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煮海巾幗

本文為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卡夫物語” 作者:,柳不離,文責(zé)自負(fù)。

開工的第一夜,南蠻子在灘涂上架起了百盞輝煌的探燈,金黃色的強光如深秋般慘烈,將灘涂與礁島渲染成湘妃動容的明媚椒房。打著傾城之戀的曖昧旗號,北海迎來了她血肉模糊的初夜。順著那條直入雪原心室的國道,一場黃昏的瞬息之間就能開來千百輛筋骨強健的鐵獸。千丈搖臂似曼舞青蟹,萬噸履帶若死難鯨鯊,椒房之內(nèi)、臥榻之前,鐵獸排列為整齊劃一的方陣,它們共享著水鄉(xiāng)煙雨的轟鳴,分食著芭樂鳳梨的春藥,鐵手鋼胯梳理著熱汗蒸騰的南國陽具。深秋的北海在潮汐的哀樂中涕淚交流,她苦守了萬載的清白之身,那養(yǎng)育了多少海獸與漁人的圣潔胸臀,都將在這場萬人空巷的輪奸中潰不成軍。

我們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與北海嬌娘對飲的長夜中為她點上幾輪動情的鴛鴦譜,到底要何方的才子才能配得上如此佳人,是倭國群島中儒雅謙和的正派寒流,還是北地冰洋內(nèi)一身赤色的驍勇兵家,又或者,是如我父親一般三分庸碌七分長情的癡心人……每當(dāng)話到此處,佳人總是嬌嗔一笑,吐出一口閨閣海風(fēng),香軟溫良。可最后,我們所有的算計終究落空,坐擁萬貫家財?shù)哪闲U以雄蠻乖戾的丑態(tài)重金拍下了佳人的處子身,此刻,他們正憨笑著寬衣解帶,蕩漾的春情化作兇悍的心跳,轟鳴之聲淹沒秋日的天雷朔風(fēng)。

我和長生站在灘涂身后的黑崖上,舊日里這曾是一汪被北海安撫入眠的火山。長生一言不發(fā),糾結(jié)的長發(fā)浸透秋雨與海霧的潮濕,昔日戲臺上柔情百轉(zhuǎn)的眼眸如今早已燒起一場怨毒的通天野火。

而不離、穆赫林和啞巴三兒,他們正挺立在怒海之濱,汪洋傾心的嬌貴圣子、精魂溢散的少年殺神、血氣猙獰的不動明王身,他們在雨霧中飛揚著北國神祇的溢彩,率領(lǐng)著身后海靈的千軍萬馬捍衛(wèi)著北海最后一寸的邊疆。海靈們赤裸的頸背彌散著幽綠色的熒光,將黃魚與青蟹團(tuán)成血肉飛石,擲向不動如山的新婚鐵獸。海獸們以肉身赴死報償著北海的養(yǎng)育之恩,濱海的半空中盤桓著死難的腥苦激情。殘肢斷臂飛濺百丈,不離三人用香煙點起烈酒混著柴油的燃燒瓶,將滿腔恨意投擲成劃破冷夜的爆鳴。

可他們微不足道的努力,終究只是徒勞。南蠻調(diào)整探燈的角度,灼燙的金光掃射海靈的陷陣死士,他們纖薄脆弱的肌膚幻化成虛妄飛灰,沒有一聲慘叫,沒有一線嘆息,臨死之際也要苦守最后的兇心和氣宇,用殘生燃起啼血的紅燭。

燃燒瓶用完了,三人抽出腰際的砍刀沖向幻夜里的南蠻,我和長生也不顧一切地攀下山崖,拔出土槍對著虛空亂射,向這場悲愴的新婚之夜發(fā)起最后的沖鋒。秋子跟在我們的身后,它對月哀嚎引得清河的惡犬傾城出動,獒犬張揚血瞳鬼面,杜賓繃緊箭弩腰弓,無頭斗牛梗執(zhí)干戚以舞。北國的人、犬與海靈,在紛飛的血肉中與南蠻酣戰(zhàn)徹夜,最終慘敗而歸。我們所有的憤恨搏殺,都成了那場輪奸的前戲。

露水之夜,北海佳人蒙難受辱。

南方來的開發(fā)商買下了整個漁村,據(jù)說是哪位巨賈來北地游玩,愛上了這片未開化的瀚海,他一眼就瞧出其中商機(jī),聲稱要在灘涂上建起千丈的摩天轉(zhuǎn)輪,萬里的云霄飛車,把北海打造成一座縱情聲色的亞特蘭蒂斯王國。起初,漁民極力反抗,他們以怨毒目光投向這群想要巧取豪奪他們的故鄉(xiāng)與祖宅的矮人,可出賣家鄉(xiāng)的,從不是這群瀚海的子孫,在一紙紙的批文之下,他們只能拖家?guī)Э跅壓6ィ粝乱蛔P任瓷⒌目赵睢?/p>

郭龍的祖宅在漁村的正中央,那是一座三進(jìn)的大院,也是他刀口上游走半生之后與舊日唯一的牽絆。為了保住宅子,他上下打點,不知道送出了多少的煙酒鈔票,最終換來了一塊刻著明清古跡的石碑,有了這塊碑,宅子便被宣判成了舊日光陰的碩大孤墳,可以免去一場碎剮之刑。漁村百姓得知了此事之后,便將這座幸存的郭宅視為最后的念想,家家戶戶沒法搬走的陳年遺物,便統(tǒng)統(tǒng)堆放在郭宅偌大的院落之中。皮帶脫落的縫紉機(jī),屏幕碎裂的古舊彩電,褪色的嬰兒車和蟲洞斑駁的榆木家具……記憶的亡骸在四方死地中堆壘成瘴氣蒸騰的通天之塔。郭龍極其重視這些老物件,那是舊日鄰里與海國一場又一場的相思,每到下雨天,他都會用油布將通天塔遮蓋掩藏,免得相思患了風(fēng)寒。

守住老宅與遺物,是龍哥想要的全部。可我們這群生養(yǎng)于冰海的溫潤子宮的少年們,卻始終有著一抹更加貪妄的癡心。北海是我們處女身子的乳娘,她同天地媾合誕下蓬勃百獸,我們絕不能讓她的貞潔死于異鄉(xiāng)人的胯下。

可我們終究是敗了,少年犯們手上雖說沾染了千百樁北國的血債,那一身的悍勇迷狂在南國的奸商面前卻是一文不值,他們縱享著潑天的富庶,黃白之物潑灑漫天,收買諸神庇佑。而我們,卻只有一把凡人的刀,一縷凡人的魂。那一晚的搏殺之后,不離和穆赫林受了很重的傷,大夫說最少要住院修養(yǎng)一個月,郭龍因為接了北邊的活計,要去齊齊哈爾。漁村里,只剩下了我、長生和啞巴三個萎靡的敗軍之將。

一夜的交歡之后,南蠻子的工地要停工一天修整,畢竟,嘗到了如此異域風(fēng)光的春情,總要在曉夢中輪番回憶才能盡興。幸好,他們一日的將息給了我們一次為前夜的戰(zhàn)友們收尸的機(jī)會。

灘涂幻化成了一座猙獰哀戚的修羅場,火油的焦灼,蝦蟹尸身的惡臭,戰(zhàn)死惡犬的血腥,海靈的皮肉化作苦辣飛灰,五臟與壞血則化作一攤攤暗香浮動的滑膩油膏。秋子哀鳴著為每一具狗尸舐去面目之上的灰塵,狹長的眼眸涌出兩行清淚,它為這群受盡了囚困之苦的弟兄姊妹尋得了一場魂魄復(fù)歸的碩大自由,只是文明時代的自由總會被視為罪孽深重的野心,需以死難的肉身為質(zhì),方能尋得一二關(guān)竅。

尸身,灼燙的尸身,綿延千里的尸身將漫長的海灣圍困成余溫的暖房,受盡凌辱奸污的北海佳人終于在亡命眾生的捍衛(wèi)之下能得片刻安睡。她的清波仍然嬌媚,潮汐依舊傾國,可這絕色已然是色衰前夕的回光返照。

我們向環(huán)衛(wèi)工人借來了掃帚和鐵鍬,把尸身歸攏在一起,海靈的油膏是上好的引火物,只需一支香煙就能引燃橫生的執(zhí)念。火光燒起千丈,我們跪倒在輝光之下為瀚海的貞潔哀悼。啞巴哭了,污濁的淚游走在他溝壑縱橫的鬼面之上,他緊咬牙關(guān),昏黃的濁目閃爍著恨的花火。

“沒……沒了……都……都沒了……”啞巴說著將最后一具狗尸扔向火場。

長生走上前握住啞巴粗糲的手掌:“是啊,咱兄弟,這回遇上茬子了。”

我從啞巴的軍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煙點上,啞巴從來只抽自己卷的旱煙,煙葉里不知道混著哪一路的草藥,總有一股血氣方剛的濁氣:“村兒里啥時候開始拆?”

“就這兩天了。”

“都搬走了?”

“差不多了。”

“還有誰家沒搬?”

