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歸來】
一、狐貍
她把所有信紙都燒了,28號是她的婚禮,在此之前,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到附近的郵筒寄一封信,收信人名字奇怪,叫響尾蛇,在這樣的年代,用信紙傳遞信息的人寥寥無幾,最開始她也并不相信那個古董一樣的綠郵筒還有傳遞信件的功能,但每次又都成功了。
十五年,寒暑遷流,念念生變,盡管她已經變成了大人,但當她站在那條結冰的河面上時,仍然像當年一樣無助。她覺得自己其實并沒長大過,身邊人來人往,更像是走馬燈上旋轉的影子,而她一直在做的,是死死盯住一個位置,在飛快流逝的時間中找,找到那個點,一件舊毛衣上外漏的線頭。
人生還有很多新的開始,她在信紙上寫道,人們早就忘了他,現在連我也開始懷疑,如果一個人不存在了,是不是就可以當他從沒存在過。眼淚執拗地滴在信紙上,暈成一個個小小的水坑。
她決定此后不再寫信,也不去期待回信,她已經三十歲了,有很多事要做,執著過去并沒什么用。
她試圖跟周放提起信的事,告訴他自己曾經有個弟弟,不過后來不見了。
怎么你擔心他回來跟你分家產嗎?周放回復的時候抓了抓鼻子,眼睛沒離開屏幕,她發出的聲音像逗號兒一樣提醒他鼻子癢了,到了不得不抓的地步。
周放是她的未婚夫,在當地鋼廠做后勤,因為父親曾是鋼廠廠長,所以不用下車間,做得不好也沒有人會說什么。他對很多事情不感興趣,也從不為什么煩惱,像一面打不穿的墻。
他到底為什么要跟她結婚。如果她把這當成一個問題去向他提問,將永遠得不到回答,因為對他來說那只是一種即將發生的事實。
她在桌邊坐了很久,給自己剝了一個酸橙子,靜靜地看著他沉浸在游戲里大笑,生氣,面無表情,手指偶爾抽搐,窗外大霧彌漫,空氣里滲入一種硫磺味兒,她把橙子吃完,什么都沒說,回到書桌前,開始看那些小學生歪歪扭扭的周記,因為她并不是忽然才覺得,人生也許就是無盡的忍耐,幸福和美好并不是所有人應得的結局。
有一個男孩兒一直在周記里攻訐另一個男孩兒,說對方自私虛偽。這讓她想起一句話,神明偶爾也會使用那些不潔凈的人。她在本子上打了個勾。因為男孩兒的敘述能力很好,幾乎把對方不跟他換座位的事寫成了小說。
畢業后她一直在鎮上當老師,雙河鎮,因為有兩條河得名,其中一條已經干涸,另一條因為承接了化工廠的污水始終波濤滾滾。冬天的時候會凍上,有很多孩子在河面上滑冰。鎮上的孩子都會滑冰,不用穿滑冰鞋,就搓著腳滑。有時候成群結隊兒。
那些孩子很怕她,只要她教的孩子跑到那里去,都會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十二月的冰河不會裂,有人這樣告訴她,但她并不這么認為。一條河如果想要人的命,是不會考慮季節的。
她站在冰面上,孩子們四散而去,周圍空無一人,寬闊的冰層逐漸向四周延伸,無邊無際,冷風灌進她的耳朵和口腔,讓她有些發暈,她站在中心,無論怎么用力都發不出聲音,如同被寒冷的真空包圍。
走回岸上后她覺得精疲力盡,秋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于洋,她試探著發出聲音,像十五年前一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至今不敢告訴父母,于洋,她的弟弟,在失蹤前去找過她,在他們班門口很大聲地喊了一句,我走了。
我走了,只有三個字,后來她才意識到,沒有比這更像告別的告別。那時候她正在跟幾個女同學做手工,一個狐貍玩具,拉動紙條兒,狐貍就會吐舌頭,原本就沒什么稀奇的,小學生玩兒的東西,但那天畫狐貍的女孩兒是班主任的女兒,幾天前她們發生了一點兒矛盾,她正在試圖彌補,她要升學了,希望能進到一個還不錯的班級,所以她只是朝門口擺了擺手,連頭都沒抬,好一會兒才問了句去哪。
冰河,遠處傳來于洋的回答,聲音細弱,像被西北風吹涼了。
她坐在板凳上打了個冷顫,冰涼的河水在她腦中緩緩流過,現在是上課時間,她想。
今天低年級放假嗎?她問畫狐貍的女孩兒。
對方沒有回答她,她們仍然在畫狐貍。一只又一只的狐貍,笑著,看著她,到處都是溫暖的景象。
二、魚
穿過十九級臺階需要兩分鐘,走到雪地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風靜靜地在她身邊涌動,像池水一樣覆蓋了她的鼻息,有一滴熱眼淚,剛到眼角就迅速冷了。假如她想活下去,余生還要無數次坐在這樣的冷板凳上,聽無聊的演講,然后拍手,成為掌聲中的一部分。事情就是這么平靜又殘酷,看起來卻像是一種獎勵。
