,掐斷了母親那頭讓人心慌的尖叫。
姨媽看著好老。比家里那個有四個娃的保姆還老。不但老,而且土。呢布外套、白里泛黃的牛仔褲子,還有一雙男式皮鞋。
張望在出租車上趕緊查查今年熱門款式,果真有個意大利模特選了套極其類似的搭配。這么不討喜的設計,地球上出不來第二個。這風格叫‘fabuleuse’。
張望說,“您喜歡fabuleuse風格?”
姨媽問,“啥?”。然后她笑了,眼角延伸的魚尾紋像逐漸開張的手掌。
張望極謙虛地笑,“就是您這套衣服,和歐洲服裝展的模特,設計是一樣的。”
姨媽笑得發顫,眼角的手掌簡直像是在鼓掌,“這么洋氣啊。我瞎配的。這褲子還是我十年前從北京動物園批發市場買的。你看,都洗黃了。”
張望心情沉了,又責怪自己心眼太小、不懂幽默。有錢人就愛滿嘴跑火車,思維跳躍得很。這是亞洲富豪,得慢慢學。
車停在一個小坡,坡上空無一物。張望差點脫口而出,這不會是您的高爾夫球場?
“您家在?”
“還要走會。來,跟我跑。”,姨媽扛起行李箱,快步向坡下沖。
張望氣喘吁吁地跟著跑,看著潔白的喬丹鞋面上落了泥點,懊惱地搖頭,“咋
不讓車直接送到家門口呢?”
“車得繞這小山一圈,得多花十新幣呢!”
張望來不及問,姨媽已經扛著箱子遙遙領先。張望帶著滿腹猜疑去追,怎奈何那腳下的路坑洼不平,露水蹭得他腳踝都是泥點子。他氣呼呼地想,以后全給你把草拔了種地。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場艱難的賽跑,通向一個光明的終點。遠處,城堡似的大洋房從地平線升起。
張望看著那翩翩起舞的噴泉,嘴巴都閉不上。一個恍惚,吃了口泥。這可是他攢錢好久才買下來的限量版外套啊。即便心疼,他還是順從著內心的喜歡、張開雙臂向夢中的豪宅奔去。
在豪宅門口,張望和奔跑的姨媽分了叉。
”孩子,在這!“,姨媽跑去一側。
”不從大門進?“
”咱家大門不在這。“
張望有點失落,但也有點好奇。豪宅周遭也不會有孬房。果不其然,那后面也有個兩層小別墅,”姨媽,以后我住這?您太夠意思了!“張望已經想好要怎么開派對了。他要請同事,請老板,請一切入他法眼的姑娘。他要把玻璃酒杯擺到天花板那么高,再讓紅酒一瀉而下。
一進別墅,他驚呆了。里面竟滿滿當當全是人。男人,女人。沒有年輕人。都是一臉疲倦、一頭汗水。大部分是華人,說著各種口音的中文。這里沒有窗,味道不好,但空氣還算流通,流通著一股窮味。
張望大學在波士頓念書時也拜訪了些難民營似的地方,帶著自己做的包子、餃子。那些都是志愿活動。組織者說,常來就能讓簡歷增光添彩。他常去,因為那是最沒門檻的活動,簡歷也確實增光了,雖然畢業后晃一年,依舊沒有工作。在那些“難民營”,空氣里也流動著這種味。張望想吐,“姨媽,這……這怎么這么多人?”
“這些都是我同事。”
“哎喲,”,張望半信半疑地笑著,“您手底下管這么多人。”
姨媽眼角的手又開始鼓掌,“這孩子,真是太幽默了!招人喜歡。你媽媽說你太鬧騰。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姨媽帶他上了樓,“一樓是男工宿舍,二樓是女工宿舍。一樓滿了,二樓有間空房。你一個人住個四人宿舍。姨媽夠意思吧。”
張望膽顫心驚地走過一間間宿舍。他瞟見那些鋪子上大叉著腿坐躺著的年長女人們。她們對他微笑示意,他是真不準許自己回應。他能做的,只是跟著快步如飛的姨媽,挺過每間宿舍射出來、打在身上的各種味道的陽光,期待終點早點到來。心里,全是問號。
他的期待已經不高了,因而看到自己倉庫般的房間,他也沒太吃驚。張望下了死心要趁早離開。
姨媽幫著他把東西一件件歸置好。張望不搭把手,帶著滿腔委屈站著看。他試探著問姨媽,“我媽說你在新加坡混得可好了。”
姨媽叉著腰大笑,“你媽真給我臉上貼金。我混得是不錯。”
張望嘴唇蠕動,有些話還是沒問出來。他問,“您住哪?”
“住你隔壁。待會帶你跟我舍友打招呼。她們可照顧我,都是咱老家的,做菜一流。讓她們以后照顧照顧你。”
“您是什么工作?”
“我負責廁所、送孩子上學、養狗和大廳。花園里那溫泉也是我管,一年清潔三次。”
張望差點脫口而出:這是哪門子混得不錯。
姨媽收拾著,竟還唱起歌。是家鄉的歌。唱得非常難聽,張望想奪門而出。就在兩個月前,他還摟著俄羅斯女友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扔骰子。想到此,他真想哭一場。
姨媽離開前給了他個紅包,還囑咐他一定要收下。強調道,這錢足夠他吃飽喝足地活一周了。張望打開看,只有兩張五十新幣。姨媽看出他些許失望,把手在他肩膀上拍拍,“這里雖然貴,也有便宜的活法。放心,姨媽不會餓到你。”
當晚,張望想了很久,還是一字字地把構思許久的朋友圈給刪了。
工作第一天,張望介紹自己畢業于紐約大學,幾個年長的同事給了掌聲。他心里一喜,忍不住又說了說自己去了幾個國家,又在各個國家見識到了什么奇跡。他說自己愛徒步,自己的真實理想是探險家。他說自己沒那么喜歡紐約,然后昧著良心說自己第一天來到新加坡就愛上了這里。人們也不敷衍地給他掌聲。說完了,他覺得心里空,老老實實地拿著電腦去了工位。中午吃飯時,沒人問他任何問題。
團隊里有個叫王志的,人看著不聰明,腦門上還有塊癬,就坐在張望對面。穿衣打扮挺入流,而且也在美國留學過,是一所張望看不上的學校。他們一起吃飯,但雙方間像是隔了墻,彼此都接不住對方的話頭。
張望說了挺多美國的生活,以為能拉近彼此距離。可王志只知道睜大眼睛點頭,絕不開口。
張望不氣餒,他研究過領導力,明白怎么調教不開竅的人。他問對方都有些什么業余生活。王志說自己愛運動。張望覺得希望來了,忍不住又說了說自己喜歡的運動,滑雪,滑翔傘,潛水。他還喜歡籃球、羽毛球、橄欖球等一切要人們搭配著來的運動。
可王志說自己愛跑步,能一個人跑很久。說這話時他臉很紅,雙腳不安地在地上蹭。
張望耐心耗了一半,“你在美國時,天天都在干嘛?”
王志干笑了兩嗓子,“學習。然后,跑步。”
回到家,張望在桌前對窗坐了很久。窗外是那棟大洋房,面向落日的地方有一扇大窗。隱隱約約的,他看到那窗后的一家人,他們彼此依偎著在看夕陽。張望給這房子照了張像,又打開朋友圈,可修修改改了半小時,他還是放棄了。
晚上七點鐘,母親來了電話,張望給掛了。他正在和饑餓抗爭。姨媽送來的燉雞腿他動都不想動。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他理應正和富婆親戚吃香喝辣呢。
八點時,劉灣灣打了電話。張望剛接,就被劈頭蓋臉地給數落一頓。劉灣灣怨他不守信,自從落地就沒給她報平安,簡直是過上好日子就忘了對象。罵得很沖,用詞不干不凈。張望幾次運足氣想吼回去,但內心的力量撐不起他的怒氣,再想想劉灣灣的好臉蛋,他乖乖閉嘴。有個熟悉的人聲在耳邊響著,也是一種安慰。
他就著這罵聲入睡。夢里,他回到美國的大房子。上下兩層。第一層開派對,第二層做夢。房子外有羽毛球場,白天藍色地面被曬得冒煙,晚上男男女女扛著羽毛球拍來這談戀愛。自由,無拘無束,年輕,無限可能性。
再睜眼,只看見上鋪床板的蜘蛛,和無休止的砸門聲。他被這房間里頑固的霉味嗆了兩口,又被窗外白慘慘的月光嚇去了半條命,直看到洋房玻璃窗里那一家子還在賞月,心頭才舒坦了。他嘟囔著,“閑人,只知道看天。”。他認識不少有錢人。他們有大把時間。
門外是姨媽。姨媽看桌上的雞腿沒人動,有點擔心。張望說下班后去餐廳吃了牛排。姨媽要去拿碗。張望說自己去丟,姨媽說還能吃。張望趕緊說自己其實不愛吃雞腿,雞腿太肥。姨媽說,她自己吃,第二天當早餐。
張望餓著肚子入睡,半夜低血糖犯了,呼哧帶踹地從夢里跑回現實,翻滾著去摸糖。吃下去兩顆,腦子不暈了。月亮像白盤子,折射出的光打在身上就像那盤子碎片在肉上拉。他看看手機,母親又打了七八通電話,劉灣灣還在罵他沒良心。凌晨兩點了。
張望要去廁所。他剛要開門,門縫底下掃進來幾束光。他往旁邊一彈,像是怕燙腳。隨著那光,還有棍子戳地的聲音,一陣蟲叫似的嘈雜從門前掠過,離他只有十厘米門板的距離。“張望啊……”,有人在呼他。
張望心慌得不行,趕緊又塞幾塊糖。等再平復,世界恢復原樣。他還是不敢出門,就尿在瓶子里。后半夜是睡睡醒醒了好幾個來回。
吃早飯時,姨媽沒下樓。張望拿了包子和粥去了自己房間。路過姨媽宿舍時,房間緊閉。他想敲,又放下手,搖搖頭。他下載了新加坡本地的租房應用,玩命劃著屏幕,也揪不出來房源。網絡太差。
張望準備去上班了,剛到那豪宅后院,就聽到背后有人叫他名字。是姨媽。她套著仆人裙,卻穿著跑鞋,”張望,你吃飯了?“
張望點點頭。姨媽跑過來,往他手上塞了一小包枸杞子,一小包紅棗夾核桃,”上班族,看電腦太久要補補眼睛、大腦。姨媽上班來不及了,先走了。“
還未等張望推脫,姨媽就提著裙子跑開。她雙腿那強勁、黝黑的肌肉一覽無余。她用力蹬地,腳掌后提濺起的泥花都開得漂亮。該上坡了,張望以為她要停下來走走,可沒想到,姨媽竟氣都不帶換地墊著腳、加速飛了小一百米,直直到了坡頂。光看那下身,真會覺得這是個男人。
這天上班,王志遲到了,整個人走路歪歪扭扭。他說自己崴傷了腳,把肩膀也摔脫臼了。張望只能幫他做一些雜事,心里不是很服氣。他挺看不上王志。他不想為這段友誼投資。可老板在一旁看著,他就覺得自己有了做好事的義務。王志很感動,趁沒人注意悄悄說,“其實我去跑步了。”
”跑步?“
”對。你別跟老板講。昨晚上去跑山,本來十點多就能回來。結果腳崴了,停半中央,瘸著走三小時才走出來。“
張望不屑,“新加坡哪里有山?”