“就剩下白龍廟那個尼姑。”

“龍哥怎么說,那個尼姑是他領(lǐng)到清河來的。”

“龍哥……大婷,我覺著龍哥去齊齊哈爾就是為了躲開這個事兒,他也不知道咋辦好。”

“咋辦?娶了人家就行了。然后搬宅子里和咱一塊兒住,我絕對把她當(dāng)親嫂子伺候。”

“……這不是那么回事兒。”

“怎么的?就因為她是個尼姑?娘的,要是有這個忌諱龍哥當(dāng)初到別和人家辦事兒啊!還他媽在佛堂里頭,操……”

“不是因為這個,這尼姑現(xiàn)在道行不淺,這些年在白龍廟里,他還真修出來點兒門道。你挺長時間沒見過她了,這事兒說不清楚。”

海上飄起了細(xì)雨,尸山的篝火在雨霧中發(fā)出陣陣不安的爆鳴,兇犬纖長的頭顱在烈火中扭曲成無相的羅剎厲鬼,海靈困于油膏的魂魄視雨露為海國的召喚,紛紛扭轉(zhuǎn)成曼舞疾風(fēng),裹挾著遍體赤炎重回海中。游子當(dāng)歸,海靈不同于短命的海獸,之所以為妖靈,便是因為它們不必墮入輪回六道,死滅之后魂魄入海,百日之后又能復(fù)生。

啞巴從我手中拿過卷煙,猛吸了幾口之后發(fā)現(xiàn)已然被雨水澆滅,他便直接撕開煙紙,把半焦的煙草團(tuán)成丹丸扔進(jìn)口中咀嚼,暗黃的汁水混合著唾液游走于唇齒之間,我與長生面面相覷,可啞巴卻是面不改色,全然不顧口中苦楚。

“大……大婷……”

“咋了啞巴?”

“咱……咱……咱沒……沒有家……沒有家了。”

啞巴跌坐在地,平日里山岳般偉岸的身形在冷雨中垮塌成一片廢墟筑成的嬰兒冢,肉身跌落似有千鈞死力,黑崖戰(zhàn)栗不安,云雨噤若寒蟬。修羅身的漢子墜成了無依的娘子,殺生了十載的少年,卻終究沒法為夢中的故國殺出一條生路……

“放心,啞巴,有我們呢。”

“對,有我們,咱弟兄還沒死呢。”

大火在纏綿的雨霧中燒了一整天的光景,秋日里海上下雨是常事,到了萬物生靈的凄苦死期,瀚海也終究是要多些“感時花濺淚”的苦情。這片北海雖生著一副陰柔女相,卻頗有些巾幗英雄的傲骨,落淚之時斷不能惺惺作態(tài),風(fēng)雨既來,便要淚如彎刀,啼如鐘罄,哭出一場天地大悲的亙古傷逝。而此時的雨,卻是多了些閨閣女子的小家子氣,混著海霧中蔓延的麻痹,把一場悲哀攪得晦暗不明。

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在昨夜的輪奸之后,北海的五內(nèi)已經(jīng)填塞了異鄉(xiāng)南蠻曖昧的精血,她早已不是純粹的北地佳人,她的身子臟了,從內(nèi)到外的污穢與迷茫。或許,或許她甚至懷上了南蠻的孽子,就在那具曾經(jīng)生養(yǎng)我們的子宮中,那具奪天地之造化的處女子宮,如今卻懷上了異性蠻人的壞種。

入夜之后,啞巴仍然不愿回家,他說,今夜是這場白事的正日子,他要為海守靈,盡上幾分孝道。我們打電話讓鎮(zhèn)子里的花圈店送來了一整套的物事,宣紙扎成俏麗童女與俊朗童男,璀璨的金銀元寶與冥幣寶鈔在灘涂上堆成一座千載富貴的高樓廣廈。就著尸山的余燼,金玉亭臺紛飛成清苦的殘穢,盤旋海風(fēng)將其送上云端,在云端之上,殘穢與秋雨一見傾心,縱容一場豐碩纏綿的周公之禮。媾合之后,落雨幻化成臟污濃稠的泥漿,啞巴呆坐在原地,任憑肉身被泥漿封筑,七竅被灰燼填塞,修成末世的金身羅漢。

長生不愿再留在海濱,在我們幾人當(dāng)中,長生最是細(xì)膩多思,這是他少年學(xué)戲,看盡萬古長情之后生出的心緒。他恐懼幻夜中漫長的哀悼,夜空之下尸身與寶鈔的飛絮墜亡成一場無絕期的長恨,他想避開這悲與悲的連接處,靜待日升之時。可我卻被更加強烈的不安所籠罩,我憂慮著或許死亡已經(jīng)是這片海最美好的結(jié)局,等待她的也許是來日一場污濁不堪的產(chǎn)難。

我和長生離開灘涂回到了漁村,漁民們世世代代苦守著喜怒無常的潮汐與濁浪,以健壯肉身為筷,每日鋌而走險,在熬煮著生與死的滾熱靚湯中挾取一線生機(jī)。如此兇險的亂世催生了他們樂觀粗獷的心性,所以平日里的漁村總是彌漫著末日前夜一般縱情的狂喜。沒有哪一位母親知道出海的幼子會不會歸葬于狂潮,也沒有哪一位嬌妻,能拿得準(zhǔn)是否丈夫明日就會愛上妖嬈海靈而拋家舍業(yè),直入詭譎遠(yuǎn)洋。與其久困于渺遠(yuǎn)的憂思,倒不如夜夜笙歌,不枉此生勞碌。可如今,漁村已經(jīng)成了一片空無一人的死域。開放商們最會玩弄些兇險陰毒的手段,我記得那是這一年的正月初一,家家戶戶在徹夜的宴飲與長談中好不容易掃除了舊年里堆疊的哀思,可在漫天煙雪的清晨推開門,卻看見自家的院墻上用鮮紅如血的油漆涂上了一個個碩大的“拆”字。

這是一場無言的宣判,富商們用緘默而決絕的態(tài)勢為這一座座海風(fēng)中屹立數(shù)十年的舊宅判處了死緩。雖然真正的拆遷還要等上許多時日,但每日出海的漁民們一看見墻壁上血紅的烙疤,便如洞房花燭幻化成了無邊火海,霎時就沒了男子英氣。可海國卻是容不得哪怕瞬息的頹唐,她痛恨無愛無勇的逆子......那個除夕之后,不知有多少心思不整的漁人死于怒海恨鐵不成鋼的訓(xùn)誡之下。

白龍廟就坐落在漁村的盡頭,廟宇有三座大殿、兩方院落和一泓枯干的螭吻泉。當(dāng)年郭龍花重金修繕廟宇,為殿中彌勒重塑金身,就只是因為看上了普濟(jì)寺里的一個尼姑,他想借著佛門恢弘圣潔的法相成全自己一場愛欲綿延的金屋藏嬌。尼姑住進(jìn)廟中之后,他們在大雄寶殿里燃起千盞青燈,在佛前徹夜做愛交歡,尼姑嬌嗔的呻吟與龍哥哀苦的低吼響徹漁村的幻夜,很快就成為了漁村人飯后睡前的談資。

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賣鋪以前就開在村口,老板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單身漢,早年間一次海釣時,他被釣鲅魚的鐵鉤刮去了半張面皮,成了半人半鬼的夜叉模樣。那之后,老板一把火燒掉了魚竿魚線,立誓不再打魚,但他仍然會每一日到海上去,登上那座荒廢的燈塔,在悍勇的晨曦中迎著朝霧一躍而下,墜入那片暗礁叢生的淺海。有好幾次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都已經(jīng)被撞得頭破血流,清冷海水積滿心肺腸肚。可他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留得一條性命。

拆遷的消息傳下來之后,老板閉門多日,夜夜痛醉澆愁,一日黎明,他被人發(fā)現(xiàn)溺死在了家門口雨后的一汪積水之中。

如今小賣鋪已被南蠻接手,專賣些廉價煙酒于那群日日勞碌的力工。長生在店里買了兩條利群和一箱袋酒,尼姑雖然是出家人,卻從不講那些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只修心不修身,世人皆愛酒肉,無一人能例外,那些自命清高的高僧大德,只不過是打了誑語罷了。長生說許久沒有登人家的門,總要投其所好帶份禮在身上。

漁村的主街如同雨夜里一條殺機(jī)凜然的黑蛇,它慣于奇巧刁鉆的食性,以奇絕角度縱貫口腔食道,直取村落渙散的脾胃肝腸。我們駕著黑蛇的脊梁,順食道而下,兩側(cè)的房室早已見慣了此類例行公事的洗胃浣腸,只是報以無垠的沉默與隱忍。

快到白龍廟時,我看見尼姑穿著暗沉的百衲衣立在廟門前,似乎在恭候我們的到訪。而在她腳邊,則蹲著我的黑狗秋子。尼姑的容貌與昔年一般無二,柳眉鳳目與纖薄鋒利的口唇,觀音尊者的謙和法相與海國魑魅的凜凜妖冶在這張嬌顏之上交融共生,僧衣之下,更顯媚骨天成。我實在明白郭龍為何會被面前之人迷得神魂顛倒,即便同為女子,我亦是難掩想與其擁吻徹夜的妄想。

“來了,長生,大婷,你們這狗倒是來得比你們還快。”尼姑的聲音比起往日更要沙啞虛弱。

秋子見到我立刻奔向我的懷里,兇犬健碩的頸背與四肢令我仿佛擁了追日少年入胸懷,滾燙的皮肉頃刻便暖了冷雨紛飛的夜。秋子的口鼻湊近我,我隱約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血腥味。

“這狗指定是又亂吃東西了。”

“我喂的,它來的時候都累脫相了,我就喂了它兩口。”

“秋子昨晚是辛苦,沒法子,我不是把它當(dāng)個玩物養(yǎng)活,是當(dāng)自家的兄弟,老張家的人,得有點兒扛性。”

“不離咋沒來?”

