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千禧年 地點:非西伯利亞 人物 :我和蒙·卡托拉·提莫
"喂,餓了。拿點面包來。
好的,先把槍拿開。
啊,不好意思,因為沒錢,只好這么做。
知道。
不過,即使有錢也要這么干的人也是有的吧。
那是。世界之大。
送一瓶酸奶可以吧。
請便。
喂,說一句。
嗯?
下次別帶那玩意兒了。"
關掉電視。
現在是深夜2點26分,距離蒙·卡托拉·提莫的到來還有不到7個小時。電視柜上擺放著我和M在海邊的照片,年輕且有活力,那是和她結婚的第二年,公司里組織到平燦旅游。平燦屬沿海城市,去的時候是冬天,酒店便宜,沙灘干凈,人也很少。
平燦有很多大榕樹,我和M都生長在內陸城市,第一次來到海邊,看什么都很新奇,臨行前特意在電器行租用了一只手持DV機,這玩意兒不太會使,兩人舉著它在平燦閑逛了三天,遺憾地是一點影像都沒錄上。
街道上路旁邊高壯的榕樹又奇妙又壯觀,枝葉中間有像頭發似地東西長長地拖拽下來,連樹根也暴露在地面生長起來,聽當地人介紹,如果榕樹生長時間足夠長,它的那些根長到地面就會變成像樹干一樣不斷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延伸...直到爬滿整個街道、房子、城市、省會、直轄市、鄉村、水稻、田野...一切。
天亮的很早,臨海有許多錯落起伏的像是一層層疊在一起的小漁村,顏色鮮艷亮麗,像是被放大的樂高玩具拼接在一起。在碼頭上,早晨一般都會有漁船靠在那,站在船頭向游客兜售海鮮,然后現煮拿給他們。我和M都不愛吃海鮮,于是我們都覺得那些海鮮其實是漁夫們早上去海鮮市場買的。誰知道到底是不是呢,也許確實是這樣也不一定。
從平燦回來后的第二個星期天M開始了她的第一次的發作。可能是因為春天快來了的原因,能理解這一點吧?春天是容易崩潰的季節,春天會崩潰,M會崩潰,我也會崩潰,連世界都要崩潰了。我們都希望春天不要來,我們一起讓春天不要來吧,我聽別人說,只要有非常多的人一起心心念念著同一件事,這件事就一定可以做成。我們一起讓春天不要來吧,好不好?
顯然,這根本沒有奏效,M發作了。在結婚前她就一直被躁郁癥困擾,具體的情況一度是個迷,她不提,我自然也沒追問過。這次發病是我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以至于會變成這樣一個狀況。我被嚇壞了,一方面擔心她的健康,一方面害怕兩人的關系會受到影響。事情也確實照著我想象的那樣發展下去了,M的健康成為了隱患,我們的婚姻也岌岌可危,她拒絕服藥,又不聽管教,像個任性的青春期少女,又像個得了失心瘋的活鬼。
我說了,我真的不喜歡春天,是春天把她變成了這樣,誠如所言。
這樣是不對的,我不應該歧視春天,春天很可愛,有鳥,有風箏,有花,有草莓,有帳篷,有陽光,有踏青的人們,還有不錯的海邊回憶。小貓們可以不再受凍了,枯萎的樹木也重新生長起來,那些本該種植在南方卻死在寒潮里的植物們也要得救了。但滑稽的是....有靈的物件們都活過來了,我的蒙·卡托拉·提莫卻瘋過去了。
........
M著迷于卡爾維諾,給自己起名為蒙·卡托拉·提莫,雖然不知道這名字和卡爾維諾的關系到底在哪,也許是書中人物什么的?她非教我稱呼她為蒙·卡托拉·提莫,我認真的告訴過她,這名字實在太長了,我叫不來。但你知道的,我一直拿她沒辦法。
蒙·卡托拉·提莫,幫我沖壺水來....
咖啡加點糖可以吧?蒙·卡托拉·提莫....
蒙·卡托拉·提莫,我的剃須刀哪去啦?.....
“喂,我說,蒙·卡托拉·提莫,難不成你真讓我一直這么稱呼你了?”
“額...也許是的”
“叫M也是可以的吧?”
“不好,像特工。”
..........
說起來我和M竟是因為我父親的死,才得以相識。
那是我第一次進殯儀館,從前沒料理過這方面的事項,承蒙家里兄長照顧,該辦的早已安排妥當。我的任務就是帶著家族里的其他人到殯儀館內和父親進行最后的告別,以及行使為人子的最后一點責任。
殯儀館給我的印象就好像是靈魂的升降臺,被送到這的人,都被運往其他四面八方的地方去了,輕的像羽毛一樣,沒有沉重的包袱,也不存在時間的長短。羽毛是會飛的,人們都覺得,人死了之后有些會去天堂,有些會去地獄,天堂是羽毛該去的地方,可是地獄...你告訴我還有什么地方會比人世更折磨人呢?
