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家坐落在那片粉墻黛瓦的老宅。窄窄的水泥Y型路口,轉角點處就是寡婦家的舊房子。
幾年前,她不知從哪里搬到這里,沒人知道她的底細,只知道她老公幾年前去南方打工,再也沒有回來。
村里的人來來往往進進出出,都必須從她家門口經過。
江南的雨,把她住的老房子的粉墻面,洇成了斑駁的一片一片。門上的油漆也脫落了許多,露出暗褐色木質。
雨天乍一看,像舊電影中泛黃的鏡頭片斷。
家里有人時,雙開門時常一扇緊閉,一扇半掩。大多的時候,是用一把小掛鎖鎖著的。小小的鎖,典型的所君子不鎖小人。力氣大的人,大概手一用力就可以拉開的樣子。估計房間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寡婦愛穿寬松的衣服,顏色也簡單。不外乎黑與白,很少有鮮艷的色樣。經常白體恤加黑裙褲,或長裙,長褲。
她的生活,就像無聲的黑白電影,就那樣默不作聲的一個人出出進進,似乎世界只她一個人和已經上學的孩子。
她和周圍的鄰居都很少走動,她從來不去別人家,自己家也很少來客。
即使對門,緊鄰的鄰居,在門口碰到,也僅僅是客套的微微一笑點一下頭而已。
偶爾別人對她的問候,他也僅僅是笑著禮貌的,回一個簡單的“嗯,是”。好像多說一個字,便少了矜持一樣。
因為她家在路邊的轉角,車到這里也都慢下來,人也要慢下來,留心另一方來的車輛。
由于常年不與別人打交道,慢慢的,村人對她生活起了窺探心。
于是便經常會有按不住好奇的人,想進去看看,這半掩的房門里的主人在干什么?每當走到門口,恨不能眼球可以伸出,并且會轉彎,一探房內的究竟。
有時候,房間里會溢出孩子大人兩個的笑聲。這更使得村人疑惑,平日里看到鄰居,她可都是不愛說話的!怎么可能笑得那樣開心?
有時候,會從房間里泄露出音樂來,都是村里人不熟悉的那種奇奇怪怪的,悠悠揚揚的音樂。和村前面廣場上跳舞放的,那些最流行的歌曲完全不一樣。太奇怪了,寡婦的人與音樂好像跟整個村子的格調一點也不和拍。
許多人從門前走過時,大都探頭探腦盡量多的想看到房間里的內容。邊走邊張望,甚至忘記了對面會出其不意而出現的車輛,甚至腳下被什么拌一下。
這個村里的人知道,盡可以放心,因為不是早些年的石子路,會有突出的石頭把人拌倒。現在是水泥路面很平,大可放心的偷看。
最用心的的是村東頭的一個人,大概有四五十歲吧。
一天到晚把一個隨身放音樂的盒子,掛在脖子上,聲音開得震天響。
他人到村東頭,村西頭都可以聽到他的音樂,知道他來了。
放的都是七八十年代流行的老的找不到牙的歌曲。
他經常穿著辨不出顏色的衣服,一邊走一邊左右晃著搖著突出的將軍肚。一邊大聲和路邊碰到的所有人打招呼。像明星對自己粉絲打招呼一樣招著手。暗地里村人偷偷稱他“老搖滾。”
只要有人和他一搭腔,便停下來和別人喊著對話。音樂聲太大了,只能用喊。老搖滾常在這邊溜達,雖然這條路不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甚至還繞遠了。但依然擋不住他經常出現在這路口。
他過來的時候,常常停下來站在別的地方,和別人喊話,卻把目光投向路口轉角。邊喊話,邊慢慢踱著步走。眼光以寡婦家那半掩的門為圓心,自己在半徑之外。
路過轉角時,房上的瓦片都一哆嗦,差點被音樂聲震了下來。
忽然他似乎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未完成,抑或方才的話意猶未盡。又折回到方才閑聊的人家門口去。當然,眼睛又把這扇門透視了一遍。
隨著他震天的音樂聲門前來回移動,那扇半掩的門,沒有聲響的悄然閉上了。像貝殼受到了危險的打擾,悄悄的合上了外殼。
