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莠子 原創作品,轉載請與“莠子”聯系。
那一年,宋江閑著無聊,一個人在潯陽樓喝酒。喝到興起,詩興大發,起筆在白壁上提了一詩一詞,寫得殺氣騰騰,豪氣十足。詞曰: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這首詞極不像宋江的風格,他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到哪兒都能混個好人緣,也未見他怎樣忍受。血染潯陽報冤仇,更是無從談起,他是自投羅網自甘被發配的,而且到江州來也是使了銀子走了后門的,江州也并未有人給他什么氣受——至少現在還沒有,為啥要血染潯陽江口?實在是說不通。不過這至少說明一點,宋江是有仇必報的人,別人沒給他冤仇,他還想著血染這里,血染那里,若是有點冤仇,那還了得?后來,拿宋江反詩做文章的黃文炳是什么下場,就可見一斑了。
有仇必報,差不多是水滸好漢的共同特征,仇大仇小不要緊,但是不報是不行地。很多好漢起事就緣于報仇,比如武松,先是要報殺兄之仇,后來又要報陷害自己之仇,一樁接一樁地報下來,終于報到無處安身,只能落草為寇了。柴進、史進、解珍解寶等被人陷害,因為一個人,殃及了一個城,最后攻下了城池,都不忘去把仇家滿門殺個雞犬不留。李逵千里迢迢背著老娘親上梁山,卻被一窩老虎拖去當成了晚餐,李逵那里能忍?獨身就殺了二大二小一窩老虎。凡是上梁山泊的草莽英雄都是不能得罪的,那怕是老虎也不行。
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李逵殺了扈三娘一家,扈三娘就從來不提報仇的事情;秦明因為宋江的計策,全家被青州知府所殺,他就只記知府的仇,不記宋江的仇;張清上梁山之前,用石子先后打傷十六位梁山高手,但是宋江放出話來,誰也不許報仇,也就不了了之了;盧俊義的牢獄之災,間接的起源就是吳用的設計,但是盧俊義只是殺了背叛自己的老婆和管家,從來不提對吳用有什么意見……如此等等。大概仇也是分開算的,要看與誰結的仇,這仇能報則報,要是涉及到自己人,就不能算仇,也就不必報了。還有,涉及到官府,也是小仇就報,大仇則了,比如林沖的仇家高俅,他便是無論如何也報不了的。
如果是能報的仇,報起來就絲毫不能心慈手軟,一定要報得徹徹底底,甚至十足十的過分才可以。武松血濺鴛鴦樓的時候,張都監滿門一個不留,某說侍衛內眷,包括那些燒火的、做飯的、看門的,都不放過。這些人中,難道沒有平時與武松稍稍交好的?但是他們與張都監沾上了關系,就讓武松覺得都是仇人,只殺到刀都軟了。宋江對于幾次陷害他的人,都是滅全門,甚至滅全村全城,仇人本人,還要挖肚割心,甚至是啖之而后快。晁蓋一生英武,卻被史文恭射殺,那還了得?那是要舉整個山寨之力,為其報仇的,甚至誰殺了史文恭就可以做梁山主,這差點都威脅到了宋江的領導地位。
復仇,一直是武俠小說一大主題,《水滸傳》中有仇必報的模式,也直接影響到后來的小說,比如金庸小說中的袁承志、林平之、李莫愁、胡斐等等。由其是《雪山飛狐》和《笑傲江湖》,關于復仇寫得非常耐人尋味。《雪山飛狐》中的四衛士本來情同手足,但是因為一個誤會,就開始連續幾百年的家族仇殺,互相報仇,死傷不知多少,到最后卻才發現,原來最初所謂報仇的理由,根本不能稱為理由。《笑傲江湖》之中,林平之滿門被青城觀主余滄海血腥殺戮,場面驚怖異常。林平之從此為復仇而隱忍,為復仇而奮斗,為復仇而生存。他最后的復仇場面,雖說是以牙還牙,卻也太過殘忍不堪卒讀。
復仇又是個復雜的話題,逆來順受總顯得人生不夠舒展;而奮起復仇,卻又帶著野蠻與血腥,甚至更多的屈辱。大仲馬小說《基督山伯爵》中,基督山伯爵為了復仇精心策劃多年,日夜生活在復仇的準備中,大約人生也并無多少樂趣;《瑯琊榜》里,梅長蘇為了復仇幾乎燃盡了生命,活在陰影之中,成為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人;《肖申克的救贖》中,安迪雖說是為了拯救自己,卻也恨恨地懲罰了仇人,但是隱忍二十年的牢獄生活,也太漫長了一些……在報仇成功的一剎那,是讓人精神振奮的,但是之前的過程充滿艱辛,而之后能振奮多久,也難說了。
當武松站在血泊之中,望著一地的死尸,提著滴血的樸刀;當李逵面對橫臥的死虎,滿坡的血跡,和幾根殘缺的白骨時,也許對于他們來說,人生最好的不是復仇,而是仇怨從來就不會發生吧。便殺了一百只猛虎,還能換回老母一聲慈愛的“鐵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