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安迷修今年大三。他在國內知名美術學院讀了兩年,很快憑借優異的成績拿到了交換生的機會。這個機遇千載難逢,導師也不斷鼓勵他不要錯過。于是他便收拾行囊只身來了國外,領略異國風情和異國教授的“摧殘”。
? “明天去博物館,你資料拷了嗎?”下了美術歷史理論研究課,朋友弗蘭一邊收拾顏料一邊問。
? “啊?”安迷修正心不在焉地想著昨天的少年,聞言一愣。他的法語一般般——相信大部分中國學子打小都是說英語長大的,突然接觸“自動鄙視英國語”都多少需要點時間,一般情況下要全神貫注才聽得懂,“……噢…我已經做好了。”
? 教室里的人基本已經走光了,安迷修把沉重的畫具背起來,和朋友一起離開。
? 本地的博物館并不大,就建在國家博物院的三條街后,平日里除了游客和采風的學生基本沒有別的人來。
? “……50年前,二戰后由南歐進入的黑手黨就曾停留在這里……這把手槍是當時的頭目留下的……十年后的整頓中黑手黨已全部驅逐和剿滅……”
? 博物館的解說員滔滔不絕,底下的學生拿著紙筆飛快地記。安迷修艱難地支著耳朵捕捉關鍵詞,時不時還要跟身旁的同學詢問單詞的拼寫。
? “那么,重頭戲是這位黑手黨的最后接手人。”解說員的語速慢了下來,帶領學生們站在一個玻璃畫框旁邊,“——他最出名的除了最終掀起的動亂之外,就是傳聞‘流芳百世’的英俊長相。當然,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喜不喜歡這樣的類型。”
? 底下的學生里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
? “不過很遺憾,”解說員接著道,“他唯一留下的畫像和物品前幾日因為氧化有些損壞,現在已經送去修復了。”
? 不少女學生顯得很是失望,筆帽敲了敲活頁本的塑料圈。
? “咳咳……當然,姑娘們如果好奇可以兩個月后再來,那時候我們的工作人員一定已經把它們修復完畢。現在言歸正傳,來進行一些介紹吧。”解說員笑了笑,顯然對于眼前的狀況早有預料。接著他開口,咬出兩個蹩腳的中文音節,“雷獅,生年不詳,死于1967年。傳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噢該死,雷——獅——真考驗我的發音。我還是更喜歡‘卑爾納街的貓’這個叫法。他是市郊黑手黨最后的一位頭目……現在我們來看一個幻燈片了解具體的資料……”
? 雷獅?
? 雷獅。
? 安迷修從聽到“雷獅”的那一刻起就顯得有些凝滯,他反復確認不是自己聽錯,湊過去推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同學,問道:
? “弗蘭,你知道雷獅嗎?”
?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他的朋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答道,“本地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我從小聽到大。”
? 安迷修思索不到片刻便立馬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那個少年糊弄了。他把手伸進兜里,摸出那塊暗金色的懷表,里面的指針紋絲不動。
? 也許只是個游客紀念品。
? “咦。”此時弗蘭看見他手里的表,奇道,“這塊表仿得不錯。”
? “什么?”安迷修說話間又要分神去閱讀幻燈片上密密麻麻的黑體字母,十分吃力。
? “唔……雷獅的表,他留下來的物品之一。”弗蘭摸著下巴說,“我們小時候才拿著假手槍滿街跑,自稱是‘卑爾納街的貓’呢。不過,安,你已經是大學生了,不是小孩……何況你是中國人吧?”
? 安迷修打著哈哈糊弄了過去,把表揣回了口袋。
? 看樣子那個叛逆的少年是狂熱的雷獅崇拜者。把表還給他吧……如果能再遇到的話。安迷修想著。
? 這個機會并沒有讓他等太久。
? 工作日的上午,安迷修剛剛擺好畫具,面前的空板凳就坐上來一個人。
? “嗨。”
? 安迷修從畫板后露出一只眼睛瞧了瞧。還是那個漂亮的少年,還是那副舊時代默片里一樣的裝束。
? “嗨。”他回應。
? “我來取回我的表。”雷獅從兜里掏出三張嶄新的紙幣遞給他。
? “好的。”安迷修沒注意看錢的面額就收了起來,然后從包里把那塊懷表拿出來放在雷獅的手心,也不忘開口小小的幽默一把,“再畫張畫嗎?看在你這么好看的份上,for free。”
? 雷獅面對恭維毫無波瀾,指節一蜷將懷表和安迷修的食指一起卷進掌心握住,在后者的目光投過來時唇角勾起一個笑容,抬了抬手,“藝術家的手都是這么好看的嗎?”