”武吉知馬山。等我腳好了,我帶你去。“
”就那一百來米高的小山坡?“
”新加坡最高峰。周末去?“
張望想諷刺兩句,忍了,“不去。”
當天晚上老板組織唱歌,順便給張望舉行個迎新會。
張望有很多拿手曲目。留學那幾年,他每周都要唱歌。他的圈子里全是歌王歌后自封的人,他若不勤加練習,就融不進那圈子。那晚,他唱得不好,幾次破音,還走調。可掌聲卻下雨般絡繹不絕地從聽眾席傳來。張望看著那幾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同事,謝頂的、駝背的、肚子大得像個盆的,心生絕望。這幫人聽過好歌嗎?亂鼓什么掌?他沒了興致,話筒一插,垂頭喪氣地走回去。大家忙問他怎么不開心,張望只說突然意識到自己霸占了話筒,挺愧疚。大家七嘴八舌地勸他別多想,主管還做下承諾,要推薦他成為年會主唱。公司大老板是老華人,頗喜歡中文歌,這機會對張望有好處。張望有些開心,但又很是失落。他猜,這大老板大致也是這么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
同事們見張望眼底總有點悶悶不樂,便都自告奮勇地去唱歌。于是,張望聽了整晚的老歌。這些歌他曾經和朋友拍惡搞視頻時用過幾曲,還算熟悉,現如今看到有人認認真真地在唱,還很不巧地是個鴨嗓,縱然心中太多不悅,還是笑了。他一笑,大家便都笑了。離場時,主管放慢腳步,和隊尾的張望一起走,“還沒習慣新加坡吧?”
“習慣,習慣。”
“這里生存不容易的。”
張望苦笑著搖頭。他沒覺得活著有什么不容易。在這里活著太容易了。這些人只想活著。正胡思亂想著,一只女人的手牽住他,”弟弟,你過來,跟你商量點事。“
張望一愣,面前是個妝濃似面具的女人,穿的紅色小禮服設計得有模有樣、面料卻很反光。
這里是亞龍,新加坡的合法紅燈區。
張望臉一紅,心狂跳,很有禮貌地抽回手臂。他走,那女人也走,“弟弟”、“弟弟”地幾聲喚像小燕子般打擾他。他想瞟那女人,可只看到一張掉粉的大白臉。主管笑他太受歡迎。走在前面的同事們也沖他擠眉弄眼。
張望突然想起兩年前,他在加州看的那場脫衣舞。他那么年輕,又那么健壯,舞娘們都愛掛在他脖子上轉,他也不靦腆地吻她們的頭發。那一場他花了好多錢,但是買了次讓自己年輕一輩子的體驗。再看此刻那女子,肥嘟嘟的大臂從袖口流出,就像他老板出圈的肚皮。張望突然很生氣,堅定地挪開那女人的手臂,送上個何其冰冷的目光,終于將那亂飛的“燕子”射殺了。
又是一晚,張望再被吵醒。朦朧中聽到棍子砸了門,睜開眼,門縫又有幾束光在抖動。他小跑著湊過去,臉貼死在門上。
”張望會被吵醒的。“,是印度英文。
”噓……“
張望打開門,就著門縫看見幾個打手電的背影在晃動。他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問個究竟,可那幾人一個閃身就下了樓。不一會,樓道的窗子那,就能看到那幾人小跑著從后門離開。
張望跟姨媽講了這事,姨媽沒評論,只說確實有人喜歡半夜溜出去吃宵夜,叫他不要多想。
張望覺得事情不簡單。他想起那晚那牽他手的女人,便帶著些惡毒去猜這幾個女人八成是去了不三不四的場所賺外快。
有了這份小心思,張望暫時也不那么想換房子。他終于決定接起母親電話。母親的關心他一句聽不到,只顧著說這每晚的奇事,”媽,姨媽家的仆人總是沒晚溜出去。“
母親同他一起猜起來。張望說了自己的推測,母親先是叫他不要亂講,又想起兒子已然是很成熟的大小伙子,便準許他說點不三不四的話。最終,母親決定親自給姨媽打個電話,”讓她好好管管員工。不能讓她們亂來。“
張望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好。他母親腦子不大,嘴巴極大,得伸進到世界上任何人的耳朵。萬一母親知道姨媽是這狀況,就一定要讓父親知道。那父親就明白自己沒了他,便只能睡倉庫改造而成的宿舍。這太丟人。他讓母親別問,這幾個仆人對他很照顧,不愿給別人添麻煩。母親心也軟,常常是軟到沒有原則和底線,便也同意了。
當晚,張望在門前放了幾個壓力片。那是他自己大學時設計出來折騰人玩的。一旦感受到壓力,便能觸動警報。連續三天,平安無事。可每天清晨去收壓力片時,上面都有沾點鞋印,張望明白,是警報器功能不佳。
這天,張望早早下班去了王志家。王志本科學的電子工程,大學用剩的原件他一個沒丟,漂洋過海地帶回來。
張望不講客氣,“你這家都成了個廢品站了。”
“我舍不得丟東西。重感情。”,王志從床底拽出個破紙箱找穩壓器。
“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張望挺自在地在房子四處轉著。這家真不小,東西堆成山。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一件件把玩起來要花不少時間。在客廳,他看到個被布蒙著的高柜子,和人同等身高。他抽下那布,被灰嗆得流淚,等臉上的灰被和成泥了,他也就看清這柜子里五花十色的全是跑鞋,“王志,你工資夠高的。收藏這么多鞋。”
王志跑出來,“都是這兩年跑廢的。你看,每一只就要不有個洞、要不裂個底。”
張望一雙雙打量,果真如此。他驚訝地往后退,恰到好處地被沙發絆倒,整個人攤成一片。他豎起大拇指,“好家伙,您真是個圣人。“,他又嘆口氣,雙腿盤起,”跑步這種東西,我可享受不來。太孤獨,也沒啥技術含量,浪費生命。”
王志說,“跑步不孤獨。我有隊伍的。我們一起訓練。”
”有團隊也是各跑各的。就那一個動作搞一小時,只動屁股不動腦。無趣。“
王志嘆口氣,也不氣餒,還是掛著笑,”腳步、呼吸、速度,甚至耳塞里的音樂,都讓影響你。要是聽到朋友喘氣太猛,你就得慢點。我們用感官溝通。說到動腦,你上班時也還不是一坐坐一天?不能只看動作來判斷這個東西。我跑步時候,腦子就沒停過。“
張望很沮喪。他不想多和王志交流,怕被這孤獨成癮的人拖累。他好想念那些陪他熱熱鬧鬧生活的朋友。從小學到大學,他的肩膀就沒空過。團結就是力量,很多他無力獨自面對的事,人一多他就勇氣十足。更何況,年輕就該有朝氣,去玩,去耍,去瘋跑瘋打瘋鬧。那些享受孤獨的人,就是為怯懦做了借口,把生命給扣入一口大鐘。
壓力片被王志修得很好,當晚,張網就被鬧醒了。他似乎跟本就沒睡,彈起來關了鬧鐘,等門縫的光流走,他再溜出門。
剛開始,張望還能跟上,甚至還能悠然自得地在女廁門口偷聽她們談話。可這幾人一上草坪就開始飛奔。張望不敢發出腳步聲,只能從墻角躡手躡腳地小跑。等到了后門,影兒都沒了。
張望氣急敗壞地回了房,坐到后半夜也沒個好辦法。第二天,果真起晚了,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了辦公室,正好大老板在抽查,看見他汗濕的襯衫,忍俊不禁,“你跑步來的?”