“不離和貝勒爺在醫(yī)院了,出了點兒事兒。”

“是海上的事兒,我知道,昨晚半夜時候我去海邊兒瞅了一眼,媽的,你們挺有剛兒,領(lǐng)著一群妖精和幾條狗就敢和那群蠻子抬杠。阿彌陀佛啊。”

“這是我們給你買的東西,袋兒酒,還有利群,收著吧。”長生說著把手里的東西遞給了尼姑,尼姑見了酒立刻多了些欣喜神采。

“行,長生,你會來事兒,進(jìn)里面兒說吧。”

我們跟著尼姑踏進(jìn)廟門,大雄寶殿前是一口鑲著螭吻石雕的古井,據(jù)說當(dāng)年這是整個村子唯一一口甜水井,被全村人競相取用,最后枯干成了一樁擺設(shè)。尼姑勉力推開沉重的殿門,積年朽爛的門軸呻吟如血崩產(chǎn)難。與其他廟宇不同的是,白龍廟的正殿中供奉的并不是釋迦牟尼佛而是彌勒佛,我記得不離曾經(jīng)跟我講過其中的緣由,說釋伽牟尼是現(xiàn)在佛,而彌勒則是未來佛,終有一日彌勒要接過衣缽,成為西天諸佛的魁首。白龍廟中供奉未來佛,無非是圖一個一勞永逸,望來日彌勒報恩,賜白龍寺一場滔天的大富貴。

寶殿之中,尼姑早已點燃了千盞青燈,海風(fēng)順著敞開的門扉直入佛堂,引得燈燭戰(zhàn)栗,輝光黯然。彌勒端坐燈火之內(nèi),肥碩肚腩吞盡人間八苦,雍容笑面兼濟(jì)天下悲歡。其腰腹之上,有一串觸目驚心的傷口,鮮血浸染明黃僧衣,似是剔刀剜肉,形狀慘絕。可佛陀本人卻談笑自若,以慈目環(huán)顧坐下眾人。

我和長生跪下向佛陀行禮,佛陀謙和回禮,聲如鐘罄:“我識得你們,是舊友,不是新客。”

“張偉婷,解長生,我們以前經(jīng)常來,今年開春以后一直鬧動遷,忙叨人,整的我們沒工夫過來。”

“我在廟中也聽得見海上的聲響,有南國百鬼乘風(fēng)而至,你們這群海國遺民,怕是命里難逃這樁劫難。”

長生向來不喜歡這些因果命數(shù)的曖昧言詞,聽了彌勒的話立時反駁:“能不能逃掉,不是命說了算的,是我們說了算,你別告訴我你們這群佛祖菩薩也搞封建迷信。”

尼姑廢了好大力氣從彌勒寶座下抽出兩個蒲團(tuán),順帶著勾連出一堆的空酒瓶子,三人一佛,四方對坐,秋子安靜匍匐在我的身側(cè),黃目緊盯佛陀。

“將就坐吧。這些逼玩意,老長時間沒人用,就讓我塞那底下去了,這半年多就他娘的沒一個人來拜佛。”

“現(xiàn)在漁村兒就剩你一個人沒搬走了。”

“我知道。”

“工程隊昨天晚上開始動工了。”

“我知道。”

“知道沒用,你得合計合計上哪去。你跟我說實話,你心里頭怎么想的,就一句話,你想不想跟龍哥過,你要是想,咱就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趕緊把事情辦了,你就搬郭家宅子里和我們一起住。我看在這破廟里當(dāng)個姑子也屬實是沒什么意思。”

“對,你跟我們走吧,這廟里晚上真他媽冷,你上哪能扛得住。”長生說完拿出兩袋白酒甩給我和尼姑,尼姑接過酒之后直接扔給了彌勒佛,彌勒伸出偌大佛手凌空接住,直接塞入口中咽下,金光爍爍的臉面在咽下苦酒之后頓時平添三分紅塵血色。

“好酒!冷冽清甜!回味悠長!昔日瑤池瓊漿、廣寒佳釀,也不過如此而已!”佛陀朗聲而笑,雙手揮舞于半空做曼舞之狀。

“操,五毛錢一個的袋兒酒你沒喝過啊。”

彌勒佛酒意上涌,狂舞之中更添瘋癲兇暴,不知從背后何處抽出一柄凜凜青光的彎刀,佛眼兇光乍起,屠戮中原的煞氣在眸中下起滅國屠城的血雨,素來的恩慈有禮湮滅于末世的雨災(zāi),刀鋒破空而下,正中佛陀腰間盤桓的贅肉,舊疤之上,又添新傷長恨,割肉六兩三錢,酷刑舉重若輕......

這是我初次見到佛陀的肉,嫩紅肌理與慘白油脂在冷風(fēng)中躍動戰(zhàn)栗,淡金色的紋理游走在血肉的山川江河,想來那便是所謂“金身修為”的解剖學(xué)解釋,佛陀千載的苦修強盛如山海裂變,竟果真能將佛光刻入骨肉。盛放于塵世的佛肉如同芳華剎那的鮮血曇花,清冽的異香取代了血肉本該彌散的腥膻。

佛陀手握自己的血肉觀瞻良久,最后俯首遞向尼姑。我眼見著佛陀碩大的身軀向我傾斜墜下,潔白的胸膛鋪展成江山萬里,巍峨雙乳對弈成王屋與太行的形制;肥碩的面額之上,皮肉堆疊成千層白浪,佛眼如皎月,勾連著悲憫的潮汐,浪頭乘勢而下,溺斃在耳垂處福祉的暗礁。

尼姑接過佛肉,將平日里嬌媚的錦心繡口揮灑成貪婪兇相,對著佛肉大快朵頤,動情之態(tài)實在讓人好奇那是何等甜美的絕世佳肴。

“娘的,行,你還真不忌口。”長生咬開一袋白酒遞給尼姑:“喝口酒順順,別他媽噎出毛病。”

“你把酒給佛爺,佛爺?shù)犊诘孟尽!?/p>

佛陀接過長生的酒,傾倒在腰間的傷口處,烈酒洗凈白肉上溢散的赤血,血與酒在青燈的微光之下交織成纏綿悱惻的霓彩燈河。尼姑見狀立刻沖向佛陀座下,雙手合十虔誠下跪,以口唇承接傾斜而下的血酒。

“這可是好東西!難得的好東西!你們不來整口?”

“這都咋了?你跟妹妹說句實話,妹妹現(xiàn)在覺著自己得精神病了,這到底是咋地了啊?”

“沒人來燒香,廟里沒有香火錢,我沒錢買飯吃。彌勒佛不想讓我餓死,就拿自己的肉喂我。就這么個事兒。”

“郭龍呢?他連吃飯錢都不給你?不要他個逼臉,媽的!”

“他給了,他每個禮拜都讓醒七兒送錢過來,我不愛要他錢,就留一張二十的買酒,剩下的都點了。”

“點了?你說你把錢給燒了?”

“我本來一分錢不想留,但我怕佛爺割肉疼得抗不了,就合計買兩瓶酒,讓他把自己灌醉了再往下割唄。”

......

“佛肉什么味兒的?”

“我說不太好。“

“有啥說不好的,是啥味兒就說啥味兒。”

“大婷,你吃過北極熊嗎?”

“北極熊燉酸菜啊?沒吃過。”

“佛肉就很像北極熊肉,吃進(jìn)去生冷生冷的,但是舒服,好吃,比他媽白酒還上癮。”

“那你咋合計的?以后天天就等著佛爺喂你肉吃?也是,他一身的肥膘,夠你拖家?guī)Э诔砸惠呑印!?/p>

“你不是出家人,你不明白,佛家管這叫慈悲。佛經(jīng)里面有這么個事兒,說古時候有個皇帝還是王爺,他為了證得菩薩道,立下誓言說要救護(hù)世間所有的活物,有一天,他瞅著一只老鷹要吃一只鴿子,他就指著老鷹說,你怎么凈能干這些缺德事兒,你餓了你就吃人家鴿子,這都造老孽了!鷹就說,那我餓啊,你勸我把自己餓死啊,你這不更缺德嗎?皇帝合計半天告訴老鷹,那你吃我的肉吧,我肉比鴿子有嚼頭。然后他就弄來個天平,一邊兒放著鴿子,一邊兒放從自己身上割下來的肉,結(jié)果那鴿子越來越沉,他全身的肉都割完也不夠和鴿子一邊兒沉。”

“然后呢?”

“然后.......我也忘了結(jié)局是啥樣的了,好像是皇帝死了吧。”

“所以你這是啥意思,你吃彌勒佛的肉是幫彌勒佛修行?”