? 他說完就松開了手指,往后靠了靠,施施然坐在板凳上,只給安迷修留下指尖一片虛無縹緲的溫度。等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一個高中生年紀的“小孩”給反調戲了的時候(還是個男的),安迷修還沒來得及想該怎么接話才能挽回自己成年人的顏面,對方已經又開口道:“看在這樣好看的一雙手的份上。”
? 安迷修察覺到段位差距,只得閉口不言,專心畫畫。對面的少年也沒有再說什么,翹著一條腿,低聲哼著歌。
? 安迷修畫畫時雷獅由渾身戾氣變得安靜而乖巧。是的,他是一個極好的模特,坐在那里就不會動來動去,也不會時不時開口搭話。他們之間靜默得只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好讓安迷修能在歲月洪流中肆意穿梭,留住許久前的一個美妙瞬間,比快門要慢,卻灌注著更多的人性和柔情。
? 等他揭下那張畫時,雷獅看也不看就收了起來,歪過身體湊到畫板后的安迷修目光所及之處。
? “藝術家先生,你說自己每天都來寫生,可距離上次你整整一個月沒來。”
? “別開玩笑了。”安迷修邊整理畫筆邊說,“我上周才來過。之前是因為學校有課題要講義,去博物館泡了幾天。”
? 雷獅靜靜地看著他,沉默了一會,眸子里一片深邃。
? “看樣子你的生活很悠閑。”
? “哪里。”安迷修發現這個少年和他交談時有意放慢了語速——真是個神奇的人,明明外表看上去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舉止言談卻又時不時透出些顧全他人的細致,“搞藝術也是很累的。說起來,今天可是周一。你不用回學校上課嗎,男孩?”
? 雷獅聞言怔愣了一秒,然后突然難以抑制地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彎下脊背,惹得安迷修詫異地望過去。
? “好吧,好吧。”許久之后,雷獅終于笑完了,他抹了抹眼角的眼淚——那些透明的液體讓他濃黑的長睫毛凝結在一起,抬眸時像有鎏光掠過,使安迷修被驚艷得無以復加,“請問藝術家先生,你的名字?”
? “安迷修。”安迷修趕忙挪開自己一瞬癡迷的目光,說了自己的中文名,“和你一樣。”
? 雷獅打了個響指。等安迷修削完手里的鉛筆再抬頭,發現他果然又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真是個像貓一樣的家伙。
? 下午,安迷修收拾東西回到宿舍,同寢的同學招呼著出去吃飯,他便也跟著同去了。法蘭西菜除了焗蝸牛他實在難以克服心理障礙以外,其他都能接受。
? 最后AA制付款的時候,安迷修一打開錢包,一旁的弗蘭立刻怪叫道。
? “安,你收著什么老古董?”
? 他用兩根手指從皮夾里捻出三張紙幣,“瞧啊伙計們!三法郎!”
? 其他同學看清了錢的模樣,也紛紛哄笑起來。
? 安迷修沒注意,這才發現原來雷獅給他的是上世紀的法郎!在歐元通用后,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很少見了。
? 他尷尬地在同學們的調侃中解釋自己比較懷舊,然后又暗暗記下了叛逆神經質少年的這一筆賬。
3.
? 這次等待的時間比較長。再遇到雷獅,已經是兩個半月后了。
? 那是一個晴朗無云的下午。入秋后少有這么陽光明媚的時候,安迷修帶上了水彩,決定寫生風景。
? 雷獅又像只黑貓一樣出現了。
? 只怪那天的陽光實在太好,一切晶狀體透明度都極高,讓安迷修一抬頭就發現了不對。
? “你的左眼……?”
