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真人這輩子還從未駕云駕得這樣快。他攜著蓮花往時空之門去，一改平日的閑散，坐騎隨他心意變化，變成了一朵五色祥云，閃電般飛馳向東。敖丙與哪吒的魂魄全靠法力維系，他倆又是靈珠魔丸轉世，消耗法力甚多，即便是元始天尊賜下的蓮花也撐不住太久。敖丙平日里潛心修煉，又有龍族法力護身，生來喜靜，倒還安穩。哪吒先前法力失控，消耗甚多，這會兒汲取了法器中的靈力依然有些懨懨的，才出了陳塘關就睡著了。

“到了！”

太乙跳下云頭，向元始天尊恭恭敬敬地行禮。元始天尊似已在此等候多時，不待太乙開口，便讓蓮花飄然落在自己眼前，沉聲道：“此事原委，我已知曉，你不必說了?！?/p>

蓮瓣層層打開，現出兩個孩子的魂魄來。元始天尊眉頭微微一挑：“這便有些麻煩了?！?/p>

只見哪吒恢復了幼童身形，魂魄虛弱——這蓮花本是清凈之物，對魔丸有克制作用，他先前所耗甚多，幾乎要被蓮花煉化了去。敖丙為給他渡氣，也化作原型，纏在哪吒身上，用自己的身體給哪吒渡來蓮花的靈力。靈珠與魔丸的法力彼此交融，在他們身上循環往復，正是一個極其脆弱的平衡，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讓兩個孩子魂魄俱散。

山河社稷圖認舊主，從太乙胯下自行跳出鋪展開。元始天尊攜著蓮花飄然入圖，太乙也跟著投入其中。

“師尊，這兩個孩子的法力這般混雜，要如何才能分得開啊？”太乙見元始天尊將蓮花放在靈泉之中，半晌不見動作，不由得好奇出聲。

元始天尊默然不語，伸出手在敖丙額上輕輕一點。天青色的小龍扭動身軀，睜開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他首先看到了虛弱的哪吒，下意識地又催動法力給他渡氣，可是他自己的身體所能渡來的法力有限，不出片刻，他也沒了力氣，懨懨地軟下身子，尾巴纏在哪吒的腿上，好讓靈珠與魔丸的靈力彼此呼應。他昂起小小的頭顱，又癱軟在蓮花上，有氣無力地道：“求天尊……”

太乙見此情形，心中百感交集。要說他不想讓靈珠魔丸換回來，那一定是假話，可他也不想讓這兩個孩子失去彼此唯一的朋友。哪吒能有敖丙這樣的朋友，他十分寬慰。倘若哪吒能復生，他希望哪吒能快樂，像每一個人應有的樣子，有摯友親朋，曉人間悲歡。哪怕是他終其一生只能是魔丸，有他和李靖夫婦在，不怕哪吒會萬劫不復。

哪吒太孤獨了。

“敖丙，你身為妖族，卻有靈珠在身，正是陰陽兩化的天賦之材。此處靈氣充沛，你且靜心休養片刻，再助我救回哪吒來?！?/p>

敖丙低頭稱是，隨即昂首張口，用了龍族秘傳的逼水訣。靈池中的水漸漸升高，堆砌作一圈水墻，直接天際，結為云霧，化而成氣，注入敖丙口中。一時間煙雨彌漫，飛虹橫生。太乙瞥見云霧間有龍尾掃過，而后不僅僅是靈池，就連萬里之外的草木風水之靈都向此處涌來，只聽得水簾怒吼，池中鼎沸，一陣驚濤怪浪翻涌過后，巨龍銜著蓮花自云中飛下。敖丙的身軀比山還要粗，他無處落腳，就纏著云，遮天蔽日地俯下頭，把口中的蓮花用一口氣托著，送到元始天尊面前。他聲如洪鐘，天音似的響徹山河：“求天尊救救哪吒?！?/p>

“徒兒，去摘兩枝蓮花、三個荷葉，按天數將荷梗折作骨節，花瓣輔作三才，速去做一副肉身來。”

太乙領命而去。元始天尊又從袖中取出個長鞭，念了聲去，拋與敖丙：“此乃上古龍骨制成，今日與你，好教你重塑肉身，助我救回哪吒。”

