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一、道聲別就踏實了

深冬的傍晚,遲暮的天邊不見日光,只有無限空茫的天空,在視線的盡頭延伸。兩位老人站在寬闊公路的另一側,將渾濁的目光執著地投向那個小小的車窗口。

天太冷了,而他們舍不得丟棄的老舊棉衣盡管厚重,卻已無法勝任御寒保暖的功用,因此,在車窗后的我,此刻目睹的他們的影像,是縮頸弓腰的,如同兩只既渴望自由又惶恐受到未知環境傷害的困獸,這牢籠便是將他們孱弱的軀體包裹起來的無孔不入的寒風。他們在風中輕輕地擺手,然后輕輕放下,很疲憊的樣子,為了回應我歡欣熱情的道別。父親在一旁平淡地拋出一句:贏用不出。(方言,極盡表現之能事,矯揉造作)確實。我的臉上洋溢著夸張的笑容,一只手向著他們目光投射的方向,大幅度地揮舞著,搖下車窗,對著他們大聲呼喊:再見,再見……倘若有一個旁觀者見到我的神情動作,一定會得出結論:她歡快地回家了,歡呼雀躍的樣子,像燕子踏上南歸的旅途,前方的溫暖,是它唯一的渴盼,那冰天雪地的北國,是它早已拋諸腦后,預備忘卻的記憶。

但事實上,此刻的我,比往日任何時候都更加仔細地端詳著,端詳這兩具我業已熟悉到生出厭倦的軀體,雖然因為距離和近視的關系,我無法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那輪廓在周圍匆匆經過的人流中,顯得那樣蒼老無力。就在汽車發動的那瞬間,他們堆滿皺褶的臉龐在我眼前像閃爍的星子一樣迅疾地一掠而過,腦海中跳出的詞語是“風燭殘年""風雨飄搖”,以及那個有點殘酷的比喻:他弓著背,像一只蝦似的。我的眼前,是一對蝦嗎?我幾乎要落下淚來。那些殘酷的字句像一個個幸災樂禍招搖過市的小丑,盤踞在我的中樞系統,不依不饒地嘲笑著我的傷感。

方才,父親踏著大步推開房門,叫一聲我的名字,簡短的一句,回家!

外婆開始窸窸窣窣整理起我的衣物用品,嘴里嘟囔: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從書柜里挑了幾本書帶上。收拾停當后,父親攙著我出門,恰巧外出歸來的外公在門口撞見。得知我要回家,也是說,怎么不提前打招呼呢?我輕輕擁抱一下外公,拍拍他的后背。我很快就回來啦。我說。一臉的興奮難耐。心里想的卻是,幸好趕上了,能道聲別真踏實。

我一步一回頭,看見外公外婆步履蹣跚地尾隨而來,一直尾隨到公路上。公路的另一端是父親停車的廣場,他們沒有跟過來,在對過看著我上車。

汽車發動,駛出長長的距離,我的身影幾乎在一秒鐘之內就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在寒假這接近一個月的時光里,我將與父母和妹妹共同度過。而他們也將擁有一段輕松自由的休歇期——他們可以粗茶淡飯湊合一頓又一頓,外公不用每天至少想出一個還能端得上臺面的菜,來迎合我挑剔的心意;有呼吸系統疾病的外婆,不必圍巾口罩帽子大衣地全副武裝,帶著我在呼呼出聲的風里練習行走,單薄瘦弱的她挽著高大結實的我。過路的熟人面見:又在領外孫女出來走走啊。這真的只是一句像“你吃了嗎?”一樣平常的招呼語,還是對她這個不幸的古稀老人,所遭遇的艱辛晚景的同情和關切?;外婆無需每晚惦記著打理我的個人衛生,而錯過老伙伴們跳廣場舞的邀約;老兩口可以手挽手搭公交到大賣場購物,買回從前一人購物時提不動的那些大包小包,或者在任何他們感興趣的地方,留下他們的足跡,看一眼令他們好奇的風景,為晚年的閱歷圖畫,添一點色彩,他們不必再顧忌,有個“孩子”在家里了……

我的離開,對于他們,會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

車輪滾滾駛向無盡的遠方,在我與他們越來越遠的距離之間,是我丟棄給他們的一片茫茫的孤獨。這是我送給他們唯一的離別禮物。隨著時間拉長,他們或許越來越明白,“孤獨”是怎樣一種滋味。他們傾盡所有生命里最后的能量,時時刻刻守護著的那個“孩子”就這樣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情形下,突然地被帶走了。