“他修行不用我?guī)停鞘撬拇缺!?/p>

“他娘的他要是真有慈悲!昨天晚上就應(yīng)該把刀掄圓了跟我們一起往前沖!跟著我們把那群南蠻子剁碎了!你也瞅著了,昨天晚上愿意跟著我們拼命的只有一群畜生!”

“佛爺不殺生。”

“佛爺,現(xiàn)在,就在外頭,南蠻子的鉤機(jī)正強奸咱兄弟姊妹的親娘呢,你說說這事兒咋整吧。我活了二十年,從來沒和你求過什么事兒,今兒我求你,我求你救救她!”

我看向佛陀的面孔,那無懈可擊的慈悲法相此刻在我看來是如此的百無一用。我忽然覺得自己在瞬息之間竟然參透了佛家修行的本意,所謂成佛者,不過是泯滅了為人的七情六欲,他們在亙古的輕信中自恃清高,以虛妄的悲憫投射世人,對于彌勒而言,割下皮肉飼養(yǎng)一位凡人與我每日買來牛羊下水喂食兇犬并無區(qū)別,就是此種微末的施舍卻被無愛的世人夸大為洶涌浩瀚的神跡,人只是神明豢養(yǎng)的寵物。到頭來,修行只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修成者羽化成空心的神祇,修不成者,便是困于癡心的城防,此生不得片刻安寧。

佛陀一言不發(fā),只是繼續(xù)揮刀,豪擲千百塊的佛肉于寶座之前,白肉與紅刀在半空翻飛成悲壯的繁花,赤血被海風(fēng)摧打成潰散的霧靄。很快,佛肉在我面前堆積成了一座巍峨肉山,秋子難掩貪婪饑渴,直撲上去亮出青灰犬牙,這或許是它淪落畜生道的殘生里少有的盛宴。

“大婷,你不該領(lǐng)秋子來。狗是畜生,嘴上最貪,現(xiàn)在嘗著這好東西了,以后咱買的下水它好要看不上眼兒了。”長生說著拍手招呼秋子過去,秋子雖說宴飲正酣,卻終究還是認(rèn)主,低吟著吐掉嘴里的半口白肉。

“沒事兒,它吃不慣羊下水,我就掏自己的下水喂他,我養(yǎng)活它一輩子。”

“行,咱一起養(yǎng)活。”

“長生,咱們走吧。”

“上哪去?”

“回去。”

離開白龍廟之后,長生回了郭家宅子,郭龍為了讓我們幾個人住得舒坦,專門騰出了幾間最寬敞的廂房。可那一晚,我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回那座空蕩的舊宅,我不愿再看見院落中那座未亡人的記憶堆砌起的通天塔,入夜之后,該有多少背井離鄉(xiāng)的游魂夢歸故里,他們卸下脛骨琢成亡命的杯盞,對飲思鄉(xiāng)成疾的清淚。

況且,那座宅子離海太近,我不愿在長夜中諦聽海的悲鳴,我更害怕悲鳴化成了慈母的淺唱。我深愛的圣母,萬萬不要誕下新生的混血幼弟。

我決定去縣醫(yī)院找不離,穆赫林進(jìn)醫(yī)院之前把他那輛破桑塔納的鑰匙給了我,我踐踏著它垂垂老矣的引擎沖破雨夜的瘴癘,從海濱駛向鬧市。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這種生死博弈的場所,總是偏愛些幽藍(lán)慘白的冷色光,冷光之下零零散散癱坐著一具具苦命孤魂。肯在深夜駐足在此的,無非只有兩種人:求藥人與賣藥人。他們一方貪生,一方貪財,都視對方為朝思暮想的獵物,可雙方卻又都對彼此暗藏的心思一清二楚,沒有哪個求藥人在見證了一場場求生的騙局之后依然能夠?qū)δ切┝鞴庖绮实哪z囊抱有絲毫期待,也沒有哪個賣藥人會把天降橫財?shù)钠鯔C(jī)真真寄托于這些見慣了生死又麻木于生死的苦命人。

孤魂們仿佛陷入了一場迫不得已的博弈論,在謹(jǐn)慎中佯裝輕信,在絕望中佯裝激情,在加害的恨意中佯裝骨肉至親。我以羔羊的身份闖入這片孤魂的獵場,沉默萎靡的魂靈獵手紛紛抬頭對我報以期許的目光,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是為海求藥而不是為人求藥,即便他們真的身懷太上真君的仙丹靈藥,也墮不下瀚海的鬼胎......

不離的病房是單人間,他這幾年有失眠的毛病,在那一間間熏蒸著人煙的群居暗室中,他是萬萬沒法入睡的。昨晚的那場荒唐事讓他斷了一條胳膊和五根肋骨,這些傷對我們這些刀口上討生活的少年犯來說到并不算什么大事,我知道他之所以一門心思要住院,不是因為身上的傷,而是因為心里的苦,他想把自己藏匿在這座百病堆壘的蒼白迷城,好不必憂心海上那場奸污的困局。我進(jìn)到病房的時候,不離并沒有睡,他正擺弄著手里的收音機(jī),不斷切換著嘈雜的電臺節(jié)目,窗口滲入的淡藍(lán)月色為他蒼白消瘦的面頰打上一抹磨砂質(zhì)地的高光。

“阿婷,你來了。”

“嗯,怕你睡不著,來看看你。”

“我收音機(jī)壞了,你幫我修修。”

我坐到不離的病床邊,接過收音機(jī)在床頭狠狠摔了幾下,結(jié)果收音機(jī)在一陣不安的電流聲中冒起了一縷黑煙。

“別要了,我明天給你買個新的帶過來。”

“那你順便給我?guī)蓷l利群,一瓶二鍋頭,還有半斤豬頭肉。”

“不離,問你個事兒。”

“你說。”

“你吃過北極熊肉嗎?”

“你吃過啊?”

“沒有,但我差不多能知道是啥味兒。”

“你咋過來的?長生送你?”

“沒有,我開貝勒爺車來的。”

“自己一個人?”

“嗯。”

“你以后自己一個人出門多瞅著點兒身后。”

不離一把搶過我手里的收音機(jī)直接砸向了房門,貧病交加的塑料與銅鐵舍身迎擊一場亡命的對撞,慘絕人寰的哀嚎回蕩在走廊與暗室之中。一簇粗糲的暗影在哭嚎聲中破門而入,七尺人形吐息著瀚海的焦狂與山石的躁郁,手持?jǐn)伛R長刀佇立暗光之側(cè)。

“你誰?”

暗影口吐人言,順帶著咳喘出一縷灰黃塵煙:“我來找人。”

“找誰?”

“找你,張偉婷。”

“有事兒?”

“正事兒。”

“你把你手里刀扔一邊子去,我瞅著眼暈。”

暗影聞言,雙臂運起詭譎怪力,將長刀一把甩出,銹鈍刀鋒破窗而出,玻璃尸塊劃破冷夜嬌軀,簇?fù)龛F石兇器墜入紅塵。

“娘的,哥們兒,這他媽六樓,你這能把人砸死。”

“能坐下說嗎?我站不穩(wěn)當(dāng)……”

不離指了指病床另一邊的木椅,暗影在嘆息中邁起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要傾盡浩莽巨力,以必殺兇心拖曳如山似谷的腿與足。關(guān)節(jié)的扭轉(zhuǎn)與骨肉的對撞均是噴薄著自殘的狠辣,散落出染血的碎石與流沙。月暈與霓虹順著破滅的窗子漸漸攀附上他昏暗的軀體,我終于看清了來客的真身。那是一座行走的山岳,花崗巖的紋理嵌刻出舊日驍將的鐵甲,沉郁枯松肩扛竦峙鼻梁,秋水溪澗吞吃斷風(fēng)口齒,千載古剎暗藏劍眉深處。山岳艱難前行,到達(dá)木椅的幾米距離足夠他在長嘆中走完半生寒苦,抵達(dá)之后,便是轟然坍塌,揚起沙塵的浪潮,良久之后才終于塵埃落定。

“你喝水嗎?”我從暖瓶了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卻被他拒絕。

“我只能喝海水,喝完你的水我身子就化了。”

“你到底誰啊?”

“我是白龍寺里頭的石頭將軍。”

“我以前老去白龍寺,咋沒見著過你。”

“我和白龍被佛爺養(yǎng)在藥王殿后身兒的那個院子里,外人不讓進(jìn)。”

我回想起白龍寺的布局,藥王殿后確確實實有座艷紅的三層樓閣藏在院中,尼姑當(dāng)初說,那里租給村子里的小學(xué)做倉庫,廟里的人是進(jìn)不去的。那院子里有一棵參天的銀杏樹,百年的枝干在一次次的寂滅與新生中盤桓成龍筋虎骨的風(fēng)度,或許是因為難以適應(yīng)海濱鹽堿的原因,每一年這棵銀杏都會在深秋的某一個長夜將所有的黃葉抖落。它的凋敝從不是一個過程而只是一次瞬息。

“找我們啥事兒,說吧。”

“我在廟里聽著你和尼姑說話了,你是跟著郭龍的。”

“我們給他打點兒工。”

“丫頭,你殺過人嗎?”