敖丙依言吃下長鞭，頓覺那鞭中的龍骨寸生寸長，筋肉有所憑依，可以化形了。他變作人身，渾身劇痛無比，方知已是冷汗淋漓。

太乙采蓮而歸，將折作人形的蓮荷置在靈池水面。敖丙用逼水訣托住蓮荷，向其中注入法力，以待與哪吒魂魄相融。元始天尊將法器倒扣下來，罩住蓮荷，華光大盛。敖丙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轉圜天地靈氣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其中，生怕稍有不慎便會害得哪吒魂魄有傷。

只是華光流轉，蓮荷已經化作哪吒肉身應有的模樣，卻不見哪吒的魂魄與蓮荷相融，只是一團虛影浮在上面，左搖右晃，看得太乙提心吊膽，元始天尊再三催促，仍是不肯融進去。

敖丙畢竟是肉身初具，原該好生休養的，現下救人要緊，他急切地將天地靈氣都引到自己身上，再用妖術往哪吒身體里渡去，真氣在他體內飛快的運轉，對肉身經脈負荷極大。而魔丸的魔息一面極力抗拒著靈氣的進入，一面又極力汲取著敖丙的妖法，一里一外折磨得敖丙喉中腥甜，生生逼他嘔出鮮血來。

鮮血濺到肉身上，婉轉成型，哪吒的魂魄頓時覆諸其上，魔息暴動，震得寶蓮的花瓣片片凋零，敖丙也被抽去法力，落入靈池之中。幸虧此處靈氣充沛，敖丙調息片刻便恢復過來，并無大礙。再看寶蓮，散落的蓮瓣裹著哪吒飛旋，華光大盛，烈焰縈繞。不待異彩全然散盡，那封禁的重重蓮瓣便倏地迸開，一道道厲火隨之噴濺出來，火光之中隱約可見一個四肢修長的少年，身上浮著妖冶的赤色魔紋，無知無覺地立在半空中。

太乙忙拋出乾坤圈。魔丸被縛，敖丙在靈池中終于看清，哪吒一身赤焰蓮花甲，臂上套著乾坤圈，眉眼凌厲，雙目緊閉地躺在半空中。太乙上前扣住哪吒的脈門，細細探查：“還好還好，有妖術牽引，過幾日醒來魔丸也不會失控了?！?/p>

敖丙聽聞，自是欣喜異常，可他心念一轉，又想起九海煉獄里的同族父輩們，于是稽首道：“天尊，我們龍族助天捉妖，卻也被封在海底龍宮之中日日煎熬，懇請天尊還我族自由之身。”

元始天尊掐指一算，便道：“九海煉獄中的妖魔已然掙脫束縛，不日便要作亂。讓長生云送你回去鎮壓，待封神榜出，龍族自有神位?！?/p>

“多謝天尊！”

敖丙跳出山河社稷圖，長生云就在圖外等候，正落在它身上。長生云載著敖丙一路飛馳，不日便到了東海。敖丙正要跳下去，長生云卻開口了：“敖丙，你果真要回去嗎？你若潛心修煉，來日封神之戰定能功成名就，得道飛升。何必回那不見天日的九海煉獄?！?/p>

敖丙望向波濤洶涌的汪洋大海，目光流露出眷戀之情：“我背負著我們龍族的希望，怎能一走了之。何況……何況這是我的家啊，我的父王，叔伯，都在這里等著我?！?/p>

“哪怕你可能命喪于此，萬劫不復，你也不后悔？”

“倘若我獨自去逍遙自在，置族親不顧，我是饒不了自己的?！卑奖嗣L生云的頭，溫和一笑，“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替我向哪吒告別?！?/p>

他縱身一躍，投入漆黑的深海之中。

“父王——咳，咳咳……”敖丙尚未潛到海底，就被煉獄中的巖漿魔息撲了滿臉，結結實實地嗆了一口，隨后，龍王那明亮而巨大的雙眼于深淵之中顯露出來，聲音較從前更加蒼老沉郁：“吾兒？”

“父王，是我，我回來了?！卑奖蔚烬埻趺媲埃e止形貌一如從前，“師伯護住了我的魂魄，元始天尊為我重塑了肉身，并無大礙。”

“呀，這便是我那賢侄么，生得這般標志，可真叫人心生……歡喜。”

一條雌龍從龍王身后款款游出來，繞了敖丙半圈，淡紫色的前吻幾乎觸及敖丙的肩膀，雙眸半閡，意有所指地贊嘆。說的是歡喜，可聲音媚軟，仿佛想要當場與他合歡一般，平白叫人紅了臉，酥了骨頭。敖丙是被一群死氣沉沉的大老爺們撫養長大的，哪見識過這等妖冶之輩，立刻僵在遠處，很是不知所措地望向龍王。