父親被查出患有食道癌,化療的折磨加上進食困難,看上去越來越老了,身體也瘦的不成人形。那天是84年的大暑,也許是為了解脫,他投河自盡了,過了將近一周才被人發現漂浮在河道上,悶熱的天氣和太陽的暴曬加速了身體的腐爛。你知道吧,我們每天見到的人,他們的每張面孔,都會經歷剝皮和腐爛,總有一天,上帝會賜予他們這一切的。而我的父親,他正經歷著。
根據報警記錄,我被警察叫到停尸房去認領。冷柜被抽開,黑色的尸袋里確確實實的包裹著一個人,是誰呢?我的父親嗎?那人臉上的皮肉腐成一團,臉不是臉,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父親也不是父親了。上帝的賜予難道就是這樣的嗎?
我拒絕承認他的死亡,就像拒絕承認我一直愛著他一樣。人與死亡之間像是有一道屏障似的,他的死是那么的不真實,原以為我會悲痛、會傷心、會流淚、會悔恨,可我,單單只是可憐他,可憐我的老父親。人啊,只有在見識過死亡后才能討論死亡。
世界是表象嗎,還是只是基于人類意志之上的一種客觀認識...?
為了讓這種表象存在,而必須擁有一個意志,一個巨大的意志。而在表象背后是否有真實的東西存在呢。作為世界的一體的“我”來說,最具代表的真實無非就是愛情、友情、親情。但這三情往往又有悖于意志的本質,當三情捆綁于一身,自由的概念就被小化了——不得不承認,三情于我,是一種束縛,因為意志的第一本質是自由。另一角度來看,意志與愛又是極為相似的。每個人都有愛,愛妻子愛家人愛上帝愛自然,愛一切基于自己以上的“物”都是一種大愛;同樣意志也如此,所有人的意志都是基于一個巨大的意志之下,我們被大意志所領導,被一個超越眾生的意志所統治,我們效忠于大意志。
世界是表象嗎?恐怕只能回答,表象中也有假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唯有語言和歷史。
........
正在廳外排隊為親人送葬,M排在我后面,太陽曬的很,館內的哭喪聲大的燥人,并非是我不孝順,換誰誰都想趕緊從這個晦氣地方出去。我和父親的關系,怎么講好呢?一直相敬如賓,在母親和他離婚后,我就沒再和他生活過了,雖然成年前受關照父親一直有寄錢過來,但在他后來的老年生活里,我也算是分毫不差的還回去了。父親的死亡其實是意料當中的,只是沒想到下場會這么慘,他是個不錯的人,待母親也很好,可兩人就是不合適,如果他們沒離婚,我和父親的關系應該會很融洽,我也許會更直接地表達我愛他這個事實。
這么問可能有點唐突,不過實在是好奇,有沒有人在殯儀館送葬時被插過隊?
我也不太能理解,在殯儀館插隊,很不吉利的事吧。那是我第一次到那種地方去,雖然不清楚忌諱有哪些,但總知道插隊是不好的,在M的兩次要求和一次懇求下,我堅決沒讓。
“你家,死人了?”
“......不然到這地方來做什么?”
“抽煙么?”她朝我遞了支煙,想接來著,但這是殯儀館啊,忌諱那么多,誰知道接煙抽會不會也是其中一種呢。
“不了,謝謝”
“你說,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家死過不少人,姑姑、舅父、姨..總有親戚死亡,我不喜歡看到人哭哭啼啼個不停,奇怪的是我倒挺喜歡這地方,下雪天大伏天都樂意來參加送葬儀式。”
“恩,可能....我也不太懂這方面,我第一次來,看起來你是常客,懂得應該比我多啊。”
“是吧,我也這樣想.....你看那兒,煙囪在冒黑煙,現在煙濃,再過會煙就會散開,慢慢散到空氣里,被我們吸進鼻子,又再吐出來,那煙是那些親人們的身體化成的,他們跑進我們身體里,在里面繞圈一周,又跑出來,這行為就像走進我們的人生,又再離去一樣,這是一次告別。”
“告別...”
“對哇,因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包括在夢里也是,你見到的已經不再是他們了,那些都是幻象,是大腦皮層的控制和調節的產物,那些在記憶邊緣的信息被大腦調用,你的大腦妄圖在欺騙你,那些都是圈套。”
“如果是圈套的話,‘他們’會從我這里獲利什么呢?”
“靈啊,你沒聽說過嗎?”
“靈...?”
“你總知道人是有靈魂的吧,告訴你,不光人有靈,看,連那個煙囪可能都是有靈的。”
“可如果‘他’已經有了靈的話,何苦又來索要我的呢?”
“你這人,真是個實足的傻瓜,你以為靈就是潔凈的嗎,既然人都那么貪得無厭,自然也有不少靈避免不了這個惡習。”
“哦...多謝指點,現在算是了解一點了。”關于靈,真有她說的這么神乎嗎?...哎,管他呢,就算真有損失我也察覺不到,“那你說你喜歡這地方是為什么?因為靈?”
“那倒不至于,喜歡這種儀式感罷了,一家人因為一個曾經朝夕相處,或根本沒太聯絡過的已死的親戚相聚一堂,有人痛哭,有些嫌惡的掩鼻皺眉......這些都挺有意思的。”
“奇怪的愛好...”
“恩,說了這么多,那么...可以讓我站你前面,我家先燒嗎?”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