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鎮(zhèn)
我來自南方沿海的一個小漁鎮(zhèn),鎮(zhèn)里的一半人靠海吃海。另外的一半?多數外出打工、剩下的做小生意、建筑施工種種皆有。而我,也只是個普通漁民,禁海時游手好閑,可以出海時跟船出海。海上時常大風大浪,而我的生活平淡無奇。
小城鎮(zhèn),廟宇神位遍布四處。廟宇神龕的有媽祖、城隍老爺、觀音、關帝君公(關公)、三山國王、地藏菩薩、王母娘娘... 家中有門神、天公老爺(玉皇大帝)、灶神、地主老爺、五谷母、阿婆(床上的神)...還有一些確實無法叫出名字,或者只是某個名人、或者只是某個有威望的先人。大大小小的神,時刻在我們周圍。初一十五、大小節(jié)日、誕辰,鎮(zhèn)上的婦女都要“念心”著去添點香油錢、祭拜個“果盒”(意思是水果類的祭品)、上柱香獻點元寶紙錢。
村里分為東南西北中五個社團組織,負責組織各類祭祀封建活動。我們歸屬南社,
廟里每年都有迎老爺的習俗,從廟里出發(fā),扛著廟老爺的泥身塑像敲鑼打鼓地繞著南社整片外圍游走一圈。所到之處,人潮涌動。路過的住戶,都會備好鞭炮迎接廟老爺的經過,好不熱鬧。
父親是社團干事,每年過年迎老爺游街,他總忙前忙后,而我,需要就去抬抬鑼鼓扛扛老爺。不需要時,也跟著路人一起在街邊看熱鬧。
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過了。
二 乩童
年前一個月,父親從游神組織會議回來。一臉僵硬,默默地吃飯,抽煙。吃罷飯慣例喝茶看電視。又是各種都市愛情,想想自己到現在也未曾去過城市、也未曾奢想談次轟轟烈烈的戀愛。戀愛?呵,不就是找個人結婚生子,什么愛得死去活來,哪有的事。
“那個,小子,下午會上,大家說今年老爺誕辰需要有乩童。”父親喝了杯茶,盯著另外一只手快燃盡的煙,猛地抽了一口。紅焰快燃到煙嘴了,他狠狠地把煙頭摁進煙灰缸,恨不得摁穿到地板上去。
“大家從幾個后生仔里挑了挑,找了老先生看,你八字最合了?!备赣H摁完煙平靜了許多,這樣跟我說、跟母親說、跟家里四個弟弟妹妹說。我見過乩童的,聽說是神仙附體,神通廣大。弟弟妹妹聽不懂,不關心,自顧自地看著電視。
“福氣啊福氣,老爺保佑?!蹦赣H走過來,一臉肅穆與信仰,摸著我的頭,喃喃地說。
我貌似沒有選擇的余地,被他們帶到廟里,跪拜、賜符、喝符灰水。任老道士在我身上撒各種水、五谷、以及像蒼蠅般散不去的呢喃咒語。
事定好后,他們就四處宣揚說我哪天在路上經過廟被老爺上身,念了很多口訣,刀槍不入,能預知未來,庇佑四方。一夜間,我在南社乃至小鎮(zhèn)都出名了。都沒見過我,但知道某人的兒子是神仙轉世,顯靈了。他們說是,便是了吧。
三 穿刺
年前要閉關,我被告知要進行穿刺儀式,以展現轉世乩童的法力。法鈴會刺穿臉頰,這是出師禮,會讓我更有法力。從被告知那天起,一直被南社的各位老大捧著,自己也覺得飄飄然。我是這方土地的主,我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而刺穿儀式,就像很多地方的成人禮,也許殘酷,卻神圣莊重。一心的虔誠,我也就順著配合所有事情。
臨近過年,臨近游街的日子,我也更坐立不安了起來。我將是那個被鄉(xiāng)親們跪拜敬仰的神。閉關最后兩天,穿刺儀式在廟里進行,關門閉戶只有各位老大和道士在場。·照例是繁瑣的祭拜儀式,儀式后道士把紅色頭巾綁住我的眼??諝庵袕浡聪阄叮藭r寧心靜神的功效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一片黑暗中聽見道士窸窸窣窣地操弄著。都上砧板了的我,生怕四面八方來的猛虎會一口將我吞了。
“會有點痛,沒事的沒事的?!钡朗磕昧它c藥在我臉頰上涂了涂,又叫我張嘴在嘴內壁涂了涂。藥很涼,卻有點苦。突然感覺有幾個人幫忙用手按著我的頭,我的頭一下子被幾雙糙手包圍得動彈不得。我的嘴也被扯著張開著,一個銳器輕輕地從我嘴邊刺入。也許是藥的緣故,并沒有想象中鉆心的痛。但臉上的肉是否抗拒這穿透了的管子,使勁地往內擠。這一擠,肉跟管貼合得更緊密。管子的拉動,牽扯著整個臉皮像帳篷般。緊接著是另外一邊。還沒準備好,就結束了。后頭巾扯下后,發(fā)現自己嘴里含著兩條刺穿臉的勾。嘴閉不上,感覺到嘴里不時流滿口水。只能壓動喉嚨吞咽,這一動不小心扯動嘴,絲絲的痛,伴隨著血絲味,一起吞下肚。在廟里的那夜,藥力慢慢退去,臉刺痛不斷。隨著心跳律動,分明感覺疼痛猶如水面落石,由傷口的兩點一圈圈蕩漾開。那一夜,在廟里過,與神為伴,與疼痛為伴。
四 出游
出游的日子,道士跟那班組織的老大們半夜就來了。換上乩童服,傷口重新上藥水,綁紅色頭巾。一切都準備穩(wěn)妥,道士將兩個金葫蘆般地掛件扣在原來輕巧的兩個勾上。一下子我的嘴臉被拉扯下去,傷口貌似不再折騰人地痛,但我的臉卻更猙獰。今天結束前,我再不可能進食。
天亮了,我穩(wěn)坐在老爺椅上,受眾人的朝拜。煙熏得眼酸痛,越是困乏想睡,越恍惚地像入了仙境。
“哐~~~”一個響雷般地鑼響,驚醒了我。是要出發(fā)了,是要出發(fā)了!七八個大漢沖進來,架起老爺椅、以及上面的我,托出了廟。前面鑼鼓隊開道,后面各種樂器組成的八音隊。大家把兩邊道擠得密密麻麻,中間的道卻自覺地留了出來。家家戶戶門前早已掛上了鞭炮串,沒等隊伍到就點燃。鞭炮聲、鑼鼓聲,層層疊疊,交替延續(xù)。兩邊密密麻麻地人頭以及手機,甚至能想象我的破相在朋友間流傳。也罷也罷,出名也罷,臉不要了也罷。
隊伍停了下來,在路口游圈。人群匯集成圍城,團團圍圍將我們。是時候了,下面的人拿了一紅桶托著上來。我手緩緩伸進去,隨即觸到米堆。手抓了一把,狠狠地向周圍的人拋甩而出。一把一把,狠狠地甩……
后記:故事虛構,圖片乩童及游行情況卻是今年過年在老家親眼目睹。
封建迷信文化,靠血腥給普通人造成心理的震撼沖擊,形成威懾與崇拜,從而用信仰文化規(guī)范行為及維持社會秩序。這是想象的力量,這是虛擬信仰的力量。然而現代社會是否仍需要用此種方式維持信仰崇拜?傳統文化的傳承是否能摒棄對某些被選中的人的肉體、甚至是精神的殘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