? 雷獅的左眼看上去顏色淺了一些。本來他的雙眼都是精美的深紫色,像地底淬煉萬年的水晶。
? 他瞇起眼睛,“嗯,看不見了。”
? 安迷修手里的一大坨白顏料驚得掉在了地上。他心疼得無以復加,窘迫地看著地上的顏料因為太陽的輻射很快化開了。
? “……你怎么這么淘氣?”安迷修咬牙切齒,搜腸刮肚之后他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法語形容詞,只好用了個比較幼稚的,像師長恨鐵不成鋼地斥責年少輕狂的學生。
? “扎各卜的子彈。那個老烏鴉走私了稀有金屬。”雷獅答非所問地解釋,說著驚悚的話題像在談論晚飯一樣信手拈來,“可惜沒能如他所愿射爆我的腦子。”
? 安迷修手上一抖,綠色的色塊拉出一道“尾巴”,代表畫作主人內心深深的震驚。他想,要么是他瘋了,要么是雷獅瘋了。
? 安迷修深吸一口氣,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問道:“那么,請問你們是怎么打起來的呢?”
? 雷獅可惜地唏噓了一聲,像是為安迷修那手抖的一筆。
? “他想睡我。”雷獅不緊不慢地再扔出一記炸藥,“被我打穿了褲襠。”
? “所以說,得不到的就該早點毀掉,以免給自己惹禍上身,不是嗎?這點我倒是贊同他。”
? 安迷修覺得這觀念他無法茍同,所以這次他手抖得把畫筆給扔了。那支材質不錯的知名牌子的筆刷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聽見筆掉在地上咔噠一聲,他最終認命地把失敗的作品撕下來,站起身認真地看著這位“叛逆神經質”的小帥哥。
? “雷獅,你多大?”
? “17。”小帥哥喜聞樂見地欣賞安迷修手忙腳亂的樣子,“4月剛滿。”
? 還未成年,是個男孩沒錯。安迷修再次深吸一口氣。外國人民真是相當開放,那位叫“扎各卜”的先生真是個不怕死的流氓。
? “你上次見到我是什么時候?”
? “一年前。”
? 安迷修不想再問了。他揉著太陽穴,覺得自己最近是太累了,或者他該打電話給精神病院,詢問他們有沒有丟失一個這么高這么瘦的患者,長得很好看,可惜腦子不太正常,疑似有嚴重的臆想癥。
? 雷獅覷著他的神色,走近了幾步,微微湊近他,神色狡黠。
? “藝術家,你好像瘋了?”
? 我瘋了?
? 安迷修睜開眼,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腦仁處傳來,他的視線動蕩不停,眼前的雷獅分裂成一個兩個三個,周遭的景物漩渦一樣旋轉起來,被吸進潘多拉的盒子。狂風大作,懷表指針瘋狂倒退的噪音使人心神不寧,一切都扭曲恐怖得像那幅愛德華.蒙克的著作《吶喊》。
? 等安迷修回過神已是一身冷汗。雷獅還站在他面前,傳說中最為迷人的臉就離他十厘米不到。
? “不。”
? 他后退一步,看著雷獅顏色深淺不一的雙瞳,很認真地說。
? “是我們都瘋了。”
? 那雙瞳孔像貓一樣縮了一下。
? 安迷修再一眨眼,周圍哪還有什么雷獅。陽光明媚,一片落葉從梧桐樹上落下,掉進了洗筆的水桶里。
4.
? “藝術家,我很好奇,你看到的卑爾納街是怎樣的。”
? 雷獅把手搭在畫板上,身姿隨意。
? “兩排樹蔭遮天的法國梧桐,夏天的時候有大片喜人的陰涼。”安迷修發現雷獅又變化了不少。每次見他,他都好看得愈發鋒芒畢露,“街道盡頭是一家咖啡廳,樂隊會在六點演奏歌頌塞納河的歌曲。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發呆會看到穿著白裙的姑娘走過,她們的小腿線條流暢好看。我身后的噴泉在夜晚也會有音樂,配合著清脆的水聲,再好的圓舞曲也不能比。轉過街角就是我的學校,我每天回去的地方。”
? “唔。”雷獅顯得很是興致盎然,“街兩旁是一些商鋪,白天賣東西,晚上干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街盡頭是黑漆漆的大鐘樓,我在上面狙掉了三個企圖殺我的人。轉過街角是一家歌舞廳,我每天從那里躺著骯臟發臭的血液和其他什么別的液體的地下室回到駐地。你身后現在是一個電話亭,里面有個妝很濃的女人很著急的在打電話——我猜她輸光了今日份的錢財。”
? 安迷修看著雷獅,雷獅也看著他。
? 他們像被隔絕在了一個新的世界。而安迷修不合時宜地覺得,那一刻雷獅看他的眼神,簡直讓人抓心撓腮的想要得到。
5.