他們久久地佇立于寬闊的公路邊,不知所措地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頓時領悟,被帶走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他們長久以來承擔下來的一種生活方式,是相依為命的不懈守望,是相濡以沫的廝磨中,摩擦出的一條溫情的河,是他們用愛心灌注起來的精神豐碑!苦了痛了,念及心頭的一條河,覺得所有的風霜雨雪,都會溶解在這河水里,奏出動聽的樂聲;累了倦了,念及心頭的一塊碑,默默地瞻仰它,如同跪在菩薩面前祈禱一樣虔誠而充滿敬畏……所有的付出因為心甘情愿,而不計代價,因為不假思索,而顯得意義重大。

現在,一切放空,留下一串串空白的間隔。

我忽然覺得,對他們不公平。

我悄悄地揣測著外公外婆在與我分別后作何感想。

記憶和聯想近乎本能。它不會拐彎抹角地提點你,不會婉轉迂回地安慰你,它把一個個鮮活的場景,完全袒露出來,鑲嵌進你的腦海,讓你在簡單的邏輯推理之后,不由分說地知曉了你的魯莽行為導致的可怕后果。

我猜想短暫的悵惘之后,他們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小棺材(小鬼)看到能回家,高興成那樣,魂兒都飛了,哎,對她多好都沒用場,還是爹媽好。

雖然這些字眼是我憑想象杜撰出來的,卻好像親耳聽到他們脫口而出那樣被刺痛。不僅如此,當我想象他們被這樣的“感悟”刺痛的時候,我想到這疼痛感恐怕要比我強烈許多。我作為實施傷害的一方,盡管充滿內疚,卻因為十分清楚自己心里的一份愛意,能夠自主地,讓負罪感被剛剛品味出來的新鮮的慰藉,略微地平復。而他們作為傷害的承受者,沉默地順受了讓他們欲哭無淚的結果,如同空中橫飛而來的巨石砸向頭顱,是必定要受的劫難,無可躲避。

他們對于我心底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歡欣雀躍的舉動,是他們推知我的心理的唯一依據——我快活地離開了,前往朝思暮想的父母的家,像出巢的鳥兒擁抱廣闊的藍天,他們含辛茹苦的日夜守望似乎沒有在我的心底留下一絲留戀的痕跡,他們所有的嘔心瀝血終于在這一刻顯現出虛弱和微渺的屬性,他們認清自己如同兩個不再被需要的空罐,被拋棄在荒蕪的虛無之中……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揪成一團,顫抖起來,好像那在呼嘯的風中飄搖的行道樹的枝葉。

原來,眷戀一直都在。

原來,一直有一個天大的誤會橫亙在我與他們之間!

二、回憶是只溫情的大手

汽車靈活地穿行在一片燈海中,城市給人繁華璀璨的盛世感覺,空洞而虛無。光點在陌路相逢的人身上游移,照亮被黑暗吞沒的一張張冷漠而惶恐的臉,照亮冬日里臃腫的衣著的一角。光亮像一把把突兀的尖刀刺入人們不愿暴露的隱秘。在廣闊城市黑夜里趕路的人們,何嘗不是在浩瀚深海里游弋的,孤獨的魚?我想。我已經很久不和外面的燦爛打照面了,可是,當它們終于在我眼前畫卷似地展開時,卻發現它們實則寡味,透著傷感而頹唐的氣息。

厭倦了眺望車窗外的我,打開手機瀏覽網頁。在豆瓣上看一篇長文,其中提及老人因無人關懷,凄慘走向生命終點。尸首橫陳于獨居房間的某個角落,若不是因為腐臭氣味,恐怕永遠不會被發現。一個個垂老的生命,就這樣孤獨地離去。冷卻的體溫昭示著他們對人世溫暖的絕望,肉身散發的惡臭,是他們對這無情人世,最后的抗議!人性的現實,就是這樣鋒利地,直刺人心。

我想起半刻前離別的兩位老人——還好,他們不會如此凄涼地畫上生命的句點。作為親人的我和我的家人,永遠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知怎的,最近開始了對生命終結時刻的關注。把好幾本思索死亡、探討訣別的書標記為“想讀”。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一個剛剛邁過20歲門檻的年輕人,透露出悲觀無活力的心態。但我視之為一種清醒的直面,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或許,一個注定與困境相濡以沫度過終生的人,她的眼中,就連人生必將到來的、歸入空無的絕境,也是稀松平常的吧。理性,將會成為她走向這絕境時,可靠的指引。她不愿舍棄它,孤立無援地墜入黑暗深淵。