二樓窗邊站著組長,靜靜地看著她,如果在以往,她會來阻撓她,讓她難堪。但現在她只會看一看,很溫和,看起來更像是她的朋友。事情變得不一樣了,包括門口那條哈巴狗,體型不大,每次看見她都叫得很兇, 她記得當時有人說這條狗聰明,能看一個人的遠兒,也能看一個人的本性。這種傳言沒過多久就戛然而止了,因為趙昭讓人把狗弄死了,還給所有人分了狗肉。喂過那條狗火腿腸的人都說好吃,也許是狗肉里有他們愛心的味道。
她也喂過那條狗,但她沒吃狗肉。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根本離不開趙昭了。
門口的快遞車里多了一張請柬,還有一包糖,包在紅色的綢緞袋子里,11月28號,冬天,她想到的是結冰的窗戶和寒冷的哈氣。再往下想就是擠在一起的孩子們,他們在窗戶的冰上畫花兒,窗外煙火沸騰。但這里的窗戶不會結冰,她坐在沙發上,窩著,大拇指規律地撥動著十幾秒一個的小視頻,時間稍長,就立刻劃走,不耐煩,也不敢叫醒自己,因為清醒和時間,都會讓她感到痛苦,最近幾天,她總是夢見一個偌大的水庫,一旦失足落入,就會被冰水包圍,掙扎什么的都沒有用,唯一的方法就是成為一條魚,再也不想著到岸上去。
夜晚寧靜,窗外偶有狗吠,小區臨近村莊,從連廊上遠眺,能看見成排低矮的房子刷著零落的白漆,像野地里飄揚的衛生紙。這是趙昭選的位置,離城市的所有地方都需要半小時以上車程,為此他又給她買了輛車。
九點多鐘,手機響了,她掙扎了一下,摸到手機,貼在耳朵上等待對方說話。
我送你到高速路口。剩下的路程我叫了一個朋友,他和你是老鄉。正好送你去參加婚禮。
好。
他叫鐵棍兒。
我知道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這種習慣也許是從她作售票員的時候就開始的,那趟公交很長,沿途穿越了一座立交橋和兩個城區,很難對所有搭車的乘客標出統一的價碼。所以需要一個人去售票,同時維持一下車上的秩序。據她觀察,早高峰的時段一般不會出現惡劣事故,比如毆打司機,逼他把車開到河里等。但沒人能在充滿口氣的車廂里,保證一雙球鞋的潔白。同樣的問題,如果她想穩定地活下去,就必須忍受這種擁擠,有時候也有一些道德上的譴責,比如為什么不讓那個老人從后門上車之類的。工作到第二個月的時候,她就不會在上下班的時候更換便裝了。車子到站沒人下車的時候,她會機械地說兩遍沒有,因為只說一遍司機聽不到。
那時候她剛剛二十三歲,學過舞蹈,從一所不知名的藝術學院畢業,除了擁有身材和相貌上的優勢以外,腦袋空空。在個別夜晚,比如下雨或者是災害性天氣,她會覺得自己丟掉了極其重要的東西,張開雙臂時不知道該擁抱什么,模糊的直覺清晰地告訴她,那是她曾經擁有過的什么,感覺就像躺在雙人床的一邊,摸到了另一邊的余溫,卻不知道剛剛離開的人是誰。
她甚至偷偷去診所看過,根據她的描述,大夫們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雖然他們本來也不會些什么。
十幾歲的記憶?你要是這么推,我也記不太清,何況小時候的記憶有什么重要的,你的腦ct沒有任何問題,所有人對幼年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怎么樣呢?不都活到了現在?人不可能記得所有東西,不記得了說明用不到,用不到就說明不重要,你去精神科看,他們也是這套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十四歲,她說的是十四歲,有人可以把十四歲發生的事寫成傳記。
她看了看表,想到趙昭把她丟在高速口的理由,也許他想說些什么,也許他不想說,她還是希望他保持沉默。婚禮,老鄉,還有即將到來的明天,生活真是一個巨大的屎盆子,但低下頭的片刻,窗戶外面雪下了起來,她張開雙臂,仍然感到一種擁抱一樣的溫暖。冬天的爐火,煤炭被紅色的火焰吞噬,細密的碎裂聲,窸窸窣窣,如同正在破碎的冰河。
三 佛頭
她把頭蒙在被子里,想回憶一些快樂的事,計劃從她和周放第一次見面開始,但記憶飄飄蕩蕩,出現的是酒店的排桌還有即將到來的賓客,人影在她的眼前重重疊疊又散開,最后出現的是柳瑤曦,她站在鐵爐子旁邊兒,喊她一起去烤手,說要給她看一樣東西,佛頭,我撿到的,柳瑤曦攤開手,亮出一個棗紅色的佛頭,半個手掌大,頭頂接著一個空空的掛環兒。
她想把佛頭拿過來看看,但柳瑤曦始終緊緊地攥在手里。一路上都不放開。
你為什么一直拿著它?