大老板別看有錢,可皮膚黝黑得像是個干體力活的。他身材高大,笑起來很暢快,嘴巴張很大,聲音像打鳴。
張望不知所措,想為遲到道歉,結果主管把他一推,“這就是我上次說的那個唱歌很好的新人。我推薦他年會表演。”
大老板一雙似是鐵鑄的手努力在他手臂上握了幾下,“有才華。要好好為團隊做貢獻。”
張望這天便做事暢快許多。以往,他需要推著自己,才能讓一日工作善始善終,這次,伴著心中的喜悅他簡直停不下來。喜悅感直到晚上才消失,心情就像那總不穩定的血糖似的,迎來新的低谷。他再次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下,透過那大窗,欣賞洋房里的人溫馨互動。
敲門聲響了,姨媽在門外叫著。張望不想動。可姨媽卻也不想停。最終,他妥協了,開了門,也沒藏著臉上的不悅。
“張望,明天姨媽請假,帶你去轉轉。吃肉骨茶,看金沙大酒店。“
張望點點頭,想關門。姨媽又進來半個身子,“我今天晚上不忙。我忙你打掃下。”
“不用。”
“別客氣。”,姨媽像一只好奇的小動物,徑直走入,“張望,你房間還是那么空。”
張望還沒把行李箱的東西全拿出來,他甚至還有事沒事放回去幾件。
姨媽打掃起來動作很麻利、很專業。她問張望這工作第一周的感覺。張望說沒感覺。
姨媽不介意他的無禮,只重復地囑咐,“年輕人要多交朋友。”
張望心想,自己的朋友可遍布天下,就是不在這東南亞的小角落。
“你母親托付你給我,也是對我的信任……”
張望想,這就是騙局。母親要是知道你在過這種日子……
姨媽屋子里東西沒幾件,便勤勞地跪著擦起地來。邊暢快地擦,邊喋喋不休,“姨媽我呢,從小就想去遙遠的地方生活。三十五歲那年可算攢夠錢,找了個中介來到新加坡。本以為是做個文書工作,可最后被騙去做了保姆。當年還有希望從保姆轉為幼兒教師,可左等右等地,等不到空缺,簽證又要到期,總不能成黑戶,簽了個清潔工的合同。”
張望說是擦窗臺,其實還在繼續望著窗內的人家。他們把一條大狗逗得直接肚皮朝上、爪子在空中滑稽地亂抓。張望忍俊不禁。
“你別笑,張望。做清潔工挺苦的。一做五年,每日地從巴西立掃街到榜鵝,再掃回來。”
張望嘗試讓聲音有點溫度,“啊,那真辛苦。“
”辛苦也沒轍。要干一行愛一行。把街掃干凈我挺有成就感的。而且這活能鍛煉身體,我就一直沒生過病。后來我領導來這,就把我也帶來,工作輕松多了,還住了四人宿舍、該有了自己的儲物柜。而且這工作是有升職體系的,我剛開始打雜,現在已經可以管整個家的水果供應了。他們叫我,那個啥,副管家。“,姨媽臉紅了。
張望問,“升職到副官家,是不是就可以拿新加坡的職業準證了?“
姨媽搖搖頭,”那是不敢想的。還是技術準證。“
”那技術準證的……“,張望想問最高工資,但沒狠下心,”保險管得不多吧?“
”頭疼感冒的,夠用。我身體好,不擔心這個。吃早飯給你塞雞蛋的王叔,福建人,生病從來不看的。上次顛勺,手指甲給燙掉三,硬挺著不去,愣是把指甲熬了回來。這算是工傷,主人應該報銷。這人傻乎乎的,也不敢去問。你可不要太靦腆,不然要吃虧的。“
張望不接受這份教育。他扣扣耳朵,繼續看風景。他認識那么多成功人士,都是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一幫人。他們謙虛、自制、嘴巴很嚴、秘密很多,沒人像這清潔工,一無所有的,還有臉快樂。
張望特地睡了懶覺,神志早就亮了,眼睛卻不愿睜。姨媽敲門三次,每次都極溫柔,還不如那秒針走字的“滴答聲”刺耳。
醒來后,他整理了半天儀容。想著,今天總該能收集些漂亮的素材,晚上發個高質量的朋友圈了。可這一整天,他都只是在聽姨媽滔滔不絕。從牛車水的小販文化,到克拉碼頭的新加坡河的故事。不僅是百年前下南洋的豬仔怎么從此上岸,還有她和姐妹們在這溜達時,怎么被白人搭訕。
努力了許久,張望終于讓姨媽拿起相機。可姨媽不癲癇、也不色盲,照出來的東西簡直像仙人下凡。張望無論怎么教都教不會,還反過來白給姨媽照了數張挺有水準的照片。他算是氣壞了,徹底不搭腔了,姨媽也就這才明白,自己似乎是話又多了。她問張望究竟為什么來新加坡。
張望不想回答,只顧著望天,生怕眼里的淚花被看出來。
姨媽說,“喜歡看夕陽啊?我也喜歡。我最喜歡周三了。那天我負責晚飯,準備飯后果盤時,我可以透過那大窗子看夕陽。”
張望心想,這姨媽也是明白身為仆人的人生遺憾的。看個天都要趕著周三。
可姨媽突然地大叫,”我知道個地,看落日美極了。咱們去!“
張望擺擺手。可姨媽眼里,他的所有拒絕都是歡呼。姨媽看看張望的鞋,”你這鞋能跑步嗎?“
張望輕笑兩下。這是限量款的多功能運動鞋。劉灣灣送他的離別禮物,”能,但是……“,他想說自己不舍得用這雙鞋跑,再順帶引出這鞋的歷史和價格。
姨媽沒給他機會,直接搶過他的包,“我們跑過去。半個小時就到。”
張望問,“別跑了,打車吧。”
“半個小時還打車?浪費錢。你媽媽賺錢不容易。”
”我賺錢了。“
”我知道,可是你還沒發工資。攢點錢娶媳婦吧,別亂花。你跑步行嗎?我看你挺有活力的。“
張望納悶姨媽從自已哭喪的臉上如何看出來活力,姨媽已經調整好書包肩帶,跑起來。
姨媽跑得不快,還一直幫他調整跑姿,“吸到肺里再呼出去……腳掌往后刨,像我這樣,鴨子游泳那樣。肩膀放松,胳膊肘往里面收一點,像小公雞揮翅膀。對的對的,我們家張望真聰明。”
張望注意力被分散到身體各處,覺得自己跑得像家禽。他一時忘了這一周來的所有打擊,只專心向前沖。
按照姨媽指示那般奔跑是很難的。張望不是忘記刨地,就是肩膀緊得像鼓面。跑著跑著,不由得眉頭皺起來了。姨媽又放慢速度,“別緊張,感覺身體是陣風,可以繞過所有阻礙,無孔不入。順其自然地,舒舒服服地,和這個世界啊,融為一體。腳掌要刨地。把摩擦力從腳底下這么一劃拉,就給劃出去了。肩膀放松,不僅是為了放松,是為了讓你擺臂更自然,讓慣性推著你。解放你的腰,讓它不要隨著肩膀扭來扭去。你的脊椎是一個軸,不要丟了它……“
張望腦子里滾動著這些話,最終化為一句話:成為一陣風。
他越來越像一陣風了,甚至是乘風飛行呢。他眼前,是落日里姨媽的剪影。余光里,是新加坡五顏六色的南洋風情小洋房。他昨天路過時還覺得這些房子擠在一起,簡直太不美觀了。
張望的理智在掙扎,叫他別被這俗人拉下水,別被這平庸的運動蠱惑了。可他卻比誰都清楚,他在經歷一種叫做”醒來“的感覺。
到麥里芝水庫時,天都黑了。張望明白自己拉了姨媽后腿。他覺得姨媽很酷,自己很無能。于是他道了歉,被姨媽狠狠地敲了頭,“不要因為速度慢道歉,傻孩子。你要這么想,只要努力,下次一定能看到夕陽。”
這些只會給人帶來力量與安慰的話,張望一向是鄙夷的。快樂一文不值,而且會耽誤嚴肅思考。可這次大體是壯觀的落日余暉讓他丟了理智。他準許自己稍稍感動一次感。
張望剛刪了租房軟件,隔壁的印度女人妮塔鬼鬼祟祟地對他說,“你是你姨媽偷偷塞進來的。主人不知道。不要太聲張,會被趕出去。”,那一刻,張望感到受辱。怎能過上寄生蟲的生活。
姨媽當晚就跟妮塔吵了一架。妮塔搖頭晃腦,漂亮的手指在空中亂指點。姨媽就有氣勢多了,用張望聽不懂的鄉村英文一輪輪壓制妮塔的挑釁,最終壓得對方乖乖低頭。
姨媽開心了,轉頭向張望承諾,“你是光明正大住進來的。我不會讓我侄子受委屈。”
既然決定住下,張望想搞明白那夜半溜走的伙計們究竟在做什么。他有個計劃,本想透露給姨媽。可每次提這事,姨媽就一臉驚恐。她說這房子日據時期關過犯人,平日里難免有點人影、天光,人們就當沒看見。如今張望看到了,還看得如此真切,姨媽十分擔心。她警告張望別聲張,更別跟蹤那些人,萬一他們去了陰曹地府,他沒準隔天就要從虎豹別墅醒來了。
張望還沒去過虎豹別墅,只記得那是一個景點。他趁著上班去查了查這地,讀到那些怪力亂神的傳說,又覺得血壓掀起小浪花。這樣想著,他敲鍵盤時又多輸入幾個空格,導致一整個下午都在為跑不順的程序頭疼。等天徹底暗了,公司里空無一人了,張望陷入一種孤寂的情緒。他陷入在公司面窗的大沙發上,數著窗外明星點點,腦中閃現過他曾看過的那些星河。
黃石公園的露營地上,伊利諾斯的玉米地里,夏威夷的沙灘上。那些個時候他大叫、大鬧,和朋友們打成一團。如今,就剩他一個,穿著令人拘束的黑色西裝,融入這只有機器“嗡嗡”運轉的黑夜。
張望回頭望望工位上的電腦屏,上面還跑著程序,黑色窗口里打印著冷冰冰的進度。可正看著,黑窗口一閃而退。又出了錯。張望起身,要拖著身子回到工位,可剛一站起來,他就又被一股子渾身無力給拖回沙發。
凌晨一點,他才回家。十一點后打車要加七新幣,他咬咬牙還是加了。車停穩在后門,張望很沮喪,在門口的石墩子旁坐了會。剛要起身,門開了,幾個穿著緊身裝的女人出來了。
中國英文,馬來英文,印度英文,新加坡英文。張望分不清,總之都是鄉村英文。他想,這就是那些半夜賺外快的女子吧。可定睛一看,他又說不出話。四個女人穿著運動裝,布料緊裹她們緊致的身體,大腿上蠕動的肌肉像是一個會呼吸的拳頭,臀部高高蹺著,小腹平坦,如海邊懸崖般整個削下去,隔著衣服都能看到巧克力板似的腹肌。
她們壓腿、熱身,扶著彼此練習手臂力量。張望決定錄下來,第二天像姨媽證實,這并非是她口中的鬼怪。可手機一掏出,他就看清那領隊竟是姨媽!那扎著紅發帶、穿著運動抹胸、雙腿如輪胎般粗壯的健康女人,就是她的姨媽脫下女仆裝后的模樣!