然而,不爭的事實是,兩位老人距離這深淵的時長,要遠遠短于我這個桃李年華的年輕女子。或許,在我還未來得及咀嚼出,與他們之間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內涵的時候,他們會突然地,遁入另一個我無從窺探的世界,永遠消失不見……

猛然間,高中時候,年輕貌美的女教師,用飄逸灑脫的字體寫下的那行板書,倏地躍入腦際。

上書:子欲養而親不待。——(解析史鐵生的《合歡樹》。)

漂亮飛揚的字跡,帶著不諳世事的輕忽,在談論著一個沉重的惆悵的,包藏著婉轉心事的話題。那樣的時刻里,我和我的同學們,或許都曾以為,那是我們無需經歷的別人的傷感,甚至對字字含淚的文本,產生了濃重的狐疑。

不曾經歷滄桑的我們,是那么輕松和快樂。

身在車廂中的我,回味著分別時刻,老人的那句:怎么不提前知會一聲?這也許不單是責備父親沒有給予他們充足的時間,來拾掇我回家所需的物件,更重要的,他們沒有做好和我分別的心理準備。他們或許有需要叮囑的話沒來得及說;或許想在我離開前溫柔地說幾句依依不舍的話,羞澀地接納我撒嬌似的擁抱;或許,很實際的,需要在準備晚飯時,事先扣除我的份額……

然而,父親看似唐突的到來,其實非常好解釋。

一月底的時候,我給妹妹打電話,表示“你一放假就接我回家”,妹妹明確說,她一月三十一號起不再上學。而父母每次前來,臨走告別時,我總不忘記加一句,記得一放假就來接我哈。妹妹和父母收到的訊息是,我急切地想要回家,于是便在一月三十號這天傍晚,火速地滿足了我的要求。大概父親將其視作一個已然落實的約定,認為無須再電話告知了。而我沒有及時將這些信息轉達給外公外婆,他們也欠缺從蛛絲馬跡中洞察我的決定的細致和能力。

隨著家門被嘭地關上,妹妹滿臉笑容嗲聲嗲氣地送上的擁抱,喧鬧的廚房里傳來母親“
妹妹、妹妹”的親切呼喚,飯桌上父親默默往我的碗里夾入的菜,妹妹用戲謔的口吻講述的校園軼事,或者一家人就時事新聞歡暢發表的高談闊論,與母親挽臂漫步于街市公園時,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諸此種種,曾在我的幻想之中無數次地上演——每當和外公外婆圍坐在擺著殘羹冷炙的飯桌上,鴉雀無聲地進食的時候;每當我津津有味地講述著什么,而外公外婆的神情告訴我,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的時候;每當我抑郁的情緒需要排遣,而他們對著焦躁的我,非常擔心卻茫然無措的時候……當幻想終于變成了現實,我可以像跋涉沙漠、千辛萬苦找到綠洲的無助旅人那樣,如愿以償地發出贊嘆。

所有這些關乎心靈充實的精神食糧,促成了我對父母的家的無限向往,同時,理所當然地導致了我對外公外婆的疏離,以及我不愿坦白承認的,某些程度上的——厭棄。

幾天之后,母親探望外公外婆回來說,外公搬把椅子坐在露臺里曬太陽,目光呆滯,好長時間一動不動。“一動不動了呢。”母親反復地津津樂道。“你走了,他就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了”。

我離開之后,對生活質量無甚要求的他們,忽然發現日子怎么過都行,再也沒有比過日子更輕省的事情了。但同時,也再沒有比熬日子更艱難的事情了。一個個白晝因為沒有“重要”事務的填充,而顯得無限漫長。當外公追逐著太陽的光影挪動衰老的身體的時候,或許奇怪,為什么這并不比追逐著他那個需求百出、弄得他身心俱疲的外孫女來得輕松?不知他是否頓悟,那個讓他和外婆操碎了心的我,其實是他們喪失了社會價值之后,虛空的晚年生活里,全部的精神支柱?

