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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宮就學記》
1944年2月
? 從前的影片往往只給你一種虛無縹緲的自新的感覺,仿佛年初一早上賭的咒,發的愿心似的。
???《漁家女》的創造人多半從來沒看見過一個游泳著的魚——除了在金魚缸里——但是他用稀有的甜凈的風格敘說他的故事,還有些神來之筆,在有意無意間點染出中國人的脾氣。
? 以往的中國學者有過這樣一個普遍的嗜好:教姨太太讀書。
? 女人也必須受教育,中國人對于這一點表示同意了,然而他們寧愿自己教育自己的太太,直接地或間接地。在通俗的小說里,一個男子如果送一個窮女孩子上學堂,那就等于下了聘了,即使他堅決地聲明他不過是成全她的志向,因為她是個可造之材。報上的征婚廣告里每每有“愿助學費”的句子。
《存稿》
1944年3月
? 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廳。晚飯后,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這里有的是活躍的青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還有那個游泳池,永遠像一個慈善的老婆婆,滿臉皺紋地笑著,當她看見許多活潑的孩子像小美人魚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水去的時候,她快樂得爆出極大的銀色水花。她發出洪亮的笑聲。她雖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遠年輕的。孩子們愛她,他們希望他們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們努力地要成為一個游泳健將。……沿路上都是蓬勃的,微笑著的野薔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時裝展覽會見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光滟瀲的池塘。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待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楊下飄著。……這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
?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疏疏幾把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粘濕的翅膀,走來走去啄食吃。牛欄里面,積滿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干菜。角落里,干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 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充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說……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淅淅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被炊煙熏得迷迷蒙蒙,牽牛花在亂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 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已經有幾根灰白色,并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熟睡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
? 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
《雨傘下》
? 下大雨,有人打著傘,有人沒帶傘。沒傘的挨著有傘的,鉆到雨傘底下去躲雨,多少有點掩蔽,可是傘的邊緣滔滔流下水來,反而比外面的雨更來得兇。擠在傘沿下的人,頭上淋得稀濕。
??窮人結交富人,往往要賠本……
《談畫》
? 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應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制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得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 中國畫上題的詩詞,也只能拿它當做字看,有時候的確字寫得好,而且給了畫圖的結構一種脫略的,有意無意的均衡,成為中國畫的特點。
? 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種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著手,叉開腿站著,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蝦蟆。大日頭下打著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游客,綠云樣的樹林子,淡藍天窩著荷葉邊的云,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的白帆發出熔鐵的光,船夫,工人都燒得焦黑。
??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風景畫里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大見了,四下里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 完 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