龍王吹動海水，把雌龍推遠了些：“吾兒，這是你姑姑。”

敖丙低頭拱手問好道：“侄兒見過姑姑?！?/p>

“嘻嘻嘻嘻……小龍好強的法力，雖是妖族，身上的靈氣倒干凈?！饼埳碇拢钟袩o數眼睛出現，目光妖邪，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去。惡臭的涎水順著洋流飄過來，惹得敖丙一陣惡心，當即運起法力，凝了幾枚冰凌刺過去：“魔物，竟敢逃出來作亂！”

龍王身體一擺，卷住那幾枚冰凌甩到一邊。敖丙不解其意，疑惑地仰起頭回望父王，龍王沉聲緩道：“吾兒，你雖平安歸來，但肉身被毀，我仍要陳塘關血債血償?！?/p>

“父王不可！我肉身被毀，是我執意搭救魔丸所致，同陳塘關百姓并無關系，父王不要遷怒于無辜之人??！倘若犯下如此大過，來日如何登臺封神，如何位列仙班，如何還我族一個堂堂正正的名號?！?/p>

“哎呀呀，侄兒還真是可愛?！饼埞眯Φ没ㄖy顫，似乎更加喜愛這個模樣標志的小侄子了，“這種沾血的勾當，大哥自然是不屑于親自動手的。自然是我們這些被關押在九海煉獄里的妖魔偽裝成小妖小怪的私逃出來作亂。妖魔慣會蠱惑人心的嘛?！?/p>

敖丙這才明白他的姑姑同父王是做的什么打算。父王心志如鐵，妖魔群起而出，攔是攔不住的，唯有順勢而行，才有回轉的余地。他沉吟片刻，毅然道：“小小一個陳塘關，我自己就能處置。父王既動了這般大的陣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上天去，向天神為妖族討個公道！”

“哪有什么公……公道。”申公豹走得早，在岸上遲遲不見龍族出現，又折回來，正聽見敖丙的豪言壯語，“天理在他們手里，想怎么說就……就怎么說。輪得到你……你來要？”

“輪不輪得到，我說了算?！卑奖滓卖孳]，眨眼間化成原型，是一條身長萬丈的上古巨龍，每一片鱗都有龍王的鼻子那么大，在漆黑的海底煥發著冰冷如鐵器一般的光澤，碩大的雙眼森然幽寂，威嚴無匹，“誰有意見，先祭我口?！?/p>

龍王瞳孔驟縮，隨即欣慰道：“吾兒果然天賦異稟。此事權且從長計議。”

他擰身游回海底。敖丙龐大的身軀壓著本該在九海煉獄中的妖魔，追隨父王而去。申公豹與龍姑被遺在身后，慢吞吞地跟著，輕聲細語地談到：“到底是靈珠化身啊，比起魔丸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魔丸更適宜妖族煉化。”

敖丙借口要等封神之戰開始，在龍宮中憑借強悍的龍身鎮壓著煉獄中的妖魔，有耐不住口腹之欲偷偷溜走上岸的妖怪，都被他一口吞了去。靈珠最是清靜，沾不得絲毫血光。一晃三年多過去，敖丙的鱗片都被魔氣浸染，變得幽黑斑駁，愈發妖異。

敖丙細細數著自己的鱗片，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封神之戰開始的時候。

今天的海水中透著異香。

敖丙順著定海神針盤旋而下，看到一群妖魔順著鎖鏈正在撕扯龍王的鱗片。他們成群結隊，饒是龍王再強悍也奈何不得。敖丙忙沖到父王身邊，將父王身邊的妖魔張口吞了。那股異香更加濃烈，熏得他陣陣惡心，靈珠的法力在他體內艱難地運行了一個小周天，卻難以用出來。

沒辦法用法力給父王療傷，敖丙道：“父王，你忍一忍?！?/p>

龍角可以拔除邪穢，龍的眼淚則能療愈外傷。敖丙正要低頭，就聽龍王有氣無力道：“吾兒，快走?！?/p>

“父王？”

“走！”

敖丙疑惑地望向父王碩大的頭顱，只見他雙目赤紅，緊緊地絞著定海神針，鱗片被擠得咯咯作響，顯然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龍姑從巖漿中立起身來，微微一笑：“大哥?！?/p>

她倏地閃到龍王面前，眼神魅惑，說的話卻是一派天真無邪：“小妹被關得好苦啊……大哥，龍珠借給我玩一玩，好不好？”