我在一瞬間明白過來這個事實之后,我想起自己曾向母親抱怨,我是個空虛的無業者時,母親說的“陪伴老人就是你的工作。”她還說,這是一份重要的工作,在這個人人忙得腳不點地的家庭里,我承擔著無人可以替代的職責。當時,只覺得這是母親為寬解我,刻意夸大的“欲加之功”,現在才知道了其中深意。——姑且不論我是否盡職盡責地陪伴了他們,我加入他們的生活,確實極大地充實了他們原本百無聊賴的晚年,并且間接地提升了他們的生活質量。如果這是我這個“無用之人”的功德,我倒也甘之如飴。

這樣想著,我感到前文用“溫情的河”、“精神的豐碑”之類的詞句,討論我帶給他們的精神補益,可能是太過詩情畫意、故作高深了,甚至有些華而不實的空洞,透露出一個苦逼文藝女青年自我陶醉的矯情。生活,是現實的,不是駕著一片云彩,飄飄然神游于精神的樂土便能夠度過去的。我對于他們精神世界的功用,應該是十分實際的。如果需要一個比喻的話,我想,我就是那支撐著虛弱的他們,給他們信心邁開腳步走向人生最后的歲月的——一根破舊的污跡斑斑的拐棍而已。這根拐棍沒有被丟棄,而是依舊發揮著它的功用,就是它存在的所有意義了。

吃著母親從外婆家帶回的留有余溫的飯菜,我頓感溫馨滿滿。這些天父母在外奔波忙碌,妹妹上提高班,我的午飯基本上拜那個叫做微波爐的鐵家伙所賜。于是,我竟開始回味起那個我一心想要逃離的外婆的家——的種種好處來了。回味起兩位古稀老人,用生命最后的余溫,為我這個柔弱的后輩,撐起的一片天。

首先的好處,當然是他們保障了我的溫飽 。我曾經何其不屑地認為,照顧衣食起居這種事情誰不會干呢。可是,回到家里,母親連給我做一頓熱騰騰的新鮮飯菜的功夫都沒有,我的臟衣服堆積在床頭,灰頭土臉地等待清洗,卻遲遲未挪動位置,洗頭洗澡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粗略地完成,而且頻率遠沒有外婆照料時來得勤……這一切都讓我懷念起外婆家那被我稱為“殘羹冷炙”的溫熱的家常便飯,懷念起每周一換的床單被套飄散的清香氣味,懷念起天寒地凍時送到我面前的暖手器,以及那些傳遞著關切的零零碎碎……或許,真的可以像母親曾經說起的那樣,到了外公外婆老得自顧不暇,而她又忙于工作的時候,她可以花錢請人到家里照顧我。但那對于工薪階層的父母而言,將是一筆不菲的支出,而且,我現在真的懂得,血緣維系的自然天成的舐犢之情,以及由此衍生的切膚的關懷和愛護,是趨利的契約關系所無法承擔的。

我想起的第二個好處,是節儉至極的外公外婆,居然同意我定期地從網店采購書籍,而母親反而是對我的買書習慣發表過微詞的那個人。外公說,要知識是好事情。其實,他何嘗不明白,那些印在一摞摞紙頁上的鉛字,不可能對現實生活帶來實際的用處,反倒成了他并不寬裕的生活里,一項積少成多的必然花銷。如果說只讀到初中畢業的他,懂得崇尚文化,我覺得是挺扯淡的。他大概僅僅是希望,我有一種方式,能夠消磨漫長無聊的居家時光吧。當他發現閱讀是我熱衷于做的事情時,他想用一點錢財去支撐一個健康的有點深度的愛好,也不失為一個值得之舉,總比隔壁王家姆媽的孫兒天天拿著錢流連于網吧夜店強得多了。

有一次雙11,網店促銷,400減200。我想下兩單,用400塊買800塊的書,外公堅持說最多買200塊。我心里有過短暫的怏怏不樂,但其實沒太放在心上,更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過了些時日,他竟然當著我和一位并不相熟的來客的面,說起這件事,滿臉是愧疚的笑容。我不知為何對這場景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在談到“買書”時,一定要將其記錄下來。我想,那份淳樸是那樣動人,在那么多日子過去以后,依然在我的心弦之上,撥動出裊裊余音……