因為佛祖普渡所有人。你和我,在這顆頭面前都是平等的,我也不會去當服務員兒,你也不會是我的座上賓。就是這樣。
柳瑤曦搖動著佛頭,里面發出聲響,有東西,她說,她的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光,像是眼淚但又不是。那樣的眼睛讓她想到了柳瑤曦的父親,那個已經沒錢再供女兒讀書的酒鬼,在黑暗的斗室里眼睛一旦睜開就發出銀子一樣的光,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但最后又總是重新閉上。
她看著那個破破爛爛的佛頭,找不出任何值得據以為寶的地方。也許只是哪個人車里不要的掛件兒。但柳瑤曦就像獲得了一種信念一樣,握著它一蹦一蹦地回到了她家的筒子樓里。
不久后,房子里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哭聲,上氣不接下氣,像房檐上稀稀落落的雨滴,等所有聲音都熄滅了,樓梯上滾下來一個人,柳瑤曦攥著那個佛頭,死死盯著一個方向,血從她印著巴掌印兒的臉上緩慢流下。
很多人跑來圍觀,人們喜歡看一個落魄酒鬼打他的女兒,那樣會顯得自己的生活比較完整,她的作業本兒被丟得到處都是,沒人幫她撿起來。
你不是很厲害嗎?班主任的女兒看著她,幾天前,柳瑤曦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的時候,被一個粉筆頭砸醒,一個姓周的數學老師,讓她解釋解釋還沒講過的一道大題。她答出來了,并且是在大家都沒讀完題干的情況下答出來了。
所有人都很吃驚,周老師本想略施小戒,但卻意外發現了一顆新星,在那張撲克牌一樣的臉上,人們第一次看到了一個被擦干凈的笑容,在這種氛圍里的某一個瞬間,所有孩子都覺得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兒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那種靈光乍現一樣的強大讓人既佩服又恐懼。
柳瑤曦一直跪在地上沒抬頭,直到所有人都散去,她才擦干凈鼻涕問,你怎么還沒走?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會比你們任何人活得都要好。
但沒過多久,她就退學了。周老師也再沒提過她,班主任的女兒仍然是這個班級里數學最好的人。
她像沒出現過一樣,就那么消失了。直到有人在縣城里看見她,他們說她在西大街的二層樓探出了頭,看見熟人又縮了回去。整個西大街擠滿了花圈壽衣店,但二樓的女人會在夜幕降臨以后給路過的男人兜里塞小廣告,妝化得很濃,因為如果是在暗淡的燈光下想要被看見,就必須過分強調自己,太淡的妝容看不清楚臉。
于佳,是不是長大就好了?等我們長大了,有了屬于自己的錢,就不會有人敢說我爸是酒鬼了,說我最多只能當個服務員兒,給你們上菜。誰想捏我的手就捏一下兒。
她想起柳瑤曦的話,灰塵一樣簌簌落下。
于佳,你是一個好人。不過你沒有自己的想法。你什么都害怕,所以只能跟在別人身后,但我不一樣,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也就什么都不怕。但是你媽幫了我,給我飯吃,我不會忘。
于佳,你等著瞧吧,我不會輸的。
她記得她們穿過那個洞穴已經成為了最好的朋友,但回到學校里,她還是站在周天的旁邊。遠遠地看著柳瑤曦一個人站在操場的籃球架子下,像很陌生的陌生人。周天就是班主任的女兒,她的弟弟叫周放。那時的周放已經學會了騎摩托車。課幾乎不上,大家聽到摩托車的轟鳴就知道是他來接周天了。
你知道洞的另一邊有什么嗎?你看那個白點兒,只有小拇指蓋那么大,那就是對面兒。我們站在這兒只能看見一個白點兒。但我們走過去就能看見海,你相信嗎?那兒就是海。
我們的地圖上沒有海。她回答柳瑤曦。
地圖說的不對。我不信地圖,你敢跟我去看看嗎?你相信我嗎?
她們一起穿過了那個幽深的,黑暗的山洞,手拉著手,潮濕的汗水貼著兩人的掌心。她總是覺得這樣的山洞里住著蟒蛇。但她一點兒都不害怕。甚至有些期待,她想著那條大蟒在這里生活了很久,跟所有人為敵,看見路過的兩個孩子,會想著放過她們嗎?會覺得孤獨嗎?