龍王雙眼中失了神采，赤紅的血絲漸漸化作一片漆黑，他張開口，吐出流光溢彩的龍珠來。漆黑的海底頓時被照得猶如白晝，珊瑚叢生的海柱神針與流水熔漿彼此輝映，竟有一種滄海桑田的神圣感。龍王輕輕吐息，將龍珠送與龍姑。

敖丙瞪大了眼睛：“姑姑，你要做什么！”

龍珠歷來是龍族首領的象征，總共四顆，最大的這一顆歸父王所有，是龍族至寶，法力無邊……

敖丙沖過去要奪，可他忘了父王已經被龍姑蠱惑，神智全無，甫一動作，就被父王狠狠地頂到一邊。巨大的龍角戳著他的咽喉，險些要把他挑死。

龍姑從容地吞下龍珠，淺紫色的身體登時變得與龍王一般大，鱗片晶瑩赤艷，散發著妖異的光輝。她用尾巴理了理自己的龍鬃，扭動身軀道：“大哥，別陪侄兒玩了，你沒了龍珠，不如就拿魔丸替代吧?！?/p>

龍王怒吼一聲，甩尾將敖丙丟向巖漿，縱身與龍姑向海面而去。妖魔成群結隊地歡呼著追隨著，邪獰的笑聲在深淵中久久回蕩。

敖丙伏在定海神針之下，一時沒有力氣支撐龐大的龍身，變回人型，緩緩起身打坐，調轉法力，運回周天。他以妖法開路，卷攜著靈珠的靈氣在經脈中運行，震斷的地方就強行接起來，阻塞的地方就用法力沖撞拓開。

父王雖沒有神籍，卻有布云司雨的本事，陳塘關臨近東海，這么多妖魔群起作亂，再加上大雨暴風，陳塘關只怕是危在旦夕。

——他沒有時間了。

他法力強行運轉了三個大周天，總算是修整過來了。敖丙顧不上整理衣衫，騰身便向海面而去，他運足了法力，從深淵到蒼穹瞬息即至。陳塘關果然已經是大雨滂沱，龍王在海面與云間來回穿梭，海浪翻涌間數不清的妖魔趁亂登岸，向陳塘關挺進。李靖夫婦拉開了結界，可結界擋得住妖魔，卻擋不住大水。漁村已經陷入汪洋，百姓只好退到李府之中，結界也一步一步地縮小，眼看就再無退路了。

事態緊急，敖丙再度用出逼水訣，試圖把洪水逼回海中，可是海浪只是停駐片刻，隨即便更加洶涌地撲向陳塘關。

龍姑在遠處放肆大笑：“龍族人人皆會逼水訣，侄兒你不要做無用功了。”

“就知道是有妖魔作亂！” 少年的聲音清厲，遠遠地就打來一串烈焰。混天綾在烏云間翻卷，撥開一線天光投在海面，逼得妖魔無處遁逃。緊接著，軒軒韶舉的少年腳踏著風火輪飛馳而至，火尖槍刁鉆地斜刺過來，逼得龍姑躲入云間。哪吒長臂一伸，混天綾如有神識一般向龍姑疾行而去，閃電般在蒼穹之間折回往復，不知怎的，纏住了龍王的龍角。

龍王暴怒，發出陣陣怒吼，身形暴起直追哪吒。哪吒紋絲不動，混天綾向后一扯，輕而易舉地便蒙住了龍王的眼睛，而后纏著龍身追向龍尾，勒得鱗片彼此擠壓，錯出血來。龍族的血原是金色的，龍王卻因魔氣入侵，血液與凡人一般的鮮紅。敖丙心中著急，跺跺腳凍住方圓千里的海面，沖上去挽住當中的混天綾道：“哪吒！別殺我父王！”

哪吒歪著頭，目光中有些許疑惑：“你認識我？”

敖丙心頭一震。龍姑匿在云間，笑聲妖異：“侄兒，好生看看你的模樣吧！妖就是妖！”

哪吒雖有不解，但他在元始天尊處閉關三年，才出關就被派回陳塘關，此時陳塘關萬千生靈俱系于他一身，不宜耽擱。于是他放任混天綾束縛住暴動的龍王，暫且不作處置，駕著風火輪去追龍姑了。

敖丙驚魂未定之余，猶記得加固術法，給千里之內的海面凍了個結實，尚未上岸的妖魔海怪也一并封在其中，滔天的巨浪猶如峭壁倒掛，折射著哪吒的烈焰與天光，居然有一種詭秘的神圣感。大雨尚未落到海面，便在冰封的巨浪上凝結成霜花。漸漸地，細碎的雪花悠悠飄落。