我好像從沒有想過,如果沒有外公深明大義的慷慨,如果沒有那一摞摞飄散著油墨香味的書本,我的精神就沒有現在這樣充實富足——我也許成了沉迷電視肥皂劇的庸俗之人,也許在一輪一輪網絡游戲廝殺中,逐漸加深了生命空虛的感受。也許,好一點的話,在廣闊網絡的碎片化信息中,汲取著表淺的資源,茫然地摸索著建立自我精神結構的道路,卻收獲甚少。閱讀,意味著我能夠安安靜靜地捕捉作者的思想靈光,把思考的觸角延伸到盡可能深遠的地方,一點點地,扎扎實實地為我的精神高山打下根基,看著它逐漸堆砌升高。我不知道我是否清楚地傳達出我的意思,這么說吧,與網絡泛化的閱讀材料相比,讀書給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心安”二字——網絡世界的快速和浮躁,常常令我生出惶恐之感,總覺得那些閃耀的思想片段,是捉不住的過眼云煙。所以說,傳統閱讀,在我心里有著永不過時的價值。而正是外公的開明,讓我得以守護這種價值。

也是在回到家里之后,我發覺外婆家的另一個好處——擁有充足的,能夠安靜獨處的時間。我常常被妹妹拜托做一些事務,也曾被父母惱人的工作電話打斷思緒,或者被父母的爭論搞得心情沉重,無法定下心來專注于手頭的事情。和外公外婆溝通的缺乏,實際上反過來保證了我在安靜的獨處中,學有所得思有所悟。我在只有背景音樂的房間里,一個人學習、讀書、寫字……英語至少沒有退化得太厲害,讀下許多文學書籍,還會在有感而發時寫些小文,與文友們分享……像一位網友在留言里說的那樣,我的困境關閉了我經歷社會生活的通道,但同時也讓我得以在安靜中,筑就他人無暇筑就的精神的大廈。

一天,吃飯的時候,父母提及,等下半年妹妹讀完高中,現在住的這套學區房,在供出了兩個高中生之后,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了。到時候,一家人可能搬回到原來的舊居中去。而外公外婆年事已高,我可能會被接回與父母同住。我嘴上說著高興的話,眉飛色舞的神情,心里其實舍不得守護了我三年多的外公外婆。

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回到了父母身邊,以我的足不出戶和外公外婆日漸衰老的現實,我與他們見面的機會可謂屈指可數,更不要說相互陪伴著一起過日子了。這次的告別,可以說是一種真正意義上離別,我與他們就此分道揚鑣,走向各自不再重合的人生。

也許,我和外公外婆相伴共度的時光,就只剩下短短數月了!

《陸犯焉識》里,浪子陸焉識在漫長的服刑生涯里,回味著妻子馮婉喻的神情體態,沉默而堅韌的品性等等,所有點點滴滴在他的不斷反芻中越來越顯現出迷人的光彩。他如夢初醒,原來自己對婉喻的那份深深眷戀,是冬日里蟄伏在睡眠里的獸。在無知無覺中,深沉冗長的睡眠,像一陣迅疾的風,頃刻間穿越了多少不再回返的歲月……

嚴歌苓寫道:如果不是這樣一場大浩劫,他這個放蕩不羈的浪子,會回頭嗎?(大意)

我于是借著她的口吻問自己,如果不是近在咫尺的離別,我這個叛逆的“孩子”,會覺出這兩個老朽的半分好來嗎?

在叩問中,曾經感動過我,讓我感嘆“外公外婆真好”的瞬間,像一場猝不及防的傾盆大雨,澆得我渾身暖熱,我繼而陷入一場綿綿不絕的自責和懷念中。

回憶像一只溫情的大手,輕輕拂過被時光掩埋的平淡時刻,那些不經意的生活場景,都被這只大手涂抹上一層閃亮的油光,它們,在時間的錯落中,以閃耀的光澤和飄逸的香氣,對我窮追不舍。它們是我遺落在歲月列車上的一件件禮物。

我想起外婆邁著蹣跚的腳步,到十字路口“政府實事工程”的小黃車里,為我買早點。自從我告訴她那里安全衛生,她便不再光顧無證小攤;想起外公把我那少得可憐的“補助工資”一筆筆入賬,囑咐我,這是我的“養老錢”,任誰都不能動;我也記得他曾為了留住我唯一的“工作對象”,默默咽下那個精明的學生家長補繳拖欠的補習費時,說的不咸不淡的話……

為什么要等到即將失去,才開始懷念?

曾在一本書里看到,“回首間,萬水千山走遍,還好,沒有物是人非……”,我如釋重負地,對著書本微微笑了一下。

是啊,還好,沒有物是人非。

我知道,這是溫柔的生活,留給我的最后的余地,像暗室的窗戶透出的一束光亮。

三、“我很快就回來了”

原來,眷戀一直都在。

原來,一直有一個天大的誤會橫亙在我們之間!