柳瑤曦告訴她,如果真有蟒蛇,她們一定會死,也許會在一瞬間失去意識,也許還要掙扎一會兒,但無論如何都應該是極其痛苦的,除非它吃得太飽了。而且蛇是冷血動物,不會有那么豐富的感覺。
柳瑤曦,你看那兒。你腳底下有條蛇尾巴。
她看著柳瑤曦大驚失色,拍著腿大笑。
等她們穿過山洞,水聲漸大,沒有海,是一個瀑布,遠處的河流運來剛剛融化的冰塊兒,水面浮冰碰撞,響聲清脆,那是雙河鎮的另一條河流,不知道從哪來,也不知道去到哪,沒有為任何人所用,只是靜靜地流著,緩慢向前,載著落葉和草穗,不斷向遠處延展。
于佳,你相信我對不對。從我有記憶開始,好像就沒人相信我,也沒有人希望我好。我答出了那些題,大家就覺得不應該。但你相信,你相信對不對?所以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于佳,我爸不算是壞人,他只是沒有那么大能力,你可能不信,我的奧數書就是他買的,所以我才能做出周老師的那些題,我抱著那本題做了很久,晚上做白天也做,那樣我就不會去想我媽,想她到底在哪,不會聞到酒和煙味兒,不會覺得晚上床頭的風凍頭,世界會變得很干凈,有很多路可以走,怎么走都能找到出口。我喜歡做那些題。
她在被子里悶得滿身是汗,坐起來喝了半杯水,幾乎完全失去了睡眠。
幾天前她去過南苑,那里埋著柳瑤曦和她的父親。本來是應該運到南領,那是柳家的祖墳,但是領上道路險峻,沒有人愿意帶他們上去。
南苑原來是一片莊稼地,因為種什么都不結果,就成了野墳,平坦的土地上凸著一個個低矮的土堆,陳舊的花團一半兒嵌在土里,一半兒在風中搖擺。一切都顯得有些荒蕪。
她在墳前放了一束花兒,又點了些紙錢,最后拿出那些信紙,一把扔到火堆里,等燒得差不多了,就用鞋底把余燼踩滅。然后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如果有煙的話她想給自己點一根,她從來沒有跟柳瑤曦說過,她不相信那個小洞外有海,也不知道相信是什么,只是想去那里看看,這才是她們成為朋友的原因。
28號是她的婚禮,她通知了所有應該來的人。如果可能,她最想通知于洋,那個十三歲的男孩兒,他到底有沒有長大?
鐘表的聲音在耳邊逐漸有力。四點鐘她就要起來化妝,時間總是如此匆忙,越來越少,像中年人頭頂稀疏的頭發一樣讓人感覺緊張。
在于洋失蹤的第二年,她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署名是響尾蛇,字跡工整剛健,但有些生澀,像是剛剛練會一種新字體的的男孩兒謹慎的輸出,一種倔強的強撐。她記得于洋的字,工整但沒力,為了保持工整幾乎全部傾倒于同一個方向,如同被風吹倒的麥穗。這兩種字體之間莫名的關聯和神似竟然讓她感到懷疑,懷疑自己把所有可疑的人都當成是自己的弟弟。
她靜靜地看著那些字,想從一筆一劃中鉤織出一張人的面孔,一幅生活圖景。但最后都失敗了,她一直根據對方提供的地址與其保持通信。即便信的主人一早就說自己即將死去。
如果你希望我活著,請不要猜測我是誰,也不要把我們的通信告訴別人。關于這個世界,我有太多問題沒辦法解答,但我現在剛剛意識到,并不是所有問題都能靠時間解決。時間能給我的只有遺忘,但這樣周圍便空無一人了。
? ? ? ? ? ? ? ? ? ? ? ? ? ? ? ? ——? 一條響尾蛇
四、鼓樓
車子停在了鼓樓旁邊兒,像北京的鼓樓一樣,這座小城的鼓樓同樣歷經滄桑,只不過根本沒人在意它的歷史,連圍欄都沒加一個,人們只當它是一個公交站的名字,一個地標,鼓樓嘛,鼓樓你不知道嗎?就在那兒等23路。它不會被人賦予一丁點兒意義和遐想,不售賣門票,不接受參觀,當然,被寫進歌里的也不是它。因為它出現的地方不對,一切就都不對了。她看著眼前投下的高大濃重的黑影,竟然生出一些怨懟。
再往前一點兒,就是步行街,夜深了,除了遠處的樹上紅騰騰的燈火還在營造一種熱鬧的景象,到處都是一片寂靜。這里沒有夜生活,沒有夜班銀行,沒有24小時加油站,連肯德基也不是通宵營業的。冬天超過九點人們就都各自回到了家里,如今已經沒人再生爐子了,地暖可以讓所有交得起暖氣費的家庭度過一個溫暖的寒冬。
他們在漆黑的車里等待著,像一對兒第一次見面的相親對象,除了剛上車的時候客氣寒暄,再沒有人說出任何一句話。她一直在觀察著四周,遠方車道兩旁的紅燈籠,火一樣烘烤著寒冷的夜,她覺得有點兒遺憾,錯過了那條街道的熱鬧,在那樣的大街上應該跟自己喜歡的人走一走才對,這是她的家鄉,她應該帶著她喜歡的人走一走。但是趙昭不會來。
你很久沒回來了吧?
