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間隙,手機里聽到柳袁照導師正在講教師閱讀,才猛然記起今天是世界讀書日。其實,昨天還在查看學校的讀書日系列活動安排,竟然沒有想到真正的閱讀。說明這個節日于我而言,僅僅是一個從上到下開展各種活動的節日而已,跟其他節日沒什么區別。只有自己醒過來,置身其中,才知道這個日子與其他日子的不同。
站在走廊里,忽然有些恍惚。這些年總說要讀書,卻像是追著風箏跑的人,手里握著線軸,眼睛盯著天上飄搖的影子,腳下被雜草絆住了也不自知。開學時鄭重其事地定下計劃:每天至少半小時沉浸式閱讀。可三個月過去,筆記本上打勾的日子稀稀拉拉,倒像是老樹皮上零星的苔蘚。備課、開會、填表格、處理學生矛盾,這些事像磚頭一樣砌在日子里,閱讀反而成了縫隙里漏進來的風,抓不住,留不下。
早餐時同事聊起各自的體檢報告,四五十歲的人,誰身上沒幾處小毛病呢?我的耳鳴反反復復半年,此刻聽著他們的談話,倒覺得這具身體像用了多年的舊書包,針腳松了,拉鏈卡了,可還能裝得下教案、試卷和保溫杯。或許讀書也該像對待身體這般,不必苛求完整的大段時間,能往書包里塞進半頁紙也好。
前些天晚上十點多,批完作業想翻幾頁書,眼皮卻直打架。床頭那本《教育漫話》攤開在第三章,書頁被臺燈烤得發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剛工作時,在集體宿舍熄燈后打著手電看書的日子。那時讀得雜,武俠小說里夾著教育理論,倒也不覺得違和。如今書柜里的精裝本越摞越高,心里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總覺得要正襟危坐才配翻開它們。
今天課間看到學生在看《綠山墻的安妮》,我愣了好一會兒,天天喊著學生們要海量閱讀,也看見了孩子們的閱讀。可是回想自己,總說要等有空了再讀書,要等周末,等假期,等把所有瑣事都處理完。可那些整塊的時間何曾真正到來?倒是公交車上摸出手機讀兩段文章,開會前從褲兜里掏出折了角的雜志,這些零碎的閱讀像野草,在水泥縫里也能長出來。
中午在食堂吃飯,聽見兩個年輕教師在討論讀書會的事。一個說最近在讀《認知覺醒》,另一個接話:“我連朋友圈長文都讀不完。”大家哄笑起來,我卻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她只有小學文化,在灶臺邊用沾著面粉的手翻《故事會》,腌菜壇子上壓著缺頁的《民間故事選刊》。那些書頁上的油漬、鹽粒,倒比圖書館的新書更有活著的氣息。
傍晚收拾辦公桌,從文件夾底下抽出本《給教師的建議》。書角蜷曲著,內頁還夾著去年的聽課筆記。忽然意識到,這些年讀得最多的其實是教材、教參和學生的作文本。四十多篇周記批下來,紅筆芯都要用完兩根,自己的讀書筆記本卻停在春天的某一頁。但轉念一想,讀學生稚嫩的文字不也是閱讀嗎?看他們在《我最敬佩的人》里寫食堂阿姨的微笑,在《春天的發現》里寫玉蘭花瓣墜落的弧線,這些何嘗不是另一種鮮活的書頁。
下班路上經過舊書攤,老板正在收攤。三輪車上堆著泛黃的《讀者》,封面上的明星早已過氣。花五塊錢買了本2008年的合訂本,塑料膜裂開細小的口子。翻開,油墨香混著陳年的灰塵味。這冊舊刊陡然生動起來。想起自己初中時在被窩里打手電看《紅樓夢》,第二天上課時眼皮直打架。那些被禁止的閱讀,成了記憶里最亮的星星。
臨睡前打開床頭燈,光暈在墻上暈出暖黃的圓。那本《教育漫話》還攤在第三章,但今天決定不苛責自己。讀了五頁,看到約翰·洛克說“教師的巨大技巧在于集中與保持學生的注意”,不禁苦笑。我這個當了二十多年教師的人,何嘗不是在練習集中與保持自己的注意?只不過要對付的不是學生,而是手機里跳動的消息提示,是群里不停刷新的文件通知,是心里總惦記著明天還有還有好幾件事需要去落實。
關燈時瞥見書架上的陰影,那些沒讀完的書安靜地立著,像等待列車進站的旅人。忽然明白,閱讀本就不該是隆重的儀式。它可以是早到校時辦公室里的十分鐘,是等微波爐熱飯時的一首詩,是臨睡前強撐著眼皮讀的兩段話。就像此刻,我在黑暗里回想今天讀過的東西:柳袁照導師講話的鏗鏘有力,學生作文里歪歪扭扭的比喻句,舊書攤上帶灰塵的鉛字。這些零散的碎片,或許也能在日子里鋪成一條隱隱發亮的小路。
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明天又是滿課的一天。但書包里已經塞進了那本《教育漫話》——第三章之后的內容,總能在某個課間,或是午餐后的空隙里,悄悄長出新的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