? “雷獅(?——1967),因為身手和個性被稱為‘卑爾納街的貓’。出生于西西里島一個小鎮,父親是意大利黑手黨,早逝。母親是中法混血的畫家,死于仇殺。雷獅二戰后被黑手黨帶領離開意大利至中歐,接手后掀起動亂,最后被亂槍擊斃。>>展開全文”
? 安迷修關了手機百度,闔上雙眼。旁邊的弗蘭湊過來推了推他,把自己的ins界面給他看。
? “金娜帶著一幫姑娘又去了博物館,因為聽說雷獅的畫像修復好了。”手機屏幕上是一個金發女孩的自拍和一張素描,“真是奇怪,現在博物館沒有閃光燈居然就可以給文物拍照了,這張肯定不是真品,不然我不信那幫老古板敢這么寬容。嘿,要打賭么?”
? 安迷修疲憊地睜眼,看著那幅照片里鉛灰色圖畫上漂亮的臉孔。片刻,他說:
? “是真品。”
? 弗蘭很不服氣,硬要和他打賭。
? 『我親手畫的。』
? 對方沒聽清,叫著要他再講一遍。
? 安迷修緊緊閉上嘴,沒有再說話。百度里有關雷獅的詞條堆積不斷,最后被刪得一干二凈。
? 轉眼到了期末作業等待上交的時候,未來的一個月再也沒有貪玩的青年男女在外游蕩。安迷修把東西搬到畫室,開始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 這次的課題是“我眼中的20世紀”。等到上交的時候臨近,安迷修的畫室里已經擺了幾十幅畫,神態各異,但內容都一模一樣,同一個人。安迷修最后還是一幅也沒舍得交上去,全部訂成了冊子,再重新趕了一幅風景給教授,被那位老先生點著鼻子一通狂罵,非說那不是他的實力所在。
? 期末考后又是閑余時光。安迷修照例天天去卑爾納街寫生,抱著一種奇妙的心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緣分所在,他竟然連續兩周遇到了雷獅。
? “安迷修,你從哪里來?”
? 雷獅依舊坐在那張板凳上,安迷修面不改色在畫紙中央那個灰藍的腦袋上舔了兩只貓耳朵。
? “太平洋西岸。”安迷修張了張口,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暗下來,補道,“還……更遠的地方。”
? “我的母親也是從那來。”雷獅不慌不忙地說,“她總是說起她的故鄉。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據說在中文里代表‘雷電’和‘獅子’。”
? 安迷修看了他一眼,想起百度百科上的內容,心里一軟,“你的母親一定很美。”
? “她的手和你的一樣好看。”雷獅掰著板凳坐到安迷修身邊,前傾身體,聲音輕得有些瘆人,“但那些人一根一根砍掉了她的手指。”
? 安迷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由緊了緊圍巾。
? 天氣有點冷。
? 他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雷獅,畢竟不管再怎么掀起過腥風血雨,這也只是個年紀輕輕就雙親去世的少年,他的年紀在這里也不過是個快要高中畢業準備展翅翱翔的半大雄鷹。
? 但安迷修不知道怎樣開口,因為他們隔得太遠太遠了,遠到不是一道海峽或一片草原所能講清楚的,世上沒有任何詞匯能描述那種距離。就像明明他站在你面前,但你們相隔整個天堂和地獄。
? 雷獅很安靜。安迷修試探地抬起手,放在他的鬢發旁,手指穿過那些柔軟的發絲,摸到熱乎乎的臉頰和脖頸。
? 雷獅偏過臉靠在安迷修的掌心,瞇起眼睛。
? 像貓一樣。安迷修用手指撓了撓他的下巴,想著。
6.