“和諧社會,不讓隨便殺人。”

“我想求你幫我殺個人。”

“什么人?”

“魏文海,就是北海上那伙南蠻子的頭子。”

“你可是真會挑,這人可不好殺……我么差點兒死他手里。”

“他要修個幾十米高的鐵輪子,得扒了白龍廟好用那塊地,他還要剁了白龍的頭送博物館去,白龍上輩子摔死在北海里頭,這輩子又?jǐn)偵线@么個造孽的命……丫頭,我求你們幫我一把,救救它。”

“啥?摔死在海……這是我爸出事兒時候的那條白龍?”

“對,白龍和你爸是同一天的祭日。你們這群小丫頭小小子,不知道這里面的事兒。龍這東西跟雞鴨鵝狗不一樣,它不是個活物……按照他們佛家的說法,龍是海里頭眾生的‘念’。無論是人、是牲口還是妖靈,生死之間都有一線的貪嗔癡,龍就生在這些念想里頭,一念就是一根龍筋,一想就是一截龍骨。所以,它生下來就帶著百世的業(yè)障,不死不滅,每一世都得墜在海里頭,再從海里復(fù)生。這把白龍要是真的被魏文海切了腦袋死在干岸上,它就再沒法復(fù)生了,那可就是真死透了。”

“照你這么說,北海是白龍的爹娘。”

“是這么個理兒。”

“它這一世一世,凈這么折騰,也夠累了,死了也算是解脫,天天這么耗著,沒什么意思。”

“丫頭,我說了,龍是念想,咱這些海上飄著的孤魂野鬼,到死不就只剩下個念想嗎。那群南蠻子要在咱的墳頭蓋皇宮,咱啥都沒了,但念想不能沒!”

我扭頭看向不離,少年平日里兇險的視線穿透月色與煙塵的重巒疊嶂,最后在將軍身上泯滅成一灘慘淡的憂思。我知道他已然將這忽然闖入的山精野怪的論調(diào)信以為真,他伸出那只沒打石膏的手與我緊緊相握,似乎是為了向我證明眼前的異狀不是幻覺而是毫無保留的真切。

“石將軍,我們昨晚和魏文海的人交過手,你看看不離被打得這個逼樣,咱是凡人,沒有你那一身的本事,要殺他,你自己動手我看贏面兒更大吧。”

石將軍沒有回答,在一聲疲乏的嘆息之后,解開了自己胸前群山環(huán)抱的重甲,隨著甲葉紛飛落地,露出了胸腹之上一處猙獰如鬼窟的貫穿傷。傷口邊際,叢生的枝蔓試圖以纖弱身軀編織成救死扶傷的皮囊,可泥漿之血傾瀉之勢足可劈山碎石,在將軍胯下墜亡成一道滾燙的黑瀑。將軍所剩無幾的殘生,被這道黑瀑盡數(shù)歸還北國的黑土,血水灌溉之處,萬花盛放如春。

“我快死了,山河被挖穿了,我找不著自己的腸子,找不著自己的心。”

“行,將軍,這活我們接了。”

“我的斬馬刀,送你,你自己去樓底下拿吧,我馬上就拿不動刀了,那么好的刀,給我當(dāng)拐棍兒可惜了。”

“好。”

“不知道是咱的刀硬,還是蠻子的脖頸子硬。”

“沒事兒,就算刀不好使,咱還有命在呢,咱的命,肯定比蠻子的命硬。”

“工地明天復(fù)工,魏文海能到現(xiàn)場去,你們?nèi)ツ嵌姿统伞!?/p>

石將軍艱難俯身拾起散落的戰(zhàn)甲為自己重新穿戴妥當(dāng),用山石的甲葉堵住奔流的血河。他起身離開,萬古滄桑遺留下的黑土與黃沙在他沉默遠(yuǎn)去的軌跡中勾繪出國破家亡的《千里江山圖》。走到門口時,將軍驀然回首呢喃:“丫頭,我認(rèn)識你爸,你爸還在海里頭,你得替他好好保著這片海,這是你們老張家人的命。”

我們目送著他離去,窗口刮進(jìn)浪頭的咸風(fēng),將病房中殘存的泥土清苦攪擾成山海的帳中香。我爬上不離的病床,倒臥在他摻雜著碘伏氣味的清冷臂彎,我想伸手抱住他,卻被他攔住。

“我肋骨折了,你現(xiàn)在使勁兒抱我一下我骨頭能把肺扎穿。”

“然后呢?”

“然后你就能給我出殯了。”

“你怕死嗎?”

“我不怕死,但我怕丑,到時候吐一屋子的血,死得太埋汰了。”

“你這是瘋話……但沒啥毛病。”

“阿婷,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啥?”

“去殺了魏文海。”

“你他媽都傷成這個逼樣了,去了也是給我添亂。”

“那你叫上啞巴和長生”

“……不離,這回我得自己去……石將軍說得對,我爸還在海里頭……

“行,等你辦完事兒了,記得給我?guī)€新收音機(jī)過來。”

石將軍走后,我在不離的病床上睡了一夜,灼燙的往事在冷夜的清湯中淬火出爐,煅燒成一場慘烈的異夢。夢境之中,瀕死白龍轟然墜落,平原的半空下起腥臭血雨,龍的壞血張揚著宏偉的污濁。父親在血雨中嘶吼哀嚎,北海迎風(fēng)雨而舞妖嬈,萬千海靈勾魂攝魄,父親舍身入海,而我則啞然觀之,沉默著目睹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溺亡,循環(huán)往復(fù)。

我不知道這片海的年紀(jì),但按照老人口耳相傳的秘聞,昔日戰(zhàn)國之時,燕國貴胄曾于北海之濱頑抗強秦。如此看來,她至少是位苦守了兩千年空閨的嬌娘,這兩千年,有多少癡情兒郎舍身赴死,多少苦命才子愛而不得。海是千丈的圣靈,她的春心只會奉給天地而非凡人,與天地交歡只在魂魄相思而不在血肉的沖殺陷陣,誕下萬千子嗣之后,依然是處子之身。那海底的墳塋,當(dāng)是千層的摩天樓,一條癡心亡魂,只能分配到一室一衛(wèi)的格子間。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從夢中驚醒,每一次醒來時,抬眼都能看到不離目不轉(zhuǎn)睛得看向破碎的窗子,在他眼眸的清池中,我看到飄搖的燈影從皓月流轉(zhuǎn)成晨曦。他徹夜清醒,辛苦捍衛(wèi)著我臨行前噩夢纏身的淺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肋骨傷勢的原因,他的呼吸聲在空蕩的病房顯得異常粗糲,吸氣口吞山海灘涂,呼氣,星辰隕落……萬物衰微……

清晨時候,我獨自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深秋滲著陰濕的長舌舐過去夜的孤苦,順著北風(fēng)的方向朝我的面門擲來千把唾液的長刃,我身上穿著不離的風(fēng)衣,掀起衣領(lǐng)恰好能護(hù)住口鼻,不至將咽喉煎熬出五彩的膿爛。

我看到門口人們嬉笑怒罵著瞧著熱鬧,勉力推開人群,看見那里正是石將軍的斬馬刀墜落之處,長刀悍然落地,正中一位路過的醫(yī)生的后頸。透骨的鋒刃將他釘死在柏油路上,肉身與刀身架起一座陡峭的廊橋,壞血順著廊橋的弧度飛流直下,流淌成枉死的江河。

我在眾人麻木不仁的注視中走上前,一把握住長刀橫劈而過,醫(yī)生皮肉崩壞,頭顱翻滾而去。赤血噴濺四方,幾縷血線直入我的目中,我只覺得眼前化為一片猩紅的羅剎海市,圍觀之人具皆修羅厲鬼,紅面紅眼,黑發(fā)黑心。其中一位修羅突發(fā)正直的惡疾,質(zhì)問我為何全無憐憫之心,對這位治病救人的仁醫(yī)竟手段如此兇殘。我只覺荒謬萬分,心想如今家國破碎、生母被奸、弟兄姊妹罹難沙場,此刻我若是拔刀能殺盡仇敵,若不拔刀卻只能保一逝者全尸,微不足道。

看客的微末慈悲,到像極了白龍寺里的割肉佛陀,他們不需片刻修行,便得了一場釋迦的賜福,這場賜福關(guān)乎龐大的無情與微緲的仁心,只要領(lǐng)悟一二,便可立地成佛。冷冽的晨風(fēng)之內(nèi),這促狹的廣場上竟齊聚了諸天神佛,他們一個個淺唱庸碌經(jīng)文,耍弄艱澀梵理,成佛本是世間奢靡,如若遍地皆是佛,佛便是鼠輩。我揮起染血的長刀,在鼠群中四面沖殺,終是搏得一條出路,它們所有的道貌岸然在刀鋒過境之時,都凝練成了一念的貪生……

海上的日出與鬧市相比,確是別有一番香艷滋味。瀚海借著稚嫩耀陽的纖纖玉手,將晨起的妝造揉碎成一場濃情蜜意的對飲,鑲金步搖攪擾著胭脂與清酒混合的漿體,三錢朱砂配上二兩日暈便是上等的下酒小菜。長夜在天際伸出艷粉長舌,拼光垂死的氣力也要一親晨曦赤金的芳澤,月的蒼白暗影隱沒在西邊一場衰亡的盡頭,日的矯健身形縱身躍入海的杯盞,瀚海與旭日對酌于會稽山陰之蘭亭,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