鐵棍兒看了她半天,說了句話。
她像是才知道身邊兒有個人一樣,遲鈍地嗯了一聲。剛剛在高速口的時候,她從趙昭的車上下來,迅速地站在了鐵棍兒的旁邊兒,好像他們是久別重逢的自己人。但他的車開走后,她又退到合適的位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也許只是為了印證了那些人對她的描述,類似于對任何男人來者不拒。
她把目光收到車里,掃視周邊,轉頭的瞬間,發現車頭上掛著一個吊墜兒,里面好像是一張照片兒,實際上完全看不清楚。
鐵棍兒的年紀跟她差不多大,眼角下有塊兒疤,看起來盡力復原過,但沒能完全抹平。棉衣袖子擼上去后露出一小截兒紋身,像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她看著后視鏡上的吊墜兒,極力分辨里面的人像,應該是個小女孩兒。
她看了一下表,還有一個小時,從高速口到華庭別墅,只需要一個小時。在來的路上,趙昭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每次她要跟他說些什么,那首驚心動魄的英文歌就會喊起來,內容大概就是一些罵人的臟話。
幾次被打斷后,她失去了說話的欲望。
她記得他們聊到了一個青年藝術家,趙昭給她買過一副他的畫兒,在北京的街頭,她又遇見了那個藝術家,穿著黑色羽絨服和淺咖色工裝褲,領著一個小孩兒過馬路。
你知道他的臉上有什么嗎?
他對她提出的問題很感興趣,耳朵像豎起來一樣聽著,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孩兒,心里很高興,她想告訴他,那個人在笑,那樣的笑容會讓想起點兒什么,但那個罵人的外國女歌手又唱了起來,等到電話掛斷。即便是他還豎著耳朵,她也不想講了,她知道那些電話是誰打的。
您是趙總女朋友嗎?鐵棍兒問。
不是,我只是幫他做資產配置,合作。她覺得這么回答是最明白的,也符合實情。
前面兒的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好,雪太大了,也許咱們得多待一會兒,您要去住酒店?趙總說您也是這地方長大的。
我很小就離開這兒了。
多小?
她看了鐵棍兒一眼,覺得他有點兒過分認真。好像對這個問題有些過分的關心。
我記不太清了,十幾歲的時候吧。我的記憶力有點兒問題,很多事記不太清,但認真想應該能想起來。她回復道。
她閉上眼睛,覺得眼前有一堵墻,密密麻麻的磚砌著。
十幾歲,鐵棍兒重復了一遍。我的記憶力也不太行,只對感興趣的事有記憶,不過現在我的興趣越來越少了。
您是做金融的?就是錢生錢?方便的話可以給我講一講嗎,盡管我現在賣輪胎,但很多年前,也做過類似的工作,那時候我們的老板管我們叫金融斗士,大概就是野生的金融俠客的意思,當然了您和趙昭趙總應該是正規軍是行家。
她想起了早晨的財經新聞,很快就形成了一套完整且專業的話術,在那樣空蕩的黑暗里,講話似有回聲,她講著講著反而分析出了一些真知灼見,她幾乎忘記了那位唯一的聽眾,沉浸在連篇的浮想之中,尋找著每一條可以往前的路。
您說的連板天梯是什么意思?
哦,在寂靜的黑暗里,她逐漸陷入循環的大腦忽然被這樣認真的提問敲打了一下,靈光乍現,她又想到了那個青年藝術家的笑,那副畫趙昭花了五十萬,現在放在她家衛生間對面的墻上,她想起他在穿越斑馬線的時候,牽著一個活潑的孩子,不知道那孩子是否有一個媽媽,如果有,那真是一種幸福。
十五分鐘,她又給這位忠實聽眾講了十五分鐘自己對大盤走勢背后驅動力的觀點,和整個社會的經濟形勢,甚至覺得有點兒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意思。在最后的十五分鐘里,她覺得自己跟趙昭完全脫離了關系,而且也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廢物,她覺得有些東西離她越來越近,好像是快樂又好像不是,她想張開雙手,但眼前空無一物。
那是你女兒的照片兒嗎?