? 相傳畫家會愛上自己的作品。
? “藝術家,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 短短幾個月,雷獅竟然已經比安迷修高了。他今天拴了一條紅色的格子圍巾,那一點紅色在一身黑里顯得格外溫暖燙手。
? 安迷修按照那邊的時間線估計他已經快十九歲了,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惡劣了不少。冬天太冷,安迷修露到外面畫畫的手凍得紅紅的。雷獅單手插兜站在旁邊,身姿挺拔。偶爾安迷修側頭看他,竟然感到有些奇妙的違和,因為他的漂亮臉蛋變得棱角分明,真正的像“獅”,而不是“貓”。
? 安迷修沒有回答他,雷獅又道。
? “我15歲時站在鐘樓上,一槍擊斃了曾經在卑爾納叱詫風云的安德魯,自那以后,他們叫我‘卑爾納街的貓’。”雷獅俯下身,但離安迷修很遠,他呼出的氣息還沒碰到安迷修的發絲就消散在寒涼的空氣里了。
? “那天下午天空昏暗得像墨水。我低頭,卻看見有個穿著白襯衣的男人在畫畫。”他輕笑了一聲,“他的臉孔像我的故人,身上干凈得像從伊甸園飛出的白鴿。他腳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斷肢飛過他斑斕的畫板——那上面是一排青翠蔥蘢的法國梧桐——砸在地上,聲音很響,濺起血花,染了他的褲腳。他像沐浴血肉生長的橄欖。”
? “我想我愛上他了。”
? 雷獅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讓人有種他很深情的錯覺。
? “安迷修,你要接受我的小魚干嗎。”
? 該死,我怎么忘了這是個意大利男人。
? 安迷修邊聽邊不知不覺中在畫紙的角落涂上一只貓的剪影。他腦子里一瞬間閃過了很多東西,比如前段時間看到推特上瘋轉的彩虹旗、比如宿舍樓下那只叫聲尖利的黑貓、比如學校門口的咖啡廳里拉琴的長裙女士、比如在地板上畫立體火山噴發的街頭藝術家……
? 弗蘭說:“我討厭意大利男人。那幫滿嘴涂蜜的基佬總是搶我們羅曼蒂克的飯碗。”
? 這地圖炮可真狠。當時安迷修點評。我還以為你們只討厭英國紳士。
? ? 但他現在深受其害,突然有感觸了。大概是這個人實在是太過迷人的緣故,原來聽到有的話會真的讓人產生想讓他那雙紫眼睛從此只能看著自己的沖動,哪怕他們之間隔了五十年的光陰和生與死的距離。
? 安迷修忽然不敢回頭看雷獅。他怕他一回頭,就再也走不開了。但他不能,他們都不能。再偉大的感情也不敢同時間叫板,任何人都不能拖住海嘯般能夠沖毀一切的歲月。他們只能各自守著那個彼此世界里獨一無二的小秘密,像每個普通人一樣縮在歷史的一隅,融進所逝去或將要逝去的一切,成為萬物發展的助推劑。
? “你就要死了,雷獅。”
? 安迷修把畫筆收起來,目光死死盯著手心鉛灰的臟污,聲線微顫,啞而明晰。
? “圣誕節,你會被心腹阿克伯格背叛,他與警察合作,帶人攔截去路,他們打穿了你的心臟。”
? “你留給世人的,不過是傳奇卻邪惡的身世和容貌。”
? 安迷修說完回過頭,身后已空無一人。一片落葉飄過,仿佛那里曾有過什么。
7.
? “圣誕節”很快就到了。至少對于安迷修來說,也不過是兩個學期的時間。而這一年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貓。對于貓來說,大概則是四年。
? 都說貓是很冷漠的動物,即便認了主,也可以說走就走。看樣子這罪名如今是坐實了。
? 學校門口安了一顆巨大的圣誕樹,樹下堆著一群人畜無害的馴鹿玩偶,瞪著蠢笨的紐扣眼睛,捏一下會發出一串嘰里呱啦的歌聲。人們歡聲笑語,慶祝神的誕生,拋卻所有不吉的死亡。
? “最近可不太平,我們都是拿生命在過節。”弗蘭一手拿著一張發光的賀卡,擠在熙攘吵鬧的人群中,對安迷修喊道,“你看外面三輛全副武裝的車,搞不好來一次自殺式爆炸襲擊,大家都能在耶穌面前歡度圣誕。”