可這香艷只是剎那芳華,只在海的眉目與發(fā)飾之間。我駕著車順著北海的身形,從眉目駛向胸腹。胸腹之處早已沒有瀲滟春情,嗜雨的蟾蜍碩大如末世,它蹲坐青黑色的云端,口如湯鑊,唇如長堤,幾近破散的口唇含著一場諸神溺斃的雨災(zāi)。云端之下,惴惴不安的海潮游移在清醒與迷夢的邊界,胸口的震顫激蕩著夢魘中的惶惶,天穹坍塌便是胸腔的一次陷落,火山噴吐便是肋骨的一次張揚。

陳舊的桑塔納在海的肋下拋錨,我只能下車徒步向前。踏過胸腹之后,便是那具受盡千般強暴的灘涂下體,南蠻的鐵獸哪里懂得分毫的憐香惜玉,只顧在一次次兇殘的對撞中傾瀉著亡命的獸欲。海的初夜伴隨著兇殺與凌虐的傷殘,鐵獸撐起暴狂鐵爪,將嬌娘的胯骨與盆腔生生掰成嶙峋的白骨蓮花,交合不再是相戀的同歡而是相殺的共苦,鋼鐵的陽具在骨花中千磨萬這,撕扯為腥臊的碎肉,而海的子宮,那孕育了我萬千姊妹弟兄的圣潔子宮,已然被糟踐為了蓮花形制的蠆盆。

前日里焚盡狗尸與冥鈔的灰燼是灘涂僅有的療傷秘藥,那些為護(hù)衛(wèi)生母而死的猛士仗著魂靈的無相,將身軀拉扯成一縷縷絲繩,沉默著縫合灘涂的創(chuàng)痕。尸油與壞血被海霧調(diào)和成黏膩的迎賓紅毯,啞巴的金身端坐在紅毯中央,慘白孝服包裹著他緘默的肉身,大災(zāi)之后,他是喪事上僅存的一位白衣孝子。

大雨傾盆而下,云端的蟾蜍在狂熱中嘔吐出一泓又一泓催情熱酒,漫天的雨絲搔著陰冷深秋的癢處,點起一場暖熱的愛火。我眼見著地平線上千百輛的挖掘機(jī)和塔吊疾馳而來,車上的南蠻頭纏血紅方巾,手舞撬棍鏟鍬,肝腎之內(nèi)無以按捺的邪火在嘴角與眼周逼出濃漿滿溢的皰瘡。在鋼筋鐵骨的鏗鏘聲中,秋子狂吠著向我奔來,它身后跟隨著上一場惡戰(zhàn)之后僥幸存活的清河惡犬,它們或是面孔焦糊破相,或是跛足斷尾、遍體鱗傷,這是要何等的勇氣才能在死戰(zhàn)潰敗之后重整旗鼓,再做一次亡命的沖鋒。惡犬們在秋子的帶領(lǐng)之下在我身前結(jié)成死命的戰(zhàn)爭,以血肉之軀直面鋼鐵兇獸。瀚海的孤女與犬子,腳踏著生母殘廢的子宮,迎接環(huán)伺強敵。

我從背后抽出石頭將軍的斬馬長刀,這柄在千古的戰(zhàn)事中斬盡北匈南蠻的兇器浸染了灑落的酒雨,刃鋒劃過虛空更添幾分辛辣哀鳴。頃刻之間,為首的挖掘機(jī)已經(jīng)近在咫尺,惡犬們舍身撞向奔馳鐵獸的面門,每一次沖撞都能以血肉腸肚在鐵板之上綻出一朵放肆的鮮血梅花。南蠻們似乎也被這一樁樁舍生忘死的血案驚得不知所措,紛紛熄了引擎觀瞧。借著這剎那空隙,我對秋子吹起一聲口哨,秋子心領(lǐng)神會,沖上一輛挖掘機(jī)施展獠牙犬齒銜住蠻人咽喉,蠻人慌亂之間跌落在地。我持刀上前,染酒的刃鋒劃過鐵獸重甲,紛飛的燈花在長刀之上燃起炫目的金紫妖火。蠻人潦草的面目在火光中透著沖天鬼氣,眉的褶皺與唇的瘢痕將局促的五官在黃面之上擠兌成一樁怨毒的血案,他的吐息中盤桓著赤道爛果的甜膩臭氣,褐色的雙目分頭逃竄,上躥下跳地尋覓著我刀鋒難抵的溫柔鄉(xiāng)。

“別!你別搞!你一個女人,玩什么刀!”

長刀揮下,燃燒的鐵刃不費吹灰之力就在蠻人污穢的胸膛開了一道焦糊的創(chuàng)口,血肉爛熟的氣味就著漫天的酒氣生出浩如煙海的葷腥孽障。

“媽了個逼的,你們南邊兒人的肉烤出來怎能恁難聞?!”

“我操啊!你他媽瘋了啊!你瘋子一個!”蠻人叫罵著想要掙扎逃開,但秋子立刻沖上前一口扯下了他的耳朵。

“兄弟,別人耳朵根子的骨頭都白得透亮,你這怎么他媽焦黃,膈應(yīng)人。”

“我就是個打工的,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要捅死我就捅!”

“這條狗叫秋子,是我從小養(yǎng)到大的,你別小看這畜生,它是喝生血長大的,我招呼它一聲,他連佛祖都敢吃嘍,你明不明白……我光說嘴兒你肯定不明白我啥意思,就比如現(xiàn)在我想看看你的肋條骨。”

秋子聞言立刻踏上蠻子的胸膛,不顧他的哀嚎掙扎一口一口用利齒剃掉了胸前傷口上焦黑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和白骨之下粉嫩的肺臟。久困于臟亂皮囊之下的器官終于在此刻得見天日,它在數(shù)十載的監(jiān)禁中透著膈肌見慣了脾胃日日的飲酒作樂,此時此刻,它的震顫已與呼吸的頻率無關(guān),只是對著天賜美酒的舍命吞吃。

“我男人被你們打折了五根肋條兒,我本來合計你們這群南蠻子的骨頭都是鐵的,這么一看,也就那么個逼樣吧。”

“……你……你說吧,你到底想我怎么樣……”

“魏文海在哪輛車?yán)铮俊?/p>

“魏老板……魏老板在后邊的簡易房里,睡覺呢……”

“大早上開工了他還睡雞毛啊?”

“你愛他媽信不信!”

“秋子,殺了吧。”

一場殺生之后,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天降的辛辣酒水在粗重的喘息中順著咽喉與肺葉滲入我的血脈。這瑤池佳釀果然不是俗家的二鍋頭能夠比擬,真真是有八分醉人的回甘,酒氣混著血氣,長恨裹著悲愁,巾幗的妖女持著屠神的刀。我無心觀瞧秋子如何折磨腳下瀕死的蠻人,鐵獸的引擎再次點燃,鋼鐵磨合的鏗鏘勾引著天際回旋的悶雷。蠻子似乎意識到同伴不堪大刑道出了主上的藏身之所,紛紛向我直沖而來,挖掘機(jī)的鐵壁挽著塔吊的彎鉤,試圖在我身前鑄成一道鋼鐵的圍城。惡犬們繼續(xù)沖撞撕咬,用松動的獠牙對抗著玄鐵的甲胄,蠻人們緊閉車窗,冷笑著觀瞧畜生的自戕,勝者的傲骨鄙視著枉然者的偏執(zhí)與羞惱。

秋子落淚了,狹長的黃目中滾落對同胞的一場浩大的悲憫,是它將傾城的弟兄引入了這場死難的迷局,一聲對月的長嚎,就將壯年的兇犬帶離了摯愛的妻與子。

“秋子,你領(lǐng)它們回去吧……好畜生,到了北海遭災(zāi)的年月,你們這群好畜生比人還他媽有人性。”

秋子沒有看我,它蹣跚著走向身旁癱倒在地的一條白犬,白犬已經(jīng)身負(fù)重傷,下腹開了一道狹長傷口,紅綠肚腸在灘涂上勾出一簇?zé)釟庹趄v的殘花,秋子小心地用嘴叼起裸露的腸子,試圖幫白犬塞回腹腔。可秋子口中的獠牙畢竟是狩獵山海的兇器,每一次接觸中鋒利的齒尖都會引得白犬一陣戰(zhàn)栗哀嚎。秋子開始變得不知所措,眼中溢散著愧悔迷狂,它四下尋覓,最終竟一頭撞向了一旁的黑礁,滿口的利齒在死命的自殘中斷裂破碎,強橫的兇犬目露兇光,一口將斷齒與鮮血盡數(shù)咽下,它自斷了殺戮的前程,修成了口中的正果。斷齒之后的秋子再次走向白犬,用溫軟的唇重新叼住滾燙的腸,一節(jié)節(jié)塞回了腹中,最終將白犬背上自己的脊背,呼喊著身后的弟兄一同腿出了沙場。