她指著后視鏡上的掛墜兒問。
一個朋友的女兒。
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吊墜兒,車子一動它就跟搖晃,總是看不到正面。
如果你對它很好奇的話,我倒是可以給你講講。
她靜靜地看著鐵棍兒的方向,在模糊的黑暗里,他的臉只有半邊兒輪廓。
你也知道,賣輪胎掙不了什么大錢。
很多年前,我跟著一個姓郭的朋友在北邊兒做一種很新的生意,就是錢生錢,金融斗士,野生俠客,那時候大部分人都賺到了不少錢,只不過干了一年,一直沒見過老板,后來人們就推老郭當帶頭兒的,老郭原來是個會計,后來就不再上班了,因為他老婆不喜歡賺三千塊錢還要點頭哈腰的窩囊廢,老不回家,也不跟他報備,有一次他在單位附近看見了她,不知道在等誰,他走到門口又退了回去,上了個廁所才敢出來,那時候他老婆已經坐著一輛不錯的車走了。
到了小年兒,生意忽然停了,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市里因為車禍封了好幾條路,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種寸步難行的滯脹之中,走路上覺得到處都是紅燈,群里忽然出現了老板的信息:年底殺豬,十二點鐘。
這是分賬的暗語。
當時我心情豁然開朗,那天晚上,所有參與者都在等待分紅,但是到了十二點十分,仍然沒有一分錢轉到任何一個人的銀行卡上,開始人們并沒在意,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有人發現不僅沒有錢還回來,老板的頭像也已經很久沒亮了。
老郭跑得很急,不敢進門兒,只在玄關的柜子里拿了錢包兒,扭頭走的時候被一只鞋拌了一下,走到樓下才發現,那只鞋很陌生,但他沒有回家,一直往南走去,中途經過了靈谷寺,又走了山東,在泰安火車站丟了那個錢包兒,又在前往新鄉的路上被野豬圍困,他一直觀察著周圍,到了河南,他發現即便他走得很慢,也沒有人再追他了。
那時候他想起來他見過那只鞋,就算不認識那只鞋,也見過停在樓下的車。他想到底是誰幫他還上了那些債,還真他媽大方,以為有錢就能為所欲為。但最后他還是蹲在地上哭了,因為他意識到他跟那雙鞋的主人一樣也是一個男人。
他站在宿州的河邊兒上,想到了自殺,最終沒有成功,因為決定去死很難,但活著又會面對很多問題。他是天生的懦夫。
幾天后,在宿州的一個倉庫里,人們發現了他的尸體,身上的衣服都撕碎了,人蓋在七零八落的布片兒底下,脖子上嵌著很深的勒痕,一根麻繩兒挽在不遠前的房梁之上。
他死了嗎?
我覺得沒有。只不過從那天開始,世界上就沒有老郭了。但我一直在等他。因為死什么也解決不了。人們想起他的時候,只當他是一個笑話兒,他就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就是這樣,誰也沒法改變。就是這樣。吊墜兒上的人是她的女兒。
她覺得胸口有些疼痛,像細碎的針刺。
這事兒過不去了?
過不去。鐵棍兒說,因為他也騙了我不少錢。所以我基本上不會忘了他。我的興趣很少,現在就只剩錢了。如果有人給我錢我就會為他們工作。一個女兒可以換另一個女兒。對,就是這樣的。
五、河流
你好:
寒暑遷流,變化密移,形容變化只是現象,而人的靈魂始終不滅。我猜你的弟弟應該活著,你說你一直在找他,但你并不了解他,你是否真正愛他,愛是很少的,不像冬天的雪花,不會平等地落在每個人身上。
化妝師在她的臉上涂抹著厚重的粉底,有一半兒臉變得十分蒼白,假如另一半兒也均勻地涂上,一切就會看起來沒有問題。
她閉著眼睛反復回想著那些信里的話,因為愛是很少的,雪花,因為愛是很少的,雪花。
姐,我去找她了,她說我像個女孩兒。
姐,她說男孩兒至少要能騎摩托車。
姐,這是愛嗎?
姐,她跟周放是愛嗎?
愛是很少的,有很多人覺得自己得到了愛,其實沒有,也有很多人覺得自己沒得到愛,其實已經得到了。只不過過了很久才會知道。
她想到了自己當時的回答。于洋曾經對一個女孩兒十分傾心,但不久之后,就發現對方不過是一種自己描摹出來的形象,那個女孩兒喜歡周放,喜歡騎摩托車的男孩兒,但那時的于洋除了打打乒乓球就是待在家里看那些帶著譯制腔的外文書。相信所有女孩兒的純潔與干凈。在被拒絕之后,變得有些沉默。好像忽然間長大了一些。
不久之后,他又開始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比如路程,車票,照相機,似乎在計劃一趟遠行。
那時候她并沒有在意。
姐,下雪了。
她想起結冰的窗戶和寒冷的哈氣,在那樣模糊的窗前。雪花悠悠飄落。
她的弟弟看得出神,臉上露出一點兒笑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
那天下午,他走到她們班門口,告訴她他走了,成為了最后的告別。
他的衣服干干凈凈地疊在床頭,散發著洗衣粉的味道,他看過的書整整齊齊地碼在寫字臺上。但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夜晚,他們在鎮上找了好久,她才想起他說過的話,他去了冰河,她在結冰的河面上用最大的聲音呼喊,但沉默的冰河除了寒冷沒有任何回答,她跪在冰面上,世界開始旋轉。很多種可能在她腦中噴薄而出,直到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姐,柳瑤曦沒做錯過什么,我們為什么不能接近她?