等搖滾老頭第三次回來透視那扇門時,只有完整的兩扇木門緊閉著,低眉順眼,面無表情的冷冷看著他。
另一個人是村北的一個人,身子矮壯壯(可能南方人個子偏矮,大多是精瘦或者矮壯,太胖的也不多)。
那人天生一副紅紅的面孔,永遠都好像剛剛喝過酒,臉上要噴出火來。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睛咕嚕嚕到處亂轉。不論看什么都好像在左右張望的耗子一樣。
他常常從一出現開始,就把眼睛,放在那半扇半掩的門上,不移開,生怕錯過從門里倒出的洗腳水的美麗弧線一樣。
也奇怪,他雖然不看路,竟平安在轉角路上走來走去,沒有被自己的腳絆倒,或者與對面的人或車撞上。
大概如果脖子可以以360度旋轉的話,那么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把頭扭向腦后的方向,直到看不見那兩扇門為止。
也許這是一項他自己的私屬運動,已經熟能生巧了。
而那些貌似體面的人,卻不像“老搖滾”們這樣赤裸裸的讓人側目。
他們經過時,會把車緩緩的讓車窗正對著半扇門的位置,然后按下喇叭,裝作無意的掃一眼。再三確認前方轉角沒有車,才穩穩地有條不紊地離開。
即使走路經過也是若無其事的假裝偶爾一回頭,用大大方方的眼神探尋一下,然后趾高氣揚的走過。
而村里那個老太婆,就比這村里許多人要勇敢得多。
她經常特意走到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甚至停下來,大膽的探頭探腦往里看。
甚至停下來站著貓著腰勾著頭仔細看。
不知道看到什么,意猶未盡,臨走再回頭看看。
最后走時,又在垃圾桶旁邊站住了,用眼光仔細的搜尋著。眼光忽然一亮,發現寶貝一樣,從黑色垃圾桶里揀出一頂半舊的竹笠帽子,用手拍了拍帽子上的塵土喜滋滋的去了。
還有一次,老太婆出其不意的,大大方方的進了房間。對于這個房間可能真的好奇太久。本著不八卦會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老太婆勇士一樣的行動了。
顯而易見,不速之客讓主人受驚了。急忙從看著的書上抬起頭,疑惑的看著來客。
而老太婆進了房間,她的目光,如突然從碗里跌落的豆子一樣,到處亂滾,無法收拾。恨不得腦袋四周360度長上眼睛,好一眼就看盡房間的所有。
主人忙不迭的站起來招呼,看似熱情卻又冷淡,
“你坐,我給你倒水。”
“不了,我不渴。”老太婆邊打量邊說。
“我從門口過,看看你在干嘛?”老太婆為自己的不請而來打掩飾。
主人沒做聲,臉上掛著禮貌的笑意。也沒有執意去給客人倒水。就那樣看著不速之客站著。
房間沒幾樣家具,一張條幾,舊八仙桌上放著墨水毛筆和練字用的試卷紙,一張紅棕色舊皮沙發,靠背已經破了,用線修補成一條魚的形狀。
最顯眼的是靠墻兩組大書柜,滿滿的都是書。墻壁上有小孩涂鴉的畫,已經舊了。
老太婆無話找話說,“這么多書看得完嗎?”
主人微信著彬彬有禮地回答,“孩子上學看的。”一邊掛著笑,也不多說話,只是看著老太婆。
老太婆自感沒趣便說,“有空去我家里玩啊!”便訕訕的走了,主人也不送,隨手關上了門。
就這樣,寡婦門前人來人往,卻像隔著云里霧里。他們之間就那么近,又那么遠。
春去秋來,她每天出出進進,一個人或晴或雨,或長裙或長褲,房間里燈或明或暗,音樂或悠揚,或悲涼。
日子沒有變化,或許起了變化。她沒有和誰打過招呼。別人給她打招呼也沒有得到熱情的回應。
時間并沒有讓她和環境融為一體。她依然每次出門都沐浴著鄰居好奇的眼光,而她依然低眉無視而去,好像眼前只有腳下的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