就在誤會里面,我以一個文明人的方式,實行著與他們看似溫柔實則鋒利的對峙。多少個朝夕相伴的日子,我們能夠輕易地感觸到彼此微弱的鼻息和掌心的溫度,可是我們的靈魂,卻仿佛遠隔千山萬水,遠隔著一條等待用頑強的心力去艱辛跋涉的漫漫長途……

在這條長途的兩端各自屹立著的,是相隔半個世紀的兩代人,所皈依的,兩套迥然相異的價值系統。就是在時不時發生的價值觀碰撞中,我逐漸失去了跨越這條長途,探索和了解他們精神世界的信心。

那個誤會,在一次又一次交鋒中逐漸顯現出輪廓來,以至最后定型為我信奉的真理——我怎么可能與這樣頑固守舊的人,建立深厚的感情呢?

在我的觀念里,感情只可能來自于價值同源的心靈共鳴。雖然現在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謬誤!

就是這個武斷得出的“真理”,讓我在潛意識里否認掉了對外公外婆的留戀,并在每一個引起了感情的時刻,不自覺地掩飾一份份自然而然的愛意。——這就是為什么我在與他們分別時,流露出的是笑容,而非淚水;這就是為什么我在聽說即將從外婆家“搬遷”時,表現出夢寐以求的歡樂……

我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誤會,讓我錯失了多少。

頑固守舊。說得不客氣的話,他們確實與這兩個詞沾邊。兩代人的分歧不啻于省不省一盞燈、半盆水,外公會在我多往碗里搛幾口菜的時候,戲稱,吃飯了吃飯了說的是吃飯,而不是吃菜;外婆總是堅持在我磨磨嘰嘰地穿衣服的時候上前代勞,她看不懂爭強好勝的我所堅守的自尊為何物;我時常有對生活和人生的憂慮,她說我,成天想些“前朝后代”的事情,像七老八十的人,而她只要上頓吃飽下頓不餓便覺得日子很好過……他們的觀念,在我看來,像出土的久遠年代的文物,在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散發著不相稱的遲暮氣息。文物尚有研究和收藏的價值,但他們在曾經的年代里得到的結論,似乎不足以稱為智慧結晶來裨益后世。

真的寫下來,其實也不過芝麻綠豆大小的事。

然后我知道,不得不提那場令我想而生畏的風波。價值的碰撞在這里達到頂峰,它讓我看到了人性堅固的部分,放棄了溝通的一切嘗試。

那天晚上,在看一個電視調解節目,節目里上演一場婆媳沖突。我說,現在的社會里不能對媳婦期望過高,兒媳孝敬公婆總是有所保留。外婆接嘴:做媳婦做到我這份上,怕是沒有的了。我以為她要說自己如何孝敬公公的事跡,但她話鋒一轉,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公公如何欺侮她和她的小家庭,使她成了方圓幾里“最苦”的人。

又是老生常談的一籮筐話,一遍又一遍地講。我心想。其實這時候,我如果做不到安慰和順從她,至少應該在旁安靜傾聽,切忌插話評論。但讀書人的頂真和自以為是,使我僭越了祖孫之禮,鬼使神差地說出一句:

老人有老人的問題,但你也該想想,自己有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關于這場塵封的“公媳矛盾”,很容易講清楚。外公幼年喪母,有一個社會地位經濟實力都比他高的兄長,這位兄長為家門添了男丁。外公的父親,我的太外祖父,把自己的偏好和生活的重心,甚至貴重財產的分配,都放到了大兒子的家庭里。但這位老人一生最為艱難不堪的臨終時光,卻是在外公外婆的不離不棄中,安然度過的。

其中糾葛,不言自明。

外婆丟下手中正洗的碗,摔門進房間,整棟樓都聽得見她嚎啕著反復大呼:我有什么錯!街坊四鄰誰不知道我最苦!外公瞪大的眼中布滿恐怖的血絲,連拍兩次桌子,每次劇烈的震動都把桌上的牛奶,灑出一大攤……

我覺察到,這次和以往我屢占上風的據理力爭截然不同。

他們同仇敵愾的憤怒,像洶涌的潮水,包圍著我,又像黑壓壓的烏云,企圖壓制我。緊張異常的氣氛,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仿佛彌漫在我與他們之間的物質,是危險的可燃物,一旦從凝固的對峙里,再跳出任何不合時宜的字眼,這些字眼便會如同“星星之火”,瞬間卷燒日積月累中,我們精心鋪陳的“親情大草原”,使之頃刻間化為心靈上,一片絕望的廢墟。

我觸及到了他們心靈的暗礁!