? 這種冷幽默實在讓人笑不出來。安迷修懷里抱著一沓英漢詞典那么厚的畫,艱難地擠過人堆。
? 近年興起的槍聲、彈藥、襲擊,都讓這個國家的部隊草木皆兵了。
? 圣誕歡歌的聲音太大,振聾發聵。安迷修恍惚著有些耳鳴,好像周遭的喧囂逐漸離他遠去了。他又想到了雷獅,隱約間他好像真的聽到了尖叫和槍響,人潮涌動,安迷修隨波逐流,被擠得神志不清。
? 一個特警拽住他的手臂大聲吼著什么,安迷修聽不見。他茫然四顧,手里緊緊抱著畫冊,直到不遠處的一個女人頭頂爆出紅白相間的有機物,一切才清晰起來。
? 安迷修像從滿是淤泥的湖泊里爬出的溺水者,艱難地大口喘氣,頭疼欲裂。
? 周圍的人群在被緊急疏散,朋友已不知道被帶去哪個角落。金發絡腮胡的特警一把推在安迷修背上,招呼他離開。安迷修終于聽清了這位敬業的先生在吼什么,他讓所有留學生去各自國家的大使館。
? 安迷修腳步踟躕。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過雷獅了。
? 今天過后,將來也不會再見到了。
? 安迷修猛地一彎腰,從人高馬大的特警臂下穿過,像顆魚雷一樣沖進了黃色警戒線內,把身后的大喊咒罵和呼喊拋之腦后。
? 子彈在穿梭。
? 他一直跑,一直跑,發狠地邁腿,雙眼被冷風吹得眼淚直流。他跑到卑爾納街,然后站在原地不動了。一顆子彈破空而來,安迷修看著它放慢了無數倍打向自己的臉,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響,還有那動聽的、指針躍動的聲音。
8.
? “安迷修!”
? 景物扭曲了。
? 他成功了。
? 安迷修再次睜開眼的瞬間真想當場跳支舞,或者大喊大叫表達自己的喜悅。
? 這是個骯臟的巷子,地上流淌著腥臭的污水。巷外是和安迷修的時空如出一轍的槍響,還有各種人跑過時踢踢踏踏的腳步。
? 安迷修低頭,看見坐在地上、一身血污靠著墻的雷獅,英俊的臉上是少有的震驚和觸動,讓他看上去鮮活而真實。
? “你怎么在這里?!”
? “你是22歲的雷獅嗎?”安迷修聞到空氣里的血腥味,皺了皺眉,不答反問。
? “……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幾次來往,每次都是安迷修被牽著鼻子走,少有現在這樣雷獅被動的時候。紫眸的貓看著他,說,“4月剛滿。”
? “我來給你送圣誕禮物。”安迷修答道——這是在回答雷獅剛才的問題。說完,他把懷里被捂得溫熱的畫冊拿出來放到雷獅懷里。
? 雷獅左肩重傷,血流不止,安迷修靜靜地看著他把畫冊攤在大腿上,用還能動的右手一頁一頁地翻過。
? 那些畫少說有幾百頁,每一頁都是雷獅。有些是安迷修臆想的樣子,有些是寫實的記憶。他們都有一張驚艷四座的臉,和一雙波光粼粼、會說話的深色眼睛。
? 雷獅翻完,笑了。
? 那一瞬間安迷修心臟劇痛,他甚至有種沖動想拉起雷獅落荒而逃,離開這個鬼地方——或許他們能跑出巴黎,跑出法國,跑到比利時,跑過英吉利海峽,跑到大洋彼岸的故鄉。
? 但他紋絲不動,像個忠實的雕像,并嗓音干澀地開口:“你的回禮呢?——中國有句古話,叫‘禮尚往來’。”
? 巷子外有人發現了他們,正大聲召集著人馬趕來。一顆子彈已急不可耐地從安迷修臉前穿過,打進巷子盡頭的墻里。
? 雷獅拍了拍衣角,緩慢地站起身,扯開安迷修厚重的圍巾去吻他。
? 安迷修像得到了赦免,一把將雷獅摁在墻上,細密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他用嘴唇描摹他的模樣,親他的額角、眉心、眼窩、脖頸,品嘗嘴唇,最后去糾纏他的舌。雷獅被吻得揚起頭,下頜是天鵝絨一樣的潔白,眼神卻依然狡黠而危險得鋒芒畢露。安迷修真想就地拿畫筆記錄下他的表情,那一定會使全天下的柳下惠為之瘋狂。
? 他們在深巷里忘我,身后是接連不斷的槍聲和腳步。
? 最后分開的時候,雷獅擦著唇角,而巷口和頭頂已布滿黑洞洞的槍口。
? 安迷修張著口,喘著氣,眼角微紅。