這女人眼里泛光,汗水順著褶皺一滴滴滑下來,真是把歲月的痕跡給磨平了。
燭色的路燈下,女人們漂亮的軀體如那復活的銅像,力量呼之欲出。
她們開始奔跑了,像優雅的野獸,極快,極穩,極自然,和這世界的風、云、光融為一體。一個閃身,她們消失在拐角,張望不得已被打回現實。一切太不真實,像個夢。
臧網沒多長時間做決定。幾乎是瞬間,他憶起在波士頓的一段日子。他和劉灣邊逛街,邊討論國內流行的那“說走就走“究竟靠不靠譜。劉灣講他愛多想,瞻前顧后、畏首畏尾,不會投入當下,是一輩子操心的命。他生了氣,當街就扛著劉灣上了車。倆人直接從波士頓開了十天車入境加拿大,走之前家都沒回,一件多余衣服沒帶。沒人知道他們去哪,他們也沒讓任何人知道。那十天,張望心中滾動著可以頂撞世界的力量。他相信懷揣著這力量可以改變世界。此刻,借助著一些傷感,張望把公文包往樹叢一堆,也跟著跑起來。
這幾個女人跑得真快啊。從一個街區到另一個街區,就跟翻地圖似的。張望跟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沒想過女人會跑這么快。他很快跟丟了,但還好,女人們又折返回來,他便又跟上了。跑著跑著,路邊景致開始眼熟。
這里是麥里芝水庫。
可女人們沒進水庫,還在不停向前。
路黑了許多。星辰出來了,甚至還有點星河的輪廓。張望戴上耳機,放起那幾首他太久沒聽的歌。
今夜,去跑,去遠方。有一些說走就走的力量。
今夜,去跑,去遠方。去改變世界,做一只天生的小鳥。
張望張開雙臂,指尖切過風、撫過雨豆樹干裂的樹皮、從扎手的尾巴草上扣下幾粒草籽。他蹦起來去捉藏在爬山虎里的牽牛花。一不小心跳過洋房門前的供品時,他也不忘轉過身鞠個深躬。
那幾個女人終于停了。張望撐著腿大喘,面前,是一個小停車場,里面閃爍著不少頭燈。
張望拿出手機尋找定位:這里是新加坡正中央。城市緊密的公路網中唯一一片綠洲。面前那面“黑色城墻”就是新加坡最高峰,武吉知馬山。精度一點三五四八,緯度一百零三點七七六三,爬升一百六十三點點六三米。
按理來講,張望本該笑的。他去過珠峰大本營,最愛跟別人津津樂道,他是如何從淚汗中品出一座山的靈魂。自那之后,他就愛上爬山。火山,雪山,沙山,青山。每座山的魂他都能品出來。可面前這一望到頭的小山坡,他不知如何評價。
張望不知姨媽幾人去了何處。他躲在角落四處找著,有人拍了拍他,“哪來的?”
一回頭,幾盞頭燈直直射入眼睛,激得他齜牙咧嘴。
”你真的是,都跟你講過多少次,不要用頭燈照人的眼睛。“
”我還不熟練嘛。這個燈很差的,這個角度老是自己調回去。“
”講屁。我們家燈好得很。給我看看,你瞧,你沒鎖住的呀!“
張望跟個賊似地不敢和他們對望,”你們……“
”你是新來的?“
張望愣住了,點點頭。
”你就穿這種跑鞋?”
張望有點不服,想吹吹這雙限量版跑鞋的牛皮。對方卻用腳踢了踢這鞋,直接印上個泥巴印,“新人就是這樣。喜歡好看的,不頂用的東西。總被騙錢。待會是要跑爛了的。小王,你后備箱那些鞋,拿出來給他。“
張望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對方又敲敲他腦門,很不耐煩地”哎呀“一聲,”小王!小王!備用頭燈拿來!在我后座!“
張望拘謹地站著,不懂入了什么賊窩。人家將他壓回到椅子上,手忙腳亂地扒他鞋子。張望這才想著問一句,“你們這是要跑步?”
人家笑他傻瓜,不由分說地把頭燈纏上他的腦袋。太緊,他一時頭暈目眩。他想說自己僅是路過,可心頭卻像是冒芽。他又重溫了片刻那急馳在美加大道上的快樂。
迷迷糊糊地,張望融入了隊伍,跟著人群跑起來。對于運動,他給自己打氣,自己是從來不輸的。尤其是跑步,雖然他不愛這重復往返的擺臂,但他大腿發達,那可是大學時期四年如一日的艱苦訓練換來的。
然而,這場跑步不同尋常,剛出點汗,眼前就來個大上坡。人們紛紛停下,背著手,腰彎得像插秧,悶頭前進。
張望不這么干。他玩命向上跑,每超過一個人,心中便大吼,這才是青春啊,各位,別總是畏首畏尾地,玩命向上沖啊。
不停有人叫他別太沖動,可他都無禮地不理睬。很快,人們便認為他有那本事直沖云霄,便也不指指點點。可只跑了兩分鐘,張望便覺得身體是個巨大負擔了。肺里的氧遠遠不足他的大腦接著轉,只有一股子堅定的意識推著手腳向上攀爬。要贏,要與眾不同,要成為奇跡。
終于,他登上新加坡最高峰武吉知馬山頂。望著腳下那密密麻麻的頭燈,聽著一波波呼吸聲像樹浪般向上涌來,他心潮澎湃。這快樂簡直讓人窒息。他眼前一黑,倒下了,像樹樁子一般“咕嚕嚕“滾下坡。幾個跑者沖上來扛住他。人們為他口中灌入能量膠。張望大口吞著,七扭八歪地躺在跑者們懷里。半條命回來了,他睜大這重生的雙眼望著繁星點點。時空坍縮了。他習慣性地去想他征服過的崇山峻嶺,發現記憶有點模糊了。
張望在被姨媽拖回家的路上問,“你們為什么三更半夜跑步?”
“晚上訓練效果好。我們跑山的,都要一個人穿過整場黑夜。”
“越野跑?”
“超級越野跑。也是山跑。在山上跑一百公里。”
張望像是聽到這世間最大的大話。他逼著自己客氣些,“你……你爬過什么山?”
姨媽又笑了,可眼角的紋路一條都沒擠出來,“就這個山咯。武吉知馬山。”
張望問,“在這山上跑一晚上?”
“我過兩個月會去印尼。去跑林甲尼,火山。東南亞最難的山。”,姨媽像是在努力撐住精氣神,深呼吸好幾口才繼續,“他們說我能拿冠軍。我看了以往冠軍的資料,她去年跑武吉知馬山,十個來回,比我慢兩分二十四秒。”
“冠軍?”,張望先是不解,后來笑了。他又問,“可是您沒見過山?”