風疏，雨住。

千萬重寒冰就是千萬重鏡子，敖丙看到無數妖魔被冰封的身體上投映著自己的影子?？赡沁€是敖丙嗎？滿頭青絲之中夾雜著幾縷蒼白的頭發，頭上的龍角高聳，漆黑如墨，只有頂尖還殘存著一點青色，額間的靈珠印記也不似從前那般明顯，原先秋水寒潭般的眼睛中更是紅絲密布，面頰還有幾片光澤暗淡的龍鱗?？v是溫柔疏朗如天縱的俊俏五官，此時也透出股陰騭刻薄來。

這是誰？

敖丙環顧四周，冰封的妖魔們無法言語，卻都整整齊齊地沖著他笑。邪獰的笑聲鋪天蓋地，充斥著他的腦海。

他快要忍到極限了。

龍姑隱匿的法術用得淋漓盡致，一忽兒變作海鳥，一忽兒化作妖風，哪吒的風火輪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追她，反倒困在了云靄之間。龍姑趁機縮了身型，變作蛇一般大小落到敖丙身后，順著他的手臂七扭八纏，頭擱在敖丙肩上，美眸半合：“追得這般緊，可累死我了。侄兒，你就不想問問你父王身上的迷魂術應當如何解么？”

敖丙直覺知道姑姑的話并不可信，但他的嘴好像不受控制了，聲音又迫切又渴望：“如何解！”

龍姑輕輕地笑起來，爪子搭在他胸前，尾巴蹭著他的大腿，曼聲道：“靈珠可以集天地靈氣，魔丸自然也能汲取萬魔妖法。”

敖丙順著她迷蒙的目光看去，哪吒踏著風火輪，火尖槍破開迷障，直刺眼前。

一如當年。

當時哪吒沒有刺下去，哪吒說，那是因為他是唯一的朋友。

那他怎么可能會打哪吒的主意呢。

一絲冷笑爬上敖丙的唇角。他反手掐住龍姑的七寸，寒冰從他手上開始緩緩蔓延：“你癡心妄想！”

龍姑的命脈被掐在別人手中，她卻從容得很：“你要殺我，我便讓你父王自戕。龍珠在我這里，你猜我跟大哥誰先死？”

敖丙的手微微一松，龍姑立刻脫身，落到凍結的巨浪之間，又尋不見身影了。哪吒急忙收勢，火尖槍挽出個槍花倒提身后，怒道：“到手的妖怪還能放了，你傻不傻！”

敖丙怔怔地下意識答道：“龍珠在她手上，殺了她，我父王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哪吒一愣，轉頭看向被混天綾五花大綁得極其喜慶的龍王，隨即不確定地又扭回頭看看敖丙：“那是你父王？你……你是敖丙？”

敖丙既已知道自己面目全非，全然一張妖魔嘴臉，自覺再難面對伙伴，聽聞此言更是心中刺痛，遂別過頭去，低聲道：“別看我。”

“敖丙，”哪吒上前抓著敖丙的手腕，“你別急，咱們一起去把那魔龍逮住，逼她把龍珠交出來，再想辦法救你父王，好不好？”哪吒歪著頭，故意湊到敖丙眼前。鋒利上挑的眼睛里盡是關切，依稀還能看到那個說“沙子里進眼睛了”的幼童的可愛模樣。手腕上傳來的熾熱氣息一如既往的純粹，充滿了桀驁不馴的力量，蓬勃地燃燒著，好像把兩個人的血脈都聯系到了一起，法力源源不斷地在兩個人身體之間流動。就連彼此額間的印記也為之閃爍。

哪吒還是當年逍遙又自在的魔童，可自己已經不是干干凈凈的靈珠了。敖丙避開他的目光，只道一聲走，便抽出手飛身降到浪頭，拔下一片完全被魔氣侵蝕的鱗片，施了一個追蹤術：“搜?！?/p>

哪吒有了先前的教訓，行事更加簡單粗暴，他解下乾坤圈信手一拋——重塑肉身的時候，魔丸被元始天尊下了禁制，再不能操縱他的神識，乾坤圈也就從封印變成了哪吒的法器——乾坤圈高速旋轉著沖向山崖峭壁一般的巨浪，將之擊得粉碎，此處尋不得龍姑，便追去別處。于是好一陣地動山搖、川塌岸裂，被困在冰川中的妖魔還未來得及逃脫，便被哪吒的三味真火追上，燒得連渣都不剩。