姐,他們那樣不對,他們在欺負她。
姐,我見到柳瑤曦了。
如果你還想待在這個家里,就不要去西大街。媽讓我告訴你的。
姐,雪會讓世界更干凈。
她閉著眼睛,眼淚簌簌流下,在濃重的粉底上留下濕潤的淚痕。
她一直不敢清晰地回想那天的場景,因為她在岸上的草地里,發現了一只鞋,那是于洋的鞋。也許是他跑丟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你好:
車間里太熱了,烤得慌,流了很多汗。烤了這么久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能看見黑乎乎的零件兒,一模一樣,從流水線上運走,運到一個白色的出口,出口很小,我覺得那應該是車身上的東西。
你好:
這里的夜太吵鬧,但有很多蚊子,墻壁不隔音,我能聽見有人在笑。已經有很多天沒睡到安穩覺了,但他們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呢?
你好:
我想我認識了一個不錯的人,幫了我很多忙,我會擁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也許只是我過于積極的猜想。
你好:
有很多動作我總是記不起來,我想我的腦子應該是生銹了,要重復很多遍才能記住,記住了又不能指揮手腳,我的腳很疼。手也受了點兒傷,不過一切都沒什么的。
你好:
也許我喚上了呼吸困難癥,但生活不應該是重復的,她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重復,我們會越來越像。
你好:
我真的得到了那份工作,我在河邊呼吸了很久,決定永遠留在那個地方,每個人都該有一個固定落腳的地方,鳥也有需要休息的時候。世界上不存在總是在飛的鳥。
你好:
我站在商場的電梯前,忽然覺得世界是一個很大的籠子。無論我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去。所以我喜歡給你寫信,我以為這是一條路,只不過我永遠不會走上它。
你好:
我活了下來。這很不容易,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寬恕,神明偶爾也會使用那些不潔凈的人。我聽過這句話。但是,誰又是潔凈的呢?
你好:
我會參加你的婚禮,無論你能否看到這封信。河流在干涸之前,會一直向前延展,我不喜歡冰冷的東西。
六、摩托
她的老板信奉佛祖,每個女孩兒都要熟背一段經文,走廊的盡頭供奉著佛像。所有房間里的門上都布置著一個怒目圓睜的金剛。
小流矮山,一蔬一飯,晨光暮色之間,佛無處不在。你們不應該沒有信仰。
夜晚她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描摹自己的妝容,吸引往來的男人,白天接受佛祖的洗禮,堅定信仰。
她的屋子里沒有窗戶,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希望你能早日開悟,老板說。
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眼淚了,因為眼淚是人才有的東西。
在那間斗室里,她虔誠祈禱,不知是向佛還是神明,佛祖普度眾生,神明懲惡揚善,在最后一次朝著方寸大小的通風口叩下頭時,她選擇了佛祖。因為她并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善類中的一員,也許神明不會救她。但一切仍然太荒謬了。
成群的螞蟻密密地爬過濕冷的草席,齊心協力地尋找還未干透的血跡,只要她輕輕一踩,就能終結它們所有的努力,螞蟻比她更自由,她用拳頭砸開了通風口,月光從方寸大的小口,淌在她的仰起的頭顱上,她忽然覺得這一縷月光,像泉水一樣甘甜,她的皮膚在朦朧的黑暗中裸露著,剛剛隆起的胸部在破碎的衣物中坦然地面對骯臟的墻壁。
她搖響銅筑的鈴,刺耳的尖聲如同刀割,那時候她忽然明白,在這個地方,老板就是佛,是佛的無數個化身中的一個。只要她低頭叩拜,就能獲得些什么。她手中的佛頭太不值錢了。她早就應該扔了它。
她從不分辨街上那些男人的臉,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除了那個騎著摩托車撞進一堆花圈兒里的男孩兒。
柳瑤曦?
她看到了于洋的表情,窘迫,不好意思,像在熟人面前丟了人的小孩兒,我第一次騎車,以后也不會再騎了。
那種表情讓她的眼睛里重新生出了眼淚。
她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臉,直到他耳朵紅了也沒有停下,在漫長的沉默過后。她看著于洋的眼睛說,
你能帶我出去嗎?