“沒見過大山。不像你運氣那樣好,小小年紀哪里都去過。不過團里很多見過大山的都沒我快。”
張望不甘讓自己的優勢被看低,“快不能說明一切。”
“那也能說明很多。”
張望不動聲色地甩開姨媽的手,”哎,您是真想拿冠軍?“
姨媽堅定地握回他的手臂,”我一定會是冠軍。“
張望回了宿舍,天已蒙蒙亮。他無心入睡,便又凄惶和那程序較勁。黑色窗口眨眼睛似地,打開閃退、打開又閃退。張望覺得自己在徒手抓魚。
他腦子里還閃動著那句話:我會是冠軍。他終于忍不住,撥通母親電話。此時才六點,但母親肯定已經起床忙碌了。電話撥去七八次,都是空音。第九次,母親接了。
張望抱怨,“您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接電話?鍛煉了?怎么不帶手機的?”
“沒,媽媽還沒起床。剛剛還做夢。夢到你小時候……”
“沒起床?你不是天天六點起床。”
“你在家,我就六點起,給你做早飯。就我一人,我起那么早干嘛。”
張望心里的火下去一半。他握著話筒,不知怎么續起話頭。
母親問,“這么早來電,有急事吧?”
“沒急事。我就是想跟你聊天。”
”行。聊。我也不睡了。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張望指甲蓋挑著空格鍵,一不小心把指甲劈了。他的火又冒上來,“我發現,你妹妹特別自不量力。”
“你和姨媽吵架了?”
“沒。姨媽她……她……很難解釋。姨媽她小時候運動能力怎么樣?“
”姨媽?運動能力?“,母親話里帶著困意,”不怎么樣。她小時候胖。“
”她跑步呢?“
”她低血糖。不跑步。“
”姨媽她……她說她要參加什么運動比賽,還一定能拿冠軍。“
”什么比賽?“
”跑山的比賽。“
“山?別讓她跑,她低血糖啊。你姨媽真是賺錢了,見世面了,要拿身體瞎折騰了。”
張望幾次想告訴母親,她妹妹是個窮光蛋。但都忍著了。他只是重復,“姨媽跟我說她從沒爬過山。你說,她……她憑什么有底氣去拿冠軍呢?”
張望也在問自己。憑什么她能有這個底氣呢?
母親寬慰他,“有錢人嘛,容易無聊。挑戰一下,說說大話,情有可原。“
“不是這么回事的。”
“就是這么回事的。媽媽是過來人。這些人呢……”
“不是的。不要老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張望掛了電話,蹲在地上頭暈目眩。他也不懂自己在生什么氣。他真的搞不懂自己。
張望的眼睛度數加深了。他要去配,可是公司保險不報銷,自掏腰包也確實不是筆小數目。他拖了兩天,琢磨這錢怎么辦。因為視力下降,他更難找出程序里的毒蟲了。每晚把臉從屏幕拔出來,他都會經歷短暫失明。他很害怕,不知怎么落到這般地步。從最基本的看世界的資格都被弄丟了,雖然他當下身處的世界不過是四分之一海淀區大小,看頭不多。
這可害慘了王志。他們是隊友,要互相銜接的。張望本就有拖延的壞習慣,王志已經被拖累了。這如今,張望都無法保證上交質量,王志還要再替他檢查,下班越來越晚。
王志看出張望的眼睛出了事。一次被迫加班時,他終于忍不住去問。張望讓他別管閑事。
王志問他為何不去配眼鏡?甚至說著就要把自己眼鏡套給張望。
張望左右躲閃不及,把對方眼鏡給拍地上了。一向文質彬彬的王志怒不可遏,“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因為你,我跑步的時間都沒了!”
張望看不清他,索性也不看他,”跑什么步,你又不是老年人。有時間多動動腦子。“
”我就喜歡跑。不用你管。你快去配眼鏡。“
”我就不去。我就喜歡迷迷瞪瞪的感覺。“
”你都看不清屏幕,你怎么好好工作!”
張望把鼠標一摔,破口而出,“這份邊緣人士才會干的工作!有什么好做的!”,他明白自己不講理了,可這股子氣要是不噴出來,他不但會視力下降,還會口腔潰瘍、大腦受損、精神受挫,“王志啊王志,你好歹也是留過學、見過幾天世面的人。你怎么就甘心日復一日地坐在這破地兒敲敲敲敲敲!”
王志目瞪口呆。
張望冷笑,“是啊,你就是個書呆子。你就是去學習的。學習,跑步,學習,跑步……你這就是,就是給自己……”,張望想許久,“畫地為牢!”
王志呢喃著,“我學習跑步招你惹你了……”
“招了!我……我一有時間就去闖。我去看世界,我滿世界飛。你知道,見過雪山嗎?不是你老家那黃乎乎的臟山!是真正的、只可遠觀的雪!山!你知道企鵝滑嗎?就是一整片潔白無暇的山面,你肚子上墊塊布,直接滑倒底。整整一公里!給我滑!滑到底!誰怕誰孫子。你知道S‘more是什么嗎?不是星巴克的新口味,是巧克力餅干夾烤棉花糖。你知道棉花糖要用什么烤嗎?不是你家那二十塊的烤箱,也不是后院那烤肉的小爐子,是篝火!啥是篝火,你點過嘛?你要會砍樹,會找火引子。你要明白這樹杈子怎么搭才能通風、火才能旺!你什么都不懂。可是我懂。我懂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搭帳篷、防熊,我還會駕帆船,會潛水,我還會十分鐘讓一個陌生女孩臉紅心跳。可我最后竟還是和你這種……家伙一起敲敲敲敲敲!”,張望癱倒在椅子上,滾椅滑出去,撞到隔壁桌子,發出“碰”的一聲。“我現在想起那些上山下海的經歷,我都想不起來了。你知道嗎?我記憶模糊了。我天天一醒來,我就想,啊,今天這程序是不是又垮了?王志那孫子不會又說我拉低他的進度了吧。然后我會想,我寫這些東西為了啥?造福人類?不見得。賺大錢?真沒有。長本事?我長這本事有啥用啊?能讓我開心幸福嗎?不能。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在這里!我也不明白,為啥你在這里!我更不明白,為啥全世界的人都甘心在一張小桌子前過一輩子!”
王志重又戴上眼鏡,坐在桌前。手爬上鍵盤,但遲遲未動。
張望捂著臉,“你就跟老板說,是我搞砸了。說我拖累你。讓他們炒了我。求你了。”。他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去公司,王志請了病假。張望打開電腦,發現自己的程序竟跑通了。再一看存檔時間,就是今早凌晨四點。王志幫他改到凌晨四點。
張望閉上眼,拿咖啡的手在抖。他昨晚夢到自己拿到辭呈,今日就已經背著包、離開那貧民窟一般的房子,坐上駛向遠方的漁船了呢。可今早,他不但沒時間寫完辭呈,甚至還因為項目的按時完成,陪領導們喝了一上午的茶。張望感到羞恥。他喝了屬于王志的茶。中午,他也是陪領導下館子。大老板說,他本事不錯,餐補可以翻倍,以后常來這家吃。張望突然有點想念過去幾周和王志在公司食堂吃雞腿飯的日子。海南雞飯,白雞,雞油泡飯,配上小黃瓜和辣醬。他能吃兩份。跟王志講那上天入海的故事要講半小時。日日如此。
大老板問他,“張望啊,我也是紐約大學畢業的。你在美國那幾年都做了什么呀?”
這是張望在這個國家第一次被問到感興趣的話題。他那話匣子可是滔滔不絕,上天入地的事他全說了。
有個年長的同事問,這家里人要花不少錢吧?
張望搖搖手,“我有獎學金。平日還打工。我在那邊租了幾套房子,轉租給中國留學生。收入夠用。”。這話說太多,他自己都信了。他眼底帶著挑釁去看那提問的長者。對方豎了大拇哥。
大老板連連鼓掌,說自己曾經也是愛闖天闖地的、無所畏懼。他邀請張望去自己家,“我給你看看照片。我在我那個年代,怎么著也是個先鋒了。”
張望求之不得,心里的繭像是被戳了洞,有只小蝴蝶正探頭探腦,“那多不方便。”
“沒事,”,老板操著蹩腳的中文講,“多個人,我就讓他們多拿一雙筷子。”
汽車駕過武吉知馬山時,張望又想起那荒唐夜。大老板說,自己家就在這附近。張望問老板是不是常有機會來這小山爬一爬。老板和司機都笑了。老板說武吉知馬這一百來米的坡,要等自己一百歲了、走不動了,再來爬。過一會,老板又說,“到時候,我還可以叫直升飛機帶我上珠峰。我也不來這小丘。這就是給那些人遛彎的。每天從早跑到晚。那精力用到工作上,賺的錢估計也能去爬珠峰,用不著在這重復自己的人生。”
張望不能再贊同了。他憶起畢業時看的那些文章。入職場能碰到志同道合的伯樂是天大的幸事。
他們開始上坡。大老板抱怨,“這坡很煩人。每次都顛得我想吐。之前,我想鏟了它,政府不讓,說是破壞地勢。真是不懂得開通。我鏟這么幾鏟子還能破壞風水運轉了?”