海上的雷雨愈演愈烈,北海嬌娘在狂怒的氣象之中終于得以全然卸下了賢妻良母的偽裝,她將受辱的洋流與暗涌哀嚎成山河破散的哭悲。我背對著慟哭的海,面朝著鋼鐵的城,我知道仇敵就在那城墻身后,躲藏在不知哪一處的溫柔夢鄉(xiāng),盤算著不知哪一場的荒唐淫亂。

雷聲之中,我發(fā)覺腳底的灘涂開始動搖,泥沙奔騰著涌向我的身前,在天地的異動中堆壘成七尺的人形。他以蒼山為肩,濁流為臂,朗日繁星為輝煌神目,手持枯松斷崖的劍盾,怒視鋼鐵的城防。來人正是昨夜里的石將軍。

“丫頭,你就管往前走,別回頭看……”

石將軍說罷蹬住千噸的群山之足,揮起萬頃的怒海之臂,直沖南蠻結(jié)成戰(zhàn)陣的鐵獸,幾次沖殺就拼出了一條銅鐵紛飛的血路,我快步?jīng)_出圍城奔向沙丘上的簡易房,將身后的戰(zhàn)事留給了這位兩面之緣的沙場宿將。

工地的宿舍是千篇一律的藍(lán)頂白墻的鐵房子,那一面面劣質(zhì)的鐵板,,三伏天能把候鳥燙成燒雞,三九天能把烈酒烙成冰糕。每一座鐵房子里,都禁閉著七八位背井離鄉(xiāng)的勞工,他們?nèi)杖绽飶澫卵韺χ愢l(xiāng)的土地行兇,用一場場強暴交換些豢養(yǎng)家妻的鈔票。

我提著長刀穿行在鐵屋中間,幾個沒有出工的工人正就著大雨沖洗身子,積年累月的皴垢混著洗潔精的泡沫在腳底淤積成一汪污穢的潭。他們赤裸著面向我,注視中盡是狐疑之色。

“姑娘噯!今天這雨,怎么是酒的味道嘞?”

“不知道。”

“這工地是男人的地方,女子可不好來。要么你就是魏老板找的小姐噻?”

“你見過拎著刀的小姐?”

“拿刀嘛,拿刀就拿刀,魏老板就愛操野的。”

男人們哄笑著,露出一幅幅黑黃獠牙,他們以利爪把玩瑟縮陽具,向我盡力展露著萎靡的雄風(fēng)。

“對,我就是你們老板找的小姐,你們老板住哪?”

“住最里頭噻!姑娘,你怎么收費,我們兄弟湊錢找你整兩把!”

“我不要錢。”

“不要錢,那你要什么?你白給操?”

萬千的簡易房按著奇門八卦的布局拼裝起龐然的迷陣,似乎每一塊鐵板每一方磚石都游走在生門與死門的臨界,赤裸的工人們是不是攀附在窗口和門扉,以猿猱的習(xí)性搔著苦臭亂發(fā)。淤泥的顎向上攀升,頂起朽木顴骨,朽木擁著爛果靡靡的目,對我拋出一線同床共枕的媚眼。

時間的運轉(zhuǎn)方式在迷陣中喪失了理智,大雨片刻未停,可我卻只覺得自己從霧雨的清晨走入了和風(fēng)的幻夜,緊接著又從幻夜縱身一躍跌入煙塵渺渺的晌午之時。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路走了八千里的山水,度了八千載的時日,等終于走到了迷陣的盡頭,尋到了魏文海的居所,我竟恍然覺得這是他設(shè)下的一場陽謀。八千載,八千載里他可以斬了白龍八千次,而我卻在山重水復(fù)中束手無策。

魏文海的簡易房門口拴著一頭壯碩的白羊,羊的后腿上被剜掉了大塊皮肉,兇惡創(chuàng)口之上已然長出了嬌嫩新肉。而羊的食槽之內(nèi),卻不是枯草一類,那是一塊塊鑲著銀灰鱗甲的紅肉,羊嚼慣了衰草殘花的臼齒并不習(xí)慣與葷腥對峙,它在一次次的作嘔中仍不愿收斂進(jìn)食的貪念。

我一腳踹開屋門,屋子里異常空蕩,只有一張光禿的鐵架床,魏文海赤身裸體端坐床上,面孔隱沒于暗影之中,胸腹肥碩如飽餐后的年豬,慘白皮囊閃著爍爍青影,皮囊之下,油脂與臟器郁結(jié)成一場黏膩的混沌,似乎只要在肚臍處插上一根紅燭,就能點燃一場長明不滅的白晝。我難以想象要多么雄渾壯闊的尊貴才能滋養(yǎng)出如此肥美的一架肉身,這該是吸了多少鄉(xiāng)民的血,食了多少同袍的肉……

“你是魏文海吧。”

“你是?”

“白龍廟里的石頭將軍雇我來殺你。”

“媽的……那個老妖精……為了啥?”

“為了那條白龍,你要拆了白龍廟,剁了白龍的腦袋送博物館去,有沒有這個事兒?”

“有,我挺稀罕那條龍。”

“石頭將軍不想讓龍死,你死了龍就不用死了。”

“操……你們他媽腦子里都合計些什么逼玩意?”

“……姓魏的,你是哪人?”

“南邊兒上來的。”

“你他媽一嘴清河土話,你告訴我你是南邊兒人。”

“我是清河出生的,頭兩年兒南下干點買賣兒。”

“你是清河人……”接了石頭將軍的這樁活計之后,我反復(fù)捉摸過這位要以重金顛覆北地山河的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想過是泛舟而來勇闖渤海灣的南洋巨商,也想過是坐擁廣廈千萬間的江南首富,可我萬萬料不到,他竟會是清河鎮(zhèn)的先民,與我一樣,是瀚海的子嗣。

“隨便兒吧。”

“你真……行……魏文海,你尿性,我這刀挺他媽快,你咬咬牙就完事兒了。”

“你殺了我就為了救那條龍?”

“別他媽廢話!”

“你救它肯定是不趕趟了。”

“……你啥意思?”

“我已經(jīng)把它殺了。”

“你說啥?!你把它……你啥時候殺的它!?”

“就剛才啊,就你進(jìn)屋之前,前后腳的事兒。”

“你派人去白龍寺了?”

“不用啊,我剛睡覺呢,夢里頭就把龍殺了。”

“你他媽誆誰呢!”

“吶,你怎么不信呢,我還割了一塊兒龍肉喂羊呢,就擱門口槽子里了,你沒看著啊?”

我沖出房間,看見白羊已然是吃到興起,龍肉就著漫天分撒的酒雨,被羊的長舌席卷做回味悠長的海獸生腌。我揮起長刀扯下所有的溫良,一刀斬向白羊的脖頸,這昔日里戰(zhàn)場之上怒斬健朗神駒的寶刀如今用在這畜生身上更顯得心應(yīng)手,羊頭應(yīng)聲落地,赤血噴濺三丈之高,血腥之氣直沖我的口鼻。人這東西,說白了也是吃肉的畜生,狠狠咽了一口血氣,沒有哪個能不發(fā)癲。我一把拎起羊頭甩到魏文海的懷里,羊血在他慘白的肚腩上落了殺生的款。

“魏文海,你知不知道龍是死在海里的活物的念想,你把大家伙兒的念想都給喂羊了。”

“這羊的肉相當(dāng)好吃,我不吃我心里刺撓……你吃過北極熊嗎?就是那個味兒!我都不舍得把它殺了,想吃了就照著它屁股蛋子割一刀,細(xì)水長流。”

“你是清河人,你也是這片海養(yǎng)大的娃!你怎么這么狠心!你能領(lǐng)一群南蠻子回來操你自己的媽!我真整不明白你有沒有點兒孝心!”

“我媽以前是印染廠門口賣茶葉蛋的,早死了,你管海叫媽,我看你是多少沾點兒毛病。”

“就因為你要修景點兒,漁村這么多人,哪個還有家?”

“你這話可不興亂說,我拆遷款那都是翻倍的給,他們正經(jīng)樂呵呵擱城里住暖樓呢,就你擱這整事兒。”

“你他媽為啥一定要修這個逼玩意啊!”

“我有天做夢,夢見我在海邊兒開卡丁車,行了覺著挺有意思,就合計修個游樂園,玩兒唄。”

“夢,還是夢!”

“對啊”

“……我不信,我不信你真他媽能在夢里把龍殺了,你就是誆我呢!你喂那個羊吃的指不定什么肉!”

“我真殺了,也就恁們還把龍當(dāng)個寶貝,當(dāng)個什么神仙,其實殺它就是一場夢的事兒,哪就那么多門道兒那么多說法。”

我感到一陣鋪面的眩暈,長久奔走在酒氣與血氣交織的海濱已然讓我中了一場葷腥的魘癥,此刻看著暗影中端坐的一尊血染的白肉,只覺腹中翻滾著一片怒海,恍惚之下竟當(dāng)場嘔出一汩汩的穢物。我勉強用長刀撐住身形,只見那一攤黃綠的嘔吐物中,竟游著幾個巴掌大的赤裸男嬰,他們掛著黃金的安康鎖,戴著白銀的長生鐲,白生生,顫巍巍,正嗷嗷叫著尋著沒來由的生身母親。

“你瞅著沒,什么海不海的,你吐一攤子隔夜飯不就是片海,外邊兒那片北海,指不定是哪個神仙吐的隔夜飯。”

口袋中的手機(jī)鈴聲響了,我接起來,那頭傳來長生的聲音:

“大婷,你在哪呢?”