敖丙潛心追蹤姑姑身上的氣息，卻見三味真火中有魔氣溢出，皆向同一個方向而去。他忽然心有所感，縱身飛向哪吒身后的巨浪上，衣袍在長風中翻卷，護住哪吒的要害。他來得剛好，龍姑才現了身形，龍爪正探向哪吒的后心。哪吒反應也極快，火尖槍虛晃一招，召回乾坤圈，一個翻身用乾坤圈勒住龍姑的頭，騎在龍姑的脊背上，腳蹬著龍姑的爪子，喝道：“把龍珠交出來！”

敖丙摩拳擦掌，打算一拳把龍珠打出來。龍姑擺動身體，譏諷道：“你還真是大哥的孩子，一點兒都不念及骨肉親情的?！?/p>

哪吒愈發使勁地勒緊乾坤圈，咬牙切齒道：“你休要蠱惑人心！你要是知道你還是他姑姑，你就不會把他逼到這份上了！”

“我從來不想對同族出手，否則四年前我就已經把你撕咬成碎片了?！卑奖袂槁淠?，眉目蒼涼，“但我要保護我父王?！?/p>

“申公豹！”龍姑見他心意已決，又被乾坤圈勒著用不出妖法，再無蠱惑挑撥的余地，尖叫一聲，“你還等什么！”

敖丙一怔：“師父？”

申公豹從冰川之下繞出來，負手輕輕一躍，跳到半空，步態從容地走到近前：“你還沒發現什么不對嗎？”

龍姑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便覺事情不妙，奮力掙扎起來。哪吒沒有混天綾相助，駕馭著她頗有些費力。敖丙調動風雪，將龍姑纏了起來。龍姑恨恨地道：“你只要動手殺了哪吒，我自可以取出魔丸，將老龍煉成魔器，天地三界從此再人無能攔我妖族。是你磨蹭！”

申公豹上前摸了摸她的龍鬃，出手如電，鉗住了她的前吻：“別……別演了。老龍中了你的迷魂術，鬧出上天入海這么大……大動靜，早就虧得只剩軀殼，哪受得住魔丸那么強大的力量。這些年敖丙鎮壓海底，飽受魔氣侵蝕，你是要把魔丸放到他身體里，煉出上古混元獸供你驅使。敖丙是我細心調教的弟子，憑你也敢染指？你想得美?！?/p>

大約是愛徒心切，申公豹口吃的毛病都給急好了?？伤蟾挪恢缿z香惜玉四個字怎么寫，徑自掰開龍姑的嘴，卸了她的下顎，碎了她的喉骨，雷公鞭伸長扭動，直接把龍珠取了出來。

哪吒跟敖丙都看呆了。

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申公豹拿到龍珠，回身向敖丙溫和道：“記好了，迷……迷魂術，施術者死則……則解。拿著，去……去看看你父……”

敖丙恭恭敬敬地接過龍珠，反身去找父王。哪吒收回混天綾捆住龍姑，雙臂環抱著火尖槍，笑嘻嘻地道：“師叔，想不到你這么疼龍三啊?！?/p>

“唉，畢竟活……活不長了。”申公豹嘆了口氣，正待哪吒驚疑之際，雷公鞭如閃電般擊中哪吒的雙腿，第二招接踵而至，“不如就用你的命來換他的命吧！”

哪吒跪在半空，勉力舉槍相迎：“什么意思，小爺我聽不明白！”

“哼，你當我看不出來嗎，師尊給你下了符咒，三載六月之期一過，魔丸就能徹底轉化成靈珠?！鄙旯诶坠奚喜粩嗍┝Γ频媚倪腹澒澓笸?，“天地間可容不下兩顆靈珠！”

哪吒愣住了。

難怪自己不用乾坤圈也能隨意控制自己，難怪自己復生之后就再也不似從前那般暴躁易怒……那敖丙豈不是……豈不是又把他曾經壓在心底的陰郁苦悶，又經歷了一遍？

即使是面對天雷也強勢面對的哪吒第一次起了厭棄自己的心思，他覺得自己是個坑害兄弟的罪人，身上已經戴滿了枷鎖。他失了斗志，火尖槍遺落一旁，情緒低迷：“有什么辦法可以變回去嗎?！?/p>