張望說,“是、是。”
隨著上坡,竟然是那棟城堡般的洋房!它趁著落日余暉,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升起。張望終于能正面欣賞那扇面陽的大窗了。
張望進了這房,多簡約、美觀,簡直像是家具公司在開展會。每一處布景都有講究,一步一景放在這一點不夸張。
他們入座,張望嫻熟地把餐巾塞入領口。看著發光的桌面、高懸的水晶燈,還有鑲金邊的、潔白的盤子,他感到親切。他透過巨大落地窗,望向天邊那一小抹紅。淡雅,精致,襯著微微發黑的烏云邊,像是一抹紅糖。
張望通過這片天,想起人生中見過的那很多個“好天”。無論怎么搖擺身體,這巨大的落地窗竟連那仆人宿舍的一角也框不進。完美。
“我的每一個客人都很愛這窗子。你看,這天多美,跟個油畫似的。”
張望一拍手,“對,這景太美了。吶喊,那畫,Edvard Munch,挪威畫家。就是那種感覺。好像有桔紅色海洋在天上漂著。“
大老板眼珠子滴流轉轉,挺靦腆一笑,又拿起手機查查,”你說得真棒。就是吶喊那畫里的樣子。以后我就跟別人這么介紹。但美中不足的是,你看這畫的角落,就是那武吉知馬山。剛剛路過的小土丘。以后我生意做大點,不但要把回家那坡給鏟了,也把這土丘給鏟了。礙眼。“
張望雙臂抱熊,琢磨下沒那小坡的情形。確實,會更美。
今天主菜是烤鴨胸。皮是被噴火槍燃過的,脆而夾帶點肥。肉的紋路很優雅,從中央的一點蕃茄紅,擴散到玫瑰粉,最后是落葉褐。一片切下來,順滑、阻力均衡、根本無需怎么運刀。張望吃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前日,他還在山坡上被搶救、陷入人生絕望。昨日,他和不同路的同事說出心底那殘忍的真實想法。今日,自己的誠實、勇敢便被徹底地嘉獎了。他想起《泰坦尼克號》的Jack。若同桌的這一家子錢人要問他,“你覺得生命是什么?”
他會一字不差地背出那句人生格言,“生命是上天的饋贈,我不想虛度年華,天意難測,世事難料,隨遇而安,珍惜生活,享受每一天。“
最后的甜點是酒心布朗尼。上面點綴著朗姆酒釀過的紅糖櫻桃。那只端盤子的手上貼著創可貼,指甲縫里有幾顆沙粒,像是潔白沙灘上被遺棄的黑色拖鞋。張望抬頭,對上姨媽錯愕的眼神。他條件反射地低頭,再抬,便是悠然自得、理直氣壯了。
當晚,張望講話特別大聲,若不是有個懂他的伯樂在鼓掌,大家都認為他已置身山中,對著峽谷大聲呼喊。
大老板和他玩起猜郵票的游戲,他也真能從每張郵票說出點門道。實在猜不出的,他就硬講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國家的風俗人情,再把這一套說辭和郵票的設計、色彩、以及歷史痕跡一一對應。結果就是無論對錯、他都收獲了一份關于眼界的夸獎。
這是周三,姨媽負責水果。整晚,姨媽都在房間的角落安靜地站著。張望忍不住看她,可姨媽卻只是一臉向往地從落地窗向外望。張望想,你也羨慕這有錢人的生活吧?
大老板問張望,怎么千里迢迢地來新加坡來工作。張望早就盤算好了套說辭,“家里企業運轉得不錯。但畢竟夕陽產業,賺不到未來的錢。我要闖蕩闖蕩、長長本事,以后靠自己。“
老板問,”可是,為什么是新加坡?“
張望說,“東南亞處處是藍海。在街上逛,我看到很多商機。我想扎根在這。”
“扎根啊?不想家?”
“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要跟著機會跑。”
老板伸出根手指亂畫,“這話我聽過……那個誰,你!”,他指向姨媽,“你還記得嗎?我去你們宿舍,問了個人,為什么來新加坡。他也說機會多,趁著年輕闖天下的。可他都四十歲了!“,老板和張望相視而笑,”很有野心的人,整天琢磨著幫我改善下這個,改善下那個,這些年沒聽見動靜了。是誰來著,你還記得嗎?對,就是問你,還記得嗎?”
姨媽一秒都沒思考,“那就是我啊。”
大老板一拍腦門,“果真是你!我有印象的。你現在還想著那些機會嗎?機會多,和有沒有本事抓住是兩碼事。抓住機會,住有大窗的房子。抓不住,就每周三去別人家蹭蹭風景看。張望,我歡迎你隨時來我家看窗子。”
他們聊到十點,大老板讓司機送張望回家。那時,姨媽正趴在地上、拿著小刷子摳地縫里的蟲子。張望看她,她便把頭低下。
張望上了車,隨便指了公司公司附近的地址。下車后,他再坐地鐵回到豪宅,從后門進了豪宅大院。
一進員工宿舍大廳,人們歡呼著迎接他。夸他為“有出息的人”。幾個中國叔叔更是拍著他肩膀、要和他吹一瓶。他很得意,因著確定了自己的高人一等,也不怕被這些俗人拉下水,甚至挺想了解他們的人生。就像他了解到洛杉磯夜半,街頭會用帳篷搭建起綿延幾公里的貧民窟后,駕車一遍遍在那危險街區游走,邊往街上彈煙灰,邊跟朋友表達自己向往街邊人的自由。
那晚,他看著這簡陋宿舍,也沒再不舒服。這是他漫長人生的某個暫住地,說明不了什么。
張望撐在窗邊,看那洋房上鑲嵌的大窗,似乎能看到數小時前的自己,正信心滿滿地站在窗后,似乎在欣賞自己的江山。此刻,他像是Jack,含情脈脈地看Rose在甲板踱步。
當晚,他給劉灣去了電話,耐心聽完對方的抱怨。劉灣因為他的之前的冷漠傷心欲絕。張望很直接地說,“你不要哭了。下次你學校放假,來新加坡,我帶你爬山。”
“新加坡能有什么山?”
“新加坡周遭是有很多山的。”
“比如?”
張望介紹了幾座大老板推薦的山,”都是《孤獨星球》上的五星級景點。尤其印尼那火山,是世界十大必去之地。“
”那叫什么山?“
張望冥思苦想。那名字就在嘴邊,”林甲尼。那山叫林甲尼。“,那一刻,他想起前幾天姨媽說起過這座火山。她當時的神采奕奕,現在回想起來很是動人。
張望掛上電話就去敲了姨媽的門。他告訴姨媽,今晚自己想加入他們的跑隊。他以為姨媽會開心,可姨媽卻逐漸凝固了笑容,“你可以來。但是,你不能告訴主人。你知道的,他看不起……”
半夜,張望夢到自己躺在棺材里,有人在敲打。一醒來,是棍子戳門的聲音。他穿著運動裝入睡的,只需換上第一次跑步時人家借給他的鞋子,便可以出門了。熱身時,他的目光始終無法從那四個女人身上挪開。真的,若是大老板知道,他的仆人褪下女仆裝后,會有著這樣一副堅強有力、原始漂亮的軀體,該多驚訝啊。
他們開始熱身。高抬腿、壓腿、蹦極跳。姨媽喊著號,“動作一、動作二……”
張望在心里喊號:動作一蹦極跳,動作二彈震式正壓腿……這些動作他都在健身房里被人手把手地指點過。
他們開始跑了。女人們讓他領頭,他覺得被看低,便堅持要掐尾。沒人拗得過,便讓他跟著。可速度慢極了。
張望大喊,“不用管我呀,你們用自己的速度啊。”
可這行進還是很慢。
張望又喊,“故意壓速可是看不起我哦。給我看看你們的真本事!”,他在心里喊,我可不是個根據自己本事隨便調整目標的懦夫。
女人們挨個加速里。張望先是信心滿滿地追,但很快,他便四肢不能再協調。別說惦記著姨媽指教的、“和世界互融”的和諧跑姿,光是將另外四人保持在視線內,便要逼著他吐出幾口胃液了。
每個拐角,四個人都要等等他。數不清是第幾個拐角,姨媽支開另外三人,告訴張望,“別急,你會快起來的。”
張望不想受她指教。他又撒開雙臂飛奔,姨媽在身邊面不改色地跟著。無論他多么用力地擠壓肺里的最后幾絲空氣,都甩不開身邊這女人。好勝心讓他無法平靜。
就這樣拖拽著身體,張望再次到了武吉知馬山。姨媽讓他安心休息,自己招呼個人陪他跑。對于休息,張望簡直求之不得,可他還是壓著,“不累,不累。”
來的人竟是王志。張望目瞪口呆,王志卻不以為意,指指張望的鞋,“這還是我借你的鞋。”
張望結結巴巴。
王志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布兜子、一個水包、一對袖套,不由分說地給張望穿戴上,“記得喝水要小口。別背太重。我帶了能量膠,你每小時吃一個,所以別只顧著往上沖、甩開我。袖套必須帶,東南亞的蚊子能吃人。“,王志將登山杖塞入他手中,“挺像回事。那么,歡迎加入獅城跑團。”
張望把杖丟回去,”就這小山還用這?“
”這小山,今天晚上我們要爬十趟。“
”十趟?多無聊。我要爬快點,不然會睡著。“
前方有人在吹哨,人們陸續打開頭燈。一條閃亮的星河就這樣在四周浮動,再隨著一聲口號,慢慢向那山坡匯去。
張望一下子就開始沖。他繞過人群,聽見他們的閑談,覺得無法忍受。王志在后方追著,他便干脆滅了頭燈,在別人的光亮中四處穿梭。他擺脫了王志,甚至擺脫了人群,再次地打了頭陣。可這次,無論他如何竭盡全力地跑,甚至在手臂上磕下多少枚牙印,前方,總有盞燈在高處搖擺。那是領航燈,也是鞭子。
張望沖刺了好幾波,終于沒了力氣。被一個滿臉褶皺的男人超越了,又被一群說笑著的青年超越了。后來,有個女生和他擦肩而過時喊了加油,還有個骨瘦嶙峋的奶奶拍了他的肩。再回頭,身后已然沒有多少人剩余了。可這僅僅是第二圈。到了第三圈,他已然獨自前進了。
前方,是一條明明白白的路。后方,也是條明明白白的路。他明白了,在這小山坡上刷幾個來回,是一件很磨意志的事。就好像過一份看得到頭的人生。這幫人,怎么能因為這小丘而如此狂熱呢。
身后,又傳來人聲。他要被套圈了。張望關掉頭燈,小心地像路邊走去。他怕被人看到自己最后一名的沮喪,也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太猙獰。可那追上來的人還是喊了聲,“張望,別放棄,慢慢來。”
大部隊人馬也逐一趕上,“張望,不用趕!”,“張望,我們會等你。”,“別放棄,終點總會到達的!”