? “老天,你是在哭嗎,我的藝術家。”雷獅像是為自己的發現感到好笑,但他說完那句話后也有些凝噎,沉默了三秒,把安迷修撥到一邊,迎著那些密集的槍口走去。
? “阿克伯格,我知道你在。”雷獅揚聲,在一片虎視眈眈的注視中掏出自己的手槍隨意地扔在地上——那些槍口立刻有一部分對準了那把空彈夾的槍,好像那不是槍,而是手榴彈,“當然,你不用出現,畢竟你只是陰溝里的老鼠,見到我一定難免要害怕。”
? 安迷修突然渾身冰涼,捏緊的拳頭抖得像篩糠。雷獅伸臂把他攬過來。
? “告訴他。告訴他他的結局。”
? 安迷修聞到了雷獅身上的血腥味和一種莫名讓人安心的暖香。他已來不及糾結那是什么的味道,動了動嘴唇,開口,腦海中瀏覽過的資料從未如此清晰。他機械地背誦著,心里卻想,原來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 “阿克伯格.諾迪思.讓,生卒年不詳。曾于1964年成為雷獅的黑手黨成員,三年后叛變,結束了上世紀黑手黨時代。五年后被發現曝尸荒野,死于窒息,死狀凄慘,傳為仇殺,具體原因不明……”
? “聽到了嗎?不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吧,老鼠先生。干我們這行,不過是比誰茍且偷到的生機更多罷了。”雷獅勾起唇角——他的笑容真是風華絕代,“五年后,我在地獄等你。”
? 然后雷獅松開僵硬得像個活死人的安迷修,從袖子里掏出那只熟悉的懷表。
? “圣誕禮物我收下了。”他說,然后走近把懷表戴到安迷修的脖子上。
? 安迷修看著咫尺之遙的瞳孔。他們從沒有什么時候離得這樣近。
? “再見。”
? 雷獅一把推開了他,然后張開雙臂,站在那些槍口前,笑著,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 安迷修清晰地聽到了指針轉動的聲音。
? 『藝術家,別挪開目光。』
? 『欣賞你此生再無可能看到的瞬間。』
9.
? 陽光明媚。
? 安迷修喝完最后一口速食麥片,坐在畫板前。弗蘭說上帝保佑了他,居然去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毫發無傷。當然那之后被拉去檢查了大半年確認沒有被安裝人體炸彈或被洗腦,之后又回到中國完成畢業報告也是后話了。
? 時隔五年,他又回到了這座城市,這條卑爾納街。
? 安迷修依舊在寫生,背景永遠是同一條街,主角永遠是同一個不存在的人。
? 和平的卑爾納街人來人往,人們在大片的法國梧桐下乘涼、交談。
? 三年前歷史學家們發現,當年掀起的動亂并不是雷獅本人親為,而是他的一些早就想借刀殺人、篡權奪位的黑手黨手下的陰謀,雷獅流星般短暫的一生只殺過五個人,黑手黨前任頭領安德魯、火拼時試圖狙擊他的三個殺手、還有他那個奸污了他母親后不肯負責的混賬父親。于是“卑爾納街的貓”從此成為蒙上了神秘的叛逆英雄主義氣息的少年的代名詞。
? 同時期又發現了大量雷獅的畫像,疑似同一位畫家的手筆,來源暫時無法考證。雖然每幅畫基本都有損壞,但修復后還是能讓人得以窺見傳聞中這位黑手黨頭目的無雙容顏。而博物館保存的雷獅遺留物——一把手槍和一塊懷表卻在一夜之間重度腐蝕損壞,化為讖粉,再無法還原。
? 一場不算太晚的平反。
? 安迷修很早以前就找過一些學者,詢問有關時光交錯的臆想和幻覺。
? 他得不到答案。是空間折疊、還是原子鐘錯亂,又或是他的分子運動超越了光速?
? 也許是,也許都不是。那是個跨越空間的迷。
? 安迷修在暖暖的陽光下端詳那塊懷表——指針紋絲不動,看多少次都一樣。多少年前,在這樣一個嫩芽破土、充滿希望和生機的四月天,一只自由不羈的貓沐浴著熹微的春色出生,用脆弱又強大的肉體凡軀迎著烈日和狂風成長,終在無盡時光里變成雄獅的模樣。
? 許久許久,他扯開領子把懷表塞進衣服里,貼著胸膛安放。然后抬起頭,繼續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