對一切始料不及的我,仿佛被空間轉換機投擲到了沒有人煙的陌生荒野。我的腦子停止了運轉,唯一的認知,是那無邊的恐懼,因尖銳而愈加清晰的——恐懼!

驚慌失措中,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號碼,對著電話那端哭喊:“媽媽,我闖大禍了……”

外公成了一頭怒不可遏的獸,奪過電話,咆哮起來:“你把她帶走!”

事件以外婆深夜不眠的持續慟哭,和我無濟于事的勸慰收場。

我大概不會有機會表達我的想法了。

我的意思是,太外祖父固然勢利,但外婆的性格中也有不討巧的部分,兩者都是那些陳年恩怨的形成缺一不可的誘因。

而外公外婆搞不懂這些,他們把我的話簡單歸結為,我在說他們的“不好”,在說他們信奉了一輩子的處事方式的“不好”!這些方式早已在他們反復的人生實踐中,證實了毋庸置疑的正確性,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這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來輕率地置喙、質疑,甚或推翻。

我后來想,如果外婆在總結那些往事的時候說的是:“雖然老爺子對我(們)不太公道,但我忍一忍也把日子熬過來了,最終讓老爺子安祥地離開,也算是盡了我做媳婦的本分,沒有什么遺憾了……”我便聽得入耳了。

但那是我這個與他們相隔50年歲月鴻溝的青年人,用自己已然更新發展了的價值取向,在揣度著那個遙遠年代。時空的差距,已無法讓我知曉,彼時的人們,是如何在黯淡的生活里,摸爬滾打,流盡了血汗和淚水。如果我知道了其中我無法想象的的無奈和傷痛,或許不會輕易以己度人,不會輕易地把自己的想法,安插在走過了漫長坎坷的外公外婆身上。

在艱難的歲月里,物質的捉襟見肘,使得精神的光芒尤為虛弱。他們做不到高尚的寬恕,卻給出了自己擔當的肩膀,他們選擇以一種隱忍的壓抑的方式,作出對不公對待的回饋,這難道稱不上是一種偉岸嗎?我猜想,那或許已經是那種貧瘠的精神土壤培育出來的人們,所能給予他人的最大恩德了。

唯一的遺憾,是受傷的經歷,始終縈繞于他們的內心,無法開釋,大概只有等到他們被墓土掩埋的那刻,方可終結。

他們是終生背負包袱行走的人。

我感到他們的世界。松動了一些,在縫隙里,向我露出微笑。

盡管如此,這場風波,讓我看到,他們價值系統何其堅固,其中有著太多令我費解、甚至亟欲批判的東西。這些東西已不可能被糾正,而且糾正過來意義也不大,我又何苦費心與這些陳舊的東西,去較勁,去對抗呢?

我采取的應對策略,是沉默和逃避。

我從此對外公外婆敬而遠之,盡可能地回避掉了與他們深入交談的機會。除卻日常瑣碎的對話,我與他們的精神,幾乎完全隔絕。

我曾對小姨說,我對外公外婆心存感激,但要我和他們建立非常親密的關系,近乎不可能。

這代表了我很長時間里的想法。長到了在我與他們四年的緣分行將結束的時候,才開始思量,這句天衣無縫的話里,是不是存在著邏輯上的錯誤?

是啊,只要我還感激他們,就意味著愛,這就是親密關系建立的根基呀。那些為親密關系的形成預設的前提,諸如精神的溝通認可,其實根本就是虛有的。長期共同生活的經歷,已然使我與他們成為唇亡齒寒的共同體,我們在與彼此休戚與共的攜手跋涉中,早已完成了情感的微妙融合——我的情感歸宿里,有一部分被他們的身影占據著,是無法被任何他人取代的,而我也成了他們晚年情感寄托的承載者。這不就是親密關系的印證嗎?

促成這個美好結果的,或許是天然的親緣,又或許,更可能的,是無聲的歲月,悄無聲息地鑄就的一番偉業。所以說,有時候歲月不一定無情,它帶給我們的,是豐厚的恩賜,是木然無知的我們險些擦肩的溫情。

深厚的感情、親密的關系,是一件不需多高的門檻便可獲得的恩遇。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松快的領悟!