他成了笑話,被那些沒資格的人嘲笑。王志默默地走到他身邊,一言不發。張望趕他,王志遞上登山杖。張望接過杖,像個百歲老人般佝僂著前進。他還是意志堅定,只是意志和力量徹底地分離了。
跑到第四五圈時,已經是王志用登山杖在牽著他前進。身后,是志愿為他吶喊的人。他們是資深跑手,早早地完成了訓練任務。
張望客氣地讓他們別跟著,他們說自己本就要多走兩圈做做放松,讓他別有壓力。
直到凌晨四點,張望才徹底地完成十個圈。陪他到最后一步的,是王志和姨媽。兩個人最初都勸他下次再戰,可張望不聽。他發毒誓,哪怕走到第二天午后,他也要走。兩個陪同者便一起為他加油。可他確實太慢,于是王志和姨媽輪流睡覺、陪他磨完一步又一步。
王志和姨媽互以姐弟相稱。跑團里的各位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稱。他們準備集體參賽兩個月之后的林甲尼越野賽,一百公里。為鍛煉熬夜能力,這群人每周定期三次的夜跑訓練。不是睡前休閑跑,而是在夜最深、睡眠最熟的時間,離開空調房,來到這荒山奔跑。一圈,又一圈,半睡半醒地,就像跑在夢里。
張望瘸著腿被搭上出租車。他記得晚上要加七塊,自己得幫姨媽付賬,可一上車,他就睡了。再醒來,他就在床上了。
張望去敲姨媽的門。姨媽也在睡著,罵罵咧咧地開了門,看到是他,又是一副慈善的長輩模樣。
張望問,”我怎么從車上回到床上的?“
姨媽說,”還能怎么回來。我背你回來的。“
張望一米八,七十九公斤。他不敢相信,但也不得不相信。經歷一晚這么,他沒資格在體力上和眼前這位女性跑者一爭高下了。
今天,姨媽決心再帶張望看看新加坡的景。比如金沙酒店,上次就去得匆忙,沒能好好一轉。張望渾身依然像是被電擊過般麻得沒了知覺,若是硬要走上幾步,簡直像那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魚。張望拒絕了,說是對金沙興趣不大。可姨媽一臉神秘地說,自己要給他個驚喜。
驚喜就是一次金沙酒店內部參觀的機會。姨媽的老朋友王姨是這里的后勤小組長,小組負責六到九樓的全部客房的穿上用品、與洗滌用品。一路上,姨媽喋喋不休地向王姨吹噓張望的優秀。等他們進了后勤部,姨媽又四處請教起把被子疊齊、馬桶刷凈的小訣竅。她嗓門好大,時不時蹦出些張望聽不懂的詞,逗得幾個馬來女人哇哇亂叫。
張望無心停留。他刻意制造些不快樂的蛛絲馬跡,示意姨媽帶他離開。姨媽太忘我,什么都沒留意。倒是一旁安靜疊手絹花的印度女人明白了。她跟姨媽指手畫腳好一通,看客們幫著分析,終于搞明白了。姨媽沖上來抓住張望的手臂。這手臂撐了一晚上登山杖,如今經不起任何折騰。在姨媽的大力搖擺下,張望疼到無法拒絕,只能順從地被姨媽牽著走,暗地里齜牙咧嘴。
下一個目的地是金沙帆船酒店五十七層頂部的無邊游泳池。這一站倒是真正取悅到了張望。這是個照相的好地方,算是新加坡的地標。他突然地對姨媽多了些親近。他讓姨媽幫他照相,可姨媽無論多努力,只在畫面中留下一個虛晃的色塊。王姨搶過手機,按了幾下快門,“你姨媽就是沒有審美。我們做服務業的啊,給客人照相。”
張望一檢查,喜出望外。今晚上,是一定能發出來新加坡后的第一份朋友圈了。
馬上地,張望腦子馬力全開地構思這朋友圈的內容。他決定加上洋房照片,還決定加上加班時一臉憔悴的自拍。還有昨日跑步訓練后爛巴巴的鞋子,也得放上來。他還得好好夸夸這山--他專門查了資料,這武吉知馬山的植被種類,比那亞馬遜叢林的還多!這是多么值得發朋友圈講講的內容啊。那些語言他將無山可爬的損友們,會羨慕他的。
恍惚間,張望聽到有人在呼喚他,男人的聲音。聲源來自游泳池。他跳過那些赤條條的白人驅趕,看到那被水折射后的、扭成蝦米的一具老人身體。那是大老板。
蝦米游上岸。老板喜氣洋洋走來,揮揮手讓跟上來的女伴離開。這女伴不是華人。張望也沒在那大窗子里見過她。
“自己來的?”,老板問。
張望不知如何回答,搖搖頭。他瞟到姨媽正和王姨在閑談,祈禱她們別過來。可姨媽一看到自己被搭訕,便面帶焦急地想往這邊趕,“張望,那是誰!”
老板看清了姨媽,“張望,她帶你來的?”
張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釋。他點點頭,“上次您說,我和這阿姨志趣相投,聊了兩句。她有朋友在這,能幫我省個票錢。”,說完這話,張望心涼了。自己成了個追逐小利的家伙。
大老板叉著腰,唇上整齊的胡須顫下幾顆水珠,順著他厚嘴唇滑到下巴,“張望啊。和你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很多,擇友要過腦。你和這種……能玩出什么呢?我不太懂你。“,大老板又看看姨媽,“我……真的不太懂你。”
”有時候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張望眼珠子滴溜溜轉,看到無邊游泳池外的城市風光,“今兒天色真好。您家大窗子看起來一定很美。“
老板也瞇著眼看起這高樓鱗次櫛比的城市。他指著天邊的一棟沖天大樓,“這棟樓,我兒子在頂層有一間。里面也有個大窗子。比這泳池的美。我要收門票都能賺不少。”
張望看看姨媽,搖搖頭。姨媽點點頭,回到王姨身邊。她在遠處看著,顯得十分瘦弱。張望竟莫名地回憶起姨媽那不屬于女人的強壯身體。人喪氣時,肌肉線條也會消失吧。
當晚,張望去了另一間有大窗子的房間。大老板沒吹牛,這片玻璃看著更值錢。帆船酒店、摩天輪、大榴蓮音樂廳均是配角。只要在窗子上趴得夠緊,你可以看到東部榜鵝區盡頭的海岸線。相隔一公里的海渠,是馬來西亞海岸線。老板遞給他望遠鏡,上面寫著“萊卡,優等“。透過望遠鏡,張望看到馬來西亞海岸線邊依偎的情侶。
”中國有句話,登高望遠。“,大老板說,”張望,你要是我兒子。我就叫你張望遠。“
”好,您要是愿意,以后就叫我張望遠。“
下一個周三,張望又參加了武吉知馬山的夜跑。過去一周,他勤奮得不行,在公司健身房虐待自己。他的體能直線上升。當初他去俄亥俄看女友,和本地人打了人生第一場橄欖球。他把自己想象成保齡球,決定哪怕沖個頭破血流也要把對方那三五個大漢撞倒。最后,他贏了。現在,他就有這決心。他把命押在這山上。他要超越這些人,讓他們明白,見識過真正大山的人是怎樣風光。
起跑線時,王志又湊上來給他遞杖。張望推開了,“要不就打救護車把我扛走,要不我就用雙腿贏了你們。”,他冷冷地盯著那杖,“第三條腿。作弊。”
起跑了,張望又沖起來。這次,他下了狠心,一定要比上次再逼自己多一點。這次,他直到第四圈才成為最后一名的。路過的人都為他的成長而歡呼,叫叫嚷嚷的,鬧得他沒法懊惱,心里也迫不得已地暖了一點點。
到了第六圈,身后爆發出歡呼。張望太困,眼皮重,腦門像是被綁了錨,脖子只能垂著,搞不清發生了什么。他聽到好重好重的呼吸,狂風似地,像要把自己吞進吐出一張巨口。那呼吸里參雜著痛苦與喜悅,掙扎與釋放。
呼、吸……
呼、吸……
姨媽從身后超越他,像只鹿,從容不迫,緊致健康。張望牢牢地記住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姨媽的臉蛋紅潤得像夾生蘋果,汗水混著精神氣暢快地從發絲沁出,打透那濃密的眉毛,把短而翹的睫毛匯成一縷縷。嘴角是上翹的,眼睛很黑,黑得發亮。
張望不解地看著人群從身后一擁而上,手拉手歡呼,“別停啊!”,“一定可以,這次一定沒問題!”