“有屁快放。”

“你來白龍寺,趕緊。”

“咋回事兒?”

“白龍死了。”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從濱海的灘涂一路走到了白龍寺,腦海中唯一響徹的聲音,就是挖掘機(jī)粗糲的咆哮。我知道石頭將軍已經(jīng)敗下陣來,他潰散的身軀在這場死斗中燃盡了最后的精血,兇犬、海靈,山海的魔將與紅塵的烈女,我們傾盡了眾生的勇力,卻一拳刺入夢幻虛空,那口咽不下的憤恨碾碎了自己的肝腸,一聲長嘯出口,喑啞成慘烈的無言。

而勝利者們,他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北海盆腔的廢墟之上大興土木,千丈的沖擊鉆直入海的嬌軀,將舊日貞潔釘死在末世的前夕。不用多少時日,那里就會立起斬斷幻夜的輪盤與星月墜亡的飛車,嬌美豐潤的子宮,終成異鄉(xiāng)人的歌舞場。

如前日一樣,尼姑仍然站在白龍廟的門口等我,長生腰纏孝帶立在尼姑身后,雙手染著白龍的血。

“長生……”

“龍死了。”

“龍頭還在嗎?”

“不在了。”

“我去瞅一眼。”

“大婷,它死得不好看。”長生用血手拭去清淚,在戲子嬌美的面頰上抹上一縷死難的胭脂。

“沒事兒,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踏實。”

尼姑帶著我們走進(jìn)彌勒佛端坐的大雄寶殿,佛陀依舊以渺茫慈悲示人,佯裝萬民的生父生母,在巍峨的聳峙中,俯瞰著我這位沙場歸來的逆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割肉之后,他肥美的腰身如同蟲蛀的芭樂,滑潤的皮膚上被啃咬出一圈胭粉色的殘傷。

我們向佛陀行禮之后,便穿過院落與藥王閣,直達(dá)白龍蝸居的后院。昔日里緊鎖的門扉如今已經(jīng)大敞大開,那尊如仙鬼虬髯一般的銀杏古木一夜之間華發(fā)落盡,黃葉在黑土之上筑起了金燦燦的孤墳,銀灰的鱗、慘白的肉與嫣紅的血埋沒于金黃的冢中。死難的白龍被兇手剁成了幾段,猙獰龍爪僵立半空,抓握著夢境之中那個將它斬首棄市的真兇。我不知道在白龍的夢中,魏文海會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沒,是武曲下凡的諍臣魏征,還是百靈相助的太宗圣祖,或許與我一樣,白龍所見的魏文海始終將面孔隱藏在暗影之中。它被一場無相的殺伐取走了輪回萬世的卿卿性命,那皮肉當(dāng)中鐫刻了多少離愁別緒的銘文,晚秋的朔風(fēng)從脊梁的切口吹進(jìn)骨骸的內(nèi)里,以龍尸做琴,奏起訣別的哀樂。

石頭將軍跪倒在墳塋之側(cè),他已然卸下了盔甲,健壯如高山巨谷的肩頸似是歷經(jīng)了一場燃盡風(fēng)華的野火,熾焰和著腥風(fēng),將豐碩的林地席卷成衰草的祠堂。將軍胸口的貫穿傷依然流淌著壞血的飛瀑,只是那血液從泥漿化作了與人血一般無二的猩紅漿體,他在最后一場的死戰(zhàn)中耗盡了山精海鬼的精魄,如今,山海不再對他施舍分毫的恩慈,此刻的他與凡人無二,共享著庸碌、疲乏與短促的殘生。

“將軍,我對不住你,我殺不了魏文海,也救不了白龍。”

“沒事兒,不怪你。”

“你節(jié)哀。”

“白龍是我兄弟……我也快死了。”

“你想死嗎?”

“……”

“你會游泳嗎?”

“會。”

“將軍,你跳北海里頭,一直往南游,等你游到冰海變成溫泉的時候,就能到一個叫吉隆坡的地方,那里住著我們一個朋友,她叫陸依文……吉隆坡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海,沒有冬天,依文姐會照顧人,她和吉隆坡能治好你的傷。你要是能游到那里,你就換個活法好好過日子,別再合計家里的事兒了。要是游不到,淹死在海里頭……”

“我就替白龍進(jìn)輪回,我做北海上的龍。”

“行。”

“長生,我有個事兒交代你幫我辦。”

“什么事兒?”

“等會兒,我要去辦件大事,這把刀給你了,你用它殺了廟里的佛爺。”

“好。”

“把他的腦袋帶到海邊兒去,我在那等你……尼姑,你別怪我,我殺的不是你的佛,是殿里那攤?cè)猓院鬀]有佛肉吃了也沒事兒,我天天領(lǐng)你上家里涮羊肉。”

“阿彌陀佛……”

海上的雷暴止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如綢的海霧,幽藍(lán)色的水汽混著灰白的霧靄,將秋涼的海面焯燙成苦恨綿延的靚湯。北海嬌娘不再醉心于受辱之后自怨自艾的慟哭,她視悲愁為草芥,霧的深處傳來憤然的肺音,娘子已然下定了險峻兇心,霧中蒸騰的早已不是明媚的海市,而是千把斧鉞,萬箭穿心。她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哪怕是要一命換一命,也大有可為之處。

我實在明白北海的心緒,可娘子啊娘子,這奸污你的可不是張家的漢子李家的鰥夫,那是你親生的逆子,他見慣了南國的風(fēng)月,吞吐了事態(tài)的炎涼,如今反過頭來率著異鄉(xiāng)的魔頭入了你的椒房。娘子你還是心太軟,你怎就甘心他們奸淫你的清凈身子,任憑他們把春心泛濫的長釘刺入你嬌貴的子宮。娘子啊,你還是太心軟,太心善,太像個天真赤子卻沒有防人之心。你本該掀起碧色裙擺奉送他們一場眾生殞命的海嘯,又或者,你只需點上一棵香煙,吐出一口灼燙煙霧便能勾起火山的劇變,讓那赤色的洪流吞盡蒼穹之下的罪孽。娘子,我雖是你的愛女,卻沒有你的慈悲與優(yōu)柔,我見慣了生死存亡的故事,今日的霧靄之中,我便要奉送你一場消解千愁的火葬……

望子山上的松樹是上好的引火材料,苦澀滑膩的松油攀附著枯槁的枝干,天神料定了占盡八苦的世人多有自焚的心思,便將松林作為天賜的火場。我手持礁石的斧鉞,用了十個日夜砍盡了漫山的松樹,將他們沿著海岸線堆積成一線易燃易爆的圍堤。這十日中,海上的濃霧沒有一日消散,娘子的閨房點了瘴痢的鵝梨帳中香,那些蠻人聞慣了苦臭的巴山楚水,哪里享得了如此迷醉的清福,一個個均是頭暈?zāi)垦#さ匾仓荒芡9ば菹ⅰ彝S诎肟盏您t鳥似乎憐憫我每日搬運的辛苦,便振翅與我共赴望子山。

松木的圍堤建成之后,我便沿著海岸線往復(fù)行走,我試圖用雙足丈量海岸的長度,我從清河的入海口走到舊日里日本人的港口,從日本人的港口走到蘇聯(lián)人的燈塔,從蘇聯(lián)人的燈塔走到海靈的富麗堂皇宮室,再從海靈的宮室走到海獸相約自戕的萬里荒墳。在行走中,我意識到我需要的是一支世間最長的火柴,他要裹著千里硝石萬丈硫磺,要能以灘涂粗糲的背脊為砂紙,劃出一場燒穿銀河帷幔的通天火。

我買光了清河所有的硝石硫磺,伐了望子山上一株千年的楊樹,只為編造出我夢寐的火柴。它劃過灘涂的瞬間,兇悍豐美的爆鳴之聲響徹衰靡的云霄。

松木堤壩燃起熊熊烈火,火起之時,北海便成湯鑊,滾燙的咸水之中青蟹于黃魚來不及嘶吼叫罵便被熬煮成了鮮美饗宴。海靈們在滾水中探出頭顱凝望著我這位誅其九族的兇犯,他們的眸子寂滅成一場克制的哀悼,是為自己,也是為了海國的明朝。我看到遠(yuǎn)處的峭壁上,長生開著一輛皮卡到來,他掀開油布扛起碩大的佛頭凌空仍向沸騰的瀚海。煮海的異香引得蠻子聚集圍觀嘖嘖稱奇,而娘子你,我心愛的娘子你,你酥爛的骨與松軟的肉,你破散的經(jīng)血熬煮成的粥與飯,都淹沒在一聲不知是嗔怪還是欣然的嘆息之中。

“大概就這么個事兒吧……”

“你他媽把海給煮了?”

“對唄。”

“海里還有活物嗎?”

“都熟了,這兩天天天有老太太上海邊兒撿漏兒去,坐地上就是一頓吃。”

“海鮮自助餐,行,挺好。”

“不離,你還有啥要問我的嗎?”

“問啥?”

“海上的事兒。”

“你給沒給我買新收音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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