申公豹從沒想過敖丙竟然是哪吒的軟肋，一時居然有些感慨：早知如此，何必這么大費周章啊。

“納命來吧?！?/p>

遠方傳來一聲悠長的龍吟，敖丙的龍身倏忽即到，后爪抓起火尖槍，前爪拎著哪吒，就往云層里鉆。

“你怎么還是傻乎乎的！你娘懷胎三年，是讓你這么作踐自己的嗎！好不容易才重塑了肉身，你要讓我，讓你師父氣死嗎！”

敖丙在云間穿梭得極快，但這并不影響他怒氣沖沖地兇哪吒。

哪吒被他攥在手里，抬眼便能看見敖丙的鱗片斑駁，被侵蝕得漆黑的鱗片已有大半，看來愈發的讓人心疼。他抬手撫摸著敖丙爪上零星的幾片天青色的龍鱗，竭力喊道：“我的命我自己扛，不準你替我做魔丸！”

“靈珠，本來就是你的。我才是那個冒頂靈珠的妖魔?！卑奖涯倪竿贫艘环?，圈著他低聲道，“龍族想位列仙班，本就不該借靈珠的法力。我要憑自己的本事，為龍族奪回萬鱗之長的榮光。”

“哪吒?！?/p>

哪吒隱約猜到敖丙想要說什么了，他突然有些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他發現這世間有的事情，好像是他無論怎么用力都抓不住的。

敖丙低沉的聲音繼續道：“對不起。”

“你住口！小爺我不想聽！”

“不能再陪你踢毽子了。”

敖丙轉身下界，龐大的身軀在云間轉瞬不見，只余下一葉孤島似的尾巴在哪吒面前一擺，也消失了。哪吒這才發現自己被敖丙攜到了天界，縱使他用風火輪拼盡全力追趕，也絕不可能攔住敖丙。他不知道敖丙是怎么想的，要把自己放到這里來，但如果他不追上去，那他一定會后悔一輩子。

哪吒直直地跳下云頭。

敖丙體內有上古龍骨，體型巨大，哪怕是于天地間來往都能片刻抵達，先前帶哪吒去天界，他還刻意放慢了速度。他回到陳塘關，龍姑從前埋在妖魔體內的妖法在冰川之中閃閃發光，龍姑的尸首就由這些妖法牽引著，起尸，魔化，吸引著沒有神智的妖魔向她而去。申公豹又不知往何處去了，東海上一片混亂，全由龍王用龍珠催動定海神針，束縛著魔物不得遠走。

定海神針的光芒沖天而起，金光直射斗牛，敖丙突然知道應該怎么做了。他遁入海中，盤在定海神針上，順勢喝道：“起——”

大禹深深楔入大地的定海神針被敖丙帶動的寸寸起出，先前被凍住的海面以定海神針為中心，漸漸出現了一個漩渦，漩渦越來越大，洋流飛快地旋轉，固定定海神針的鎖鏈嘩啦啦地響，聽得人心慌意亂，好像天劫將至一般。冰面被洋流巨大的沖擊力攪碎，碎片層次堆疊，尖銳的冰棱斜插在海面，在金光下顯出一道道鋒利的邊緣，像一把把尖刀直刺蒼穹。妖魔們就這樣被裹挾其中，向定海神針涌來。漩渦依然在擴大，加深，像是大海睜開了眼睛。

定海神針是上古大神遺留下來的神器，威力僅次于天雷，如大海的眼中巍然聳立的高山，不斷地生長著，直指蒼穹。敖丙身軀亦比鯤鵬，須發蔽日，怒目圓瞪，妖族嗜殺的本性與靈珠憎惡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成就了一個上古大神一般威嚴的敖丙，鎮壓這批妖魔不在話下。

敖丙長嘯一聲，幾乎要把自己全部的法力都調來催動定海神針。巨大的石柱摩擦著他的鱗片，墜扯著他的血肉，水渦把這神器的真身赤裸裸地置于天光之下。大海無情，無論什么東西都會被吸到漩渦中。無論是冰凌、妖魔，哪怕是妖魔的血、他的鱗片，一樣不落，全部都被卷攜到海底深淵。

敖丙低下頭，目光直穿九海煉獄，海底被這巨大的漩渦轟擊得裂開一道大縫，巖漿翻涌，把漩渦中的萬物吞噬其中。

幸好，就要結束了。

敖丙只覺得定海神針在汲取著自己身上最后一絲法力。他爆發出最后一聲怒吼，沖天而起又俯沖進海底深淵。漩渦的水依然在瘋狂的旋轉，海浪滔天而起，形成一個旋轉的水柱，意態綽約，氣勢磅礴，把天地連接到了一起。

“敖丙！”