周國平說:“靈魂只能獨行。”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苦行僧,以執著的精神追索,完成各人人生困惑的修行,我想,是不是這世上每一個人,他們的心靈,都在追求精神的獨立的同時。保有對生活里平常情感的依賴?是不是每個形單影只的靈魂,都有著一份世俗情感的牽絆?情感能夠在沒有精神共鳴的條件下,作為人生里獨立的部分存在。

精神共鳴,并不是情感依戀得以成立的充分條件。

這是我懂之恨晚的道理。

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讓三年多本該溫馨洋溢生活,成為了寡味的“覆水”,它被懵懂自負的手掌,遠遠拋灑在了歲月的灰燼里,覆水與灰燼調和,釀成了一杯充滿遺憾的苦茶,待我用以后的時光,品嘗其中難以言盡的滋味……

三年的時光,對于我,不過生出幾聲歲月如梭的慨嘆,而對于已是暮年的他們,堪稱殘忍的剝奪。他們的余生里,還有幾個三年呢?我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去袒露這份沉睡良久的深愛呢?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還好,沒有物是人非。

我所想到的,就是踏在因緣的尾巴上,讓他們多少知道一些我對他們的眷戀。

當我們再次相逢,我不會在外婆看滑稽戲嘲笑演員的時候,對她說,這不是傻,是幽默;不會在外公買到促銷食品得意洋洋的時候,提醒他花費掉的時間得不償失;我也不會在飯后,急于躲進自己的房間,回避可能發生的不投機的閑談導致的沖突和禍端……

印象里,我或者在扮演一個高高在上的教導者的角色,或者把冷漠和緘默的背影,留給了孤獨的他們。我很少真正參與和體會他們的精神,像一個誠摯的朋友一般,關懷他們的喜怒哀樂。

如果我對這份愛戀深信不疑,就應該知道,表達愛意最重要的方式,是退讓和依順。因為如果不是這種淺顯的方式,遲鈍的外公外婆,或許永無可能對我內心“深沉”的百轉千回,有所體察和諒解。那樣的話,祖孫的隔閡就會永遠無法消解,最終成為兩代人心中根深蒂固的遺憾。我不想背負著那樣的遺憾,度過漫長的一生,也不想他們在走向人生的終點時,還像銘記往事的疼痛那樣,縈懷于我帶給他們的傷痕。

我不是在說他們的“不好”,就是在以一副漠然的面孔,蹉跎了他們所剩無多的生命。

曾在知乎上看到一句話:放棄對老人的勸諫吧,世界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確實,在流逝的生命面前,瑣碎的對與錯,還會顯得重要嗎?還有什么庸俗的計較,是放不下的呢?

我想想看,如果我在他們開懷的時候,陪著他們笑,加上一句不明就里的“真好玩!”或者“太棒啦!”會很難嗎?如果我在他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人生疾苦的時候,耐心地聆聽,并說:“是啊,您實在太苦啦,好在現在日子好過了。”會很難嗎?

以愛之名,世上無難事。“貌合神離”原來也可以成為一個褒義詞。

舉手之勞帶給他們的慰藉,會是無窮的。

只要我不再做一個較真的、居高臨下的書生。

只要我回歸到他們的孩子的位置上,以謙卑崇敬的心,實現一個小輩,情感的回歸。

大概還是和書生的氣質有關,此刻的我仍然默默希望,這篇稿件能夠被外公外婆讀到。那樣的話,他們會知道,我在父母家度過的時光里,一刻也不曾舍棄,對他們的顧念。他們會知道,我后知后覺的愛和遲來的懺悔。然而,且不說生澀的文本是否會對他們的理解造成障礙,光是那些細言他們的“不好”的段落,就足以構成更深的隔膜。

算了吧。

總有些無能為力的事情,是現實生活里,我必須獨自面對的真相。

再過沒幾日,就是除夕了。我想,到了年夜飯的飯桌上,祝福兩位老人身體健康、壽比南山的話,會在觥籌交錯間漫天飛舞。

而我望著他們蒼老的瞳仁,最想說的話是:我很快就回來啦。

如果這句話太過隱晦,那就再加上一句:我會對你們好的。

“外公外婆,我很快就回來啦,我會對你們好的……”

2015-2-1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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