這是她第一句對于洋說的話。
他們在找我父親。
也許我能拍到些什么。
我會把那些東西藏在佛頭里。
你能帶我出去嗎?
七、重逢
前面的的路清好了,很遺憾今晚這么快就要過去。到現在我必須確認一件事,你叫什么名字?趙昭沒跟我說過你的名字。
呂妍。
好名字,但不論你叫什么,我都收了雇主的錢。
你知道這座鼓樓對面的鎮里著過一場火嗎?
一幫老爺們兒為了追債,燒了一個酒鬼的家,那幫家伙什么都不怕,聽說那個酒鬼活活被燒死了,那棟筒子樓本來就是廢了的,所以燒了也就燒了。
趙昭讓你做的?
她的手腳已經被麻繩結實捆住。
當然不是,如果你能恢復一點記憶,也許可以想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我說過了,一個女兒可以換另一個女兒。
我女兒今年 7歲了,沒有媽,我不知道她媽去了哪兒,當我發現家里多出了一雙男人的鞋時,就灰溜溜地走了。我從沒有干成過一件事兒,當然,替趙昭宰狗如果算一件的話,戰績不為0,但那只是一個鋪墊。
她靠在椅背上,路很滑,車子在雪地里緩慢前行。
趙昭會弄死你。
我不這么認為,趙昭也是有女兒的人。華庭別墅距離你下車的高速口有一個小時車程,如果他能準時回家,就會收到一個驚喜。不過有些遺憾,他去了另外的地方。你可能不太想聽到,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家,現在是半夜一點,再回到華庭以后他會告訴他老婆,今天下雪了,路上出了肇事,路障一直沒有清開,所以來晚了。你和女兒都還好吧。
不過今天我不打算給他這么長時間。因為找他我花了太多時間,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對,是這么用的,功夫不負有心人。
如果要他在你和女兒之間做選擇,你有幾分勝算?
鐵棍兒從兜里掏出手機,貼在她的耳朵上,聽吧,我說我今天一定能辦成一件事兒,幸運的是,竟然辦成兩件。這個世界上,沒有父親不在乎自己的女兒,除非他被大火燒死。一個人騙了別人的錢,又來施舍與他,這不對。但一個女兒可以換另一個女兒。
她靜靜地閉著眼睛,好像走進了一間屋子,那是于佳的房間,那一天是小年夜,窗外有煙花不斷飛起來,他們三個趴在窗臺上看著,把窗戶上的冰花一點點扣掉,扣成自己的名字。她把手伸出來貼在玻璃上,一條條水緩慢地留下來,窗戶上留下了她手掌的形狀,她以為她跟于佳是很好的朋友。
王八蛋,你他媽的快把我女兒放了。聽筒里傳來趙昭的聲音,兇狠,尖利。
很快,她又聽見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哭聲,我求求你把我女兒放了。
窗外的雪鵝毛一樣撲倒在玻璃上,好像急于掩蓋些什么。
瑞雪兆豐年,鐵棍兒搖開玻璃,把手機扔到窗外,轉過頭對她說,我告訴他我也綁了你。但他沒選你。
她看著窗外的雪,再次閉上了眼睛。也許她不該來參加這場婚禮。但抵達這里卻是一種必須。窗外的風夾著雪從鐵棍兒沒還上的窗戶中飛撲到她的臉上。她想她當時應該害怕極了。
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里,她揣著那顆佛頭,一直往冰河的方向走去,他們約定好了在雪夜行動。因為那個騎摩托摔斷胳膊的男孩兒,眼睛里閃爍著雪花一樣的光芒,他告訴她,除了在她手里的那顆佛頭面前,還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所有人,那就是雪天,詹姆斯喬伊斯的雪,他讓整個愛爾蘭下過一場很大的雪,雪花飄落在每一個生者和死者身上。
他告訴她,神明偶爾也會使用不潔凈的人。
他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他不能陪她一起走,因為在十點以前他要回家。
她記起了那場大火,那時她剛從冰冷的水中爬出,在此之前,村里的人發現了她,她在逃跑的路上一腳踩空,跌進了冰冷的水中,十二月的冰河沒有想象中堅硬,冰面下的河水很急促,她會永遠記得那個擁抱,如同冬天的爐火一樣,托舉起她凜冽的身體后很快就熄滅了。
當大雪停下,追趕他們的人已經消失了。火光吞噬了背后的山地,漫山遍野的火苗,燒光了酸棗樹,她沖進熱浪,又從熱浪中狼狽地逃跑,完全失去了方向,前方是黑暗,而有光的地方正企圖吞噬她,直到鼓樓的鐘聲敲響,那陳舊的,拖沓的,疲憊的聲音,渺遠蒼涼,波紋一樣在無盡的夜空中散開,從四面八方環住了她,像一個老人的懷抱。它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告訴無邊的宇宙,它還活著,而且要繼續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