漆黑巨龍的身軀沉入海底，將大地的裂縫填補得嚴嚴實實。從此，哪怕滄海桑田，天塌地陷，萬海墟眼中的妖魔連同整個九海煉獄，都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

因為封印它們的，是上古龍骨，是天地混元大成之一。

是維護天地正道的靈珠龍魂。

是敖丙。

定海神針轟然遠遁，楔入了千里之外的海底。海水漸漸退去，裸露出千瘡百孔的大地，與綿延百里的龍骨。龍骨之下，是無數妖獸的尸首，余溫尚存的巖漿。

陽光垂憐，天音浩渺，陳塘關恢復到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哪吒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喊：“敖丙——”

“敖丙——敖丙——”

他喊得那樣肝腸寸斷，好像天地之間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一樣。哪吒從未發現陳塘關這樣安靜，風聲水聲天地聲，此刻都歸于死寂，只剩下他一個人孤獨地吶喊，無邊的彷徨。

好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龍骨有感哪吒的法力波動，散發出靈光來，敖丙的魂魄依然是白衣翩躚、青絲雪眸的龍族少年，足尖輕點立在龍角之上。

“你哭什么，”敖丙彎下腰，伸出手想要給哪吒抹去淚花，觸及哪吒面頰的卻只有一片虛無，“丟死人了。”

“丟人就丟人，小爺才不管呢，”哪吒紅著眼睛，“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怎么能……怎么能……”

他說不下去了。

生而為人，為妖，他們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可是早在他們見面之前，他們就已經一起走過了千千萬萬年。洪荒宇宙的靈氣養育了他們，他們一起等到開天辟地，見過日月初生，時間為他們描畫斗轉星移，歲月為他們寫就滄海桑田。

他們是彼此的唯一，也是世間的唯一。

敖丙啞然失笑，輕輕一歪頭：“我最后一刻，想的是要是再見你一面就好了。現在愿望成真，你就這么哭喪著臉呀？少年英雄要笑著才好看，你笑一笑?！?/p>

“……哼。”

情緒失控的少年終于被安撫下來，卻也沒笑。

“哪吒，你說過，自己的命，應當自己扛。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道?！卑奖p聲開口，語氣還頗有些輕松，“不管是當初陪你一起頂過天雷，還是今天封印九海煉獄，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人逼我?！?/p>

哪吒低聲說：“小爺還說過，在小爺面前沒有人可以帥得起來。你干嘛不等我一起。不管我們倆誰是魔丸誰是靈珠，只要我們合力，有什么是我們做不到的，你干嘛搭上自己，你怎么那么笨?！?/p>

“說了這是我們龍族自己的事嘛?！卑奖嗣倪傅念^發，安慰道，“別怕。不會讓你孤單的。”

“不仗義?！?/p>

哪吒輕輕捶了一下敖丙，拳頭穿過魂魄，什么也沒碰到。他當然不怕孤單，可是敖丙卻在深淵煉獄里一個人守著萬千妖魔，誰又能陪他呢。

敖丙輕輕地哼起龍族的歌謠，陌生的語言和曲調和緩溫柔，飄蕩在夕陽斜墜的臥龍山上。

好漂亮的黃昏啊，像跟踢毽子的那天一模一樣。

眉眼鋒利的少年躺在東海上，他的身軀隨著波浪緩緩向沙灘而去，鮮紅的混天綾縈繞在他身旁，溫柔地托起他的頭，乾坤圈在夕陽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吸引得海鳥競相來啄。東海的海底聳立起一座冰雕玉砌的水晶宮，美輪美奐，璀璨奪目，照得海底流光溢彩，猶如海中廣寒一般。

濤聲動聽，少年睡得很安穩。一覺醒來，山林郁郁，星河漫天。

他若有所失，摸出海螺來放在唇邊用力吹響。他等了很久，那個出塵入畫的白衣少年沒有出現。

“騙子?！彼еＢ輪柩势饋恚澳忝髅髡f過，只要吹響海螺你就會來的?！?/p>

海螺里有人輕聲喚他：“哪吒。”

一聲，又一聲，溫柔似初識。

哪吒倚著火尖槍站起來，站直了，望向高闊蒼穹——他還是那個不認命的哪吒，但他生于天地之間，他愿意去行天道之事。

因為百年以后不會有人記得，陳塘關曾經有一片鎮壓著妖魔的大海，也不會知道這一片綿延百里兇險萬分的臥龍山是從何而來。

但是，他記得這里，封著他的朋友。

他要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