人們歡呼著簇擁,又結伴離開。張望再次陷入無盡的黑夜與寂寞。
第七圈時,姨媽又趕上來了。那鹿有些撐不住了。姨媽的每次落地,小腿都不自然地扭幾毫米,同時膝蓋一顫。張望看得一清二楚。他有點擔心,抓住個人群中的女孩,“她怎么了?大家都怎么了?”
“她要破紀錄了!”
“什么?”
“武吉知馬山十圈速攀。她要超過基利安·喬妮特了!”,手機屏幕上,是運動軟件的路段排行。姨媽現已是該路段第一名。
”誰……誰……“
”基利安·喬妮特,世界冠軍!
張望再次被人群淹沒、被人群拋棄。
再次和姨媽相遇,他掙扎著跑起來。逐漸地,他又掛在人群末尾,像個什么動物的、毛茸茸的圓尾巴。
世界冠軍、世界冠軍、世界冠軍……
這詞不安分地在張望腦袋里撞著。視線模糊了,張望玩命擦著,似乎擦了這不明的穢物,就能解了他對世界的不理解。
姨媽在黑壓壓的人海盡頭有節奏地彈跳,極標準的高度,馬尾像節拍器般甩動。她做著張望所不屑的、重復、沒技巧、無法改變世界的彈跳動作,從一個時間點蹦到另一個時間點,從一個經緯度到另一個經緯度,呼進一口氣和另一口氣。
張望還是被丟下了。等他拖著半條命到了終點,姨媽已被人群高高抬起,“冠軍!冠軍!冠軍!”
當晚,仆人宿舍徹夜未眠地慶祝。姨媽腳上起了水泡,像紅金魚眼泡子,大腳指頭兩個,小腳指頭一個,腳弓鑲進一枚小石頭蛋。人們心疼她,便輪番舉著她,“冠軍!冠軍!”
張望聽人們唱歌,馬來語,泰米爾語,還有“甜蜜蜜”。他皺著眉看這一切,玩命地轉手腕上的佛珠。可妮塔扭著腰走來了,下顎、脖頸、肩、胸、腰、跨……這一切如那海底水藻,各自扭得那么美,連起來還能拼成一個人。妮塔拉住他,手上紋著褐色圖騰,密密麻麻地像張奇異的網,編制著花、草、樹葉、精靈和果實。
張望推脫著不愿起身,可姨媽大叫,“張望!這是個開心的時刻!”
扭扭捏捏地,張望也舞起來了。他大學時學過印第安舞,配這印度舞竟出奇地合適。妮塔似水草,那他就是水藻。他想起在仙本那潛水時見過的那些草,搖搖擺擺,世界一片安靜,只剩搖搖擺擺……
門被砸開了,是印度保安中的高個子。他是個瘸子,喜歡在山坡上一瘸一拐地趕野狗。此時,他很氣憤,鼻毛都要吹到胡子了。
妮塔上前交涉,他卻對著她裸露的肚皮指指點點。他們說著張望不懂的語言,可聲音越來越大。印度保安用拐杖將門板敲得“邦邦”作響。妮塔,那水草,迅速地隨流漂去了。
張望看著姨媽。即便是現在,人們也沒能放下她。直到保安打了通電話,姨媽才雙腳落地,剛站穩,扶她的人便跑開了。員工宿舍亂成一團。音響的主人不知藏到哪里去,獨自唱著印度歌。這打擾了印度保安的匯報,被砸了個稀巴爛。
就那么幾句話的時間,大廳空了,只剩下一地煙頭酒瓶、還有舞步留下的泥鞋印。嘈雜褪盡,只剩張望一人。他想走,又不知該上樓還是破門而出。他沒得選。他的手已經被保安扣住了。
“你放開。”
印度保安打量起他,“我不記得見過你。”
“你放開!”
“臭小子。”,保安把張望的饅頭似的圓下巴揪得跟個窩頭尖尖一樣,“你是誰帶進來的?”,他大吼,“誰!”,他吐沫星子滿天飛。
張望想著要不要往對方臉上回啐一口,可下巴上的鉗子收緊了。他臉被掐得生疼,似乎前年擺脫的智齒又回來折磨人了。
那保安睜大惡魔般的雙眼,似乎要一口氣看穿他的腦殼,“我見過你……你是老板的客人。”,他逐漸地松開手。
張望趕緊活動下顎,看看面部神經海通暢與否。嘴巴里有血味。
保安突然地笑了,“我叫老板來歡迎你。”
“不。”
保安這才從笑里露出點不懷好意,“稍等,先生。離我遠一點,我要打點話。我需要信號。”
“不,你等下……”,張望急了,剛要伸手去拉,被一拐仗掃倒,膝蓋磕上桌腿,正被乳酸腐蝕著的肌肉縮得像枚鐵拳頭,“你……”
“張望!”,是姨媽,一顫一拐地走下來。她哀求,“是我,放開他……”,她操著那難以辨識的鄉村英語掙扎著說,“我叫他來參觀。”
“員工宿舍不能帶外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我就是帶他……”
保安毫不猶豫地對著電話嘰里咕嚕地講起來。張望聽懂了幾個詞:騙子,妓女,快來。保安掛了電話,貓看耗子似地看著兩人。他的目光在姨媽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一個女性跑者。”,他用拐杖輕輕敲打姨媽的鞋幫,“愛炫耀的……”
“我沒有炫耀!”
“沒有炫耀你在草坡上跑來跑去?沒有炫耀你每次都跑著超過我?”,他氣得拐杖直哆嗦,身子也跟著抖,“他們叫你世界冠軍?”,他走兩步,“憑什么啊?清潔工。”,他看張望,“你說說,你這個老女人朋友,憑什么叫自己世界冠軍。”
遠處,大洋房的燈亮了。大窗子如那通向天堂的門般,溢出暖橙色的光。窗子里還是那些奢華的家具。那個房子里的家像是泡在蜜罐里一樣。一個人影慢悠悠地出門了,他被攙扶著,身后也有人緊緊跟著。他們戀戀不舍地從溫暖中走出,有說有笑地走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張望想起出發前母親對新加坡的形容:一個愛罰款的地兒。只要做點小錯,就會有人用小鞭子抽屁股。他望向姨媽,帶著怨意。怎么讓自己到了私闖民宅的地步呢。
張望越來越急、越來越急。他簡直沒了辦法。他要失去好多,他要面臨好多。人生的噩夢這就開啟了倒計時啊。他呼吸急促了,射向姨媽的眼光更毒辣。
“砰!”
姨媽抄起鐵鍋砸向那保安。他們扭打起來。
“張望,跑!”
張望動彈不得,“跑?”
“跑啊!你不會跑嗎?快跑!”
一瞬間地,張望想起那天晚上,姨媽教他和世界融為一體地奔跑。這是他第一次懷念些和美國無關的事。他有點激動,耳朵根有點熱。他嘗試著腳底蹭地,似乎是踩在滑輪上那般流暢。他推開門,不知該不該邁腳。他聽到身后姨媽又操著她那蹩腳的英文,底氣十足地吼叫著,“對,我是冠軍!就是我!清潔工!冠軍!”
張望推門而出,開始奔跑。跑到后門,他停下,抬起左臂,端起右肘。那是射箭的姿勢。他用右眼精細地尋找目標。這很簡單,只需不把月光和橙光混交就好。他的左眼,透過那仆人宿舍的小小窗,看到那個健壯的女人被揪著頭發壓在墻上。一行人進去了,人們圍著她。
“我是冠軍!”,那慘叫不由分說地擠進張望的耳朵。
“是的,你是冠軍。”,張望松開手。他看到一只箭從耳邊呼嘯而過,如一道驚天閃電,直直劈穿空氣,一節節地延伸,直到撞上那大窗。玻璃裂了,黃色燈光如在膨脹,蜜糖般從逐漸清晰的玻璃裂紋沁出,直到“碰”地一聲,一瀉而出,暖得這大千世界好一片萬丈光芒。
再眨眨眼,一切都空了,只剩那半輪月亮在空中落銀粉。那緩升的草坡像是誰的脊背,由南到北,直直地指向那城市中央的山。瞇上眼,能看見山間流竄的白光,能聽見無數從肺部深處拖出的喘聲。張望跟個新娘子似地,披著這白色的、冰冷的月光。他感到自己和世界融為一體了,開始向很遠的地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