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海邊公路上騎著自行車,初夏傍晚的海風肆意吹拂。我短袖衫外披的遮陽用長襯衫膨脹起來,在我的身后隨著晚風飄揚。海浪拍打著沙灘,公路邊的棕櫚樹頂上綻放的扇葉沙沙的搖響。我從南方的海邊出發,向北尋找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說不準我想要得到什么,但是我確信我要離開南方,離開海邊偏僻安寧的小鎮,因為我在這里我什么也得不到。我只騎著我的自行車,只帶著在海邊小城平淡地度過青春所得到一無所有,我就這樣出發了。
浪潮拍打著沙灘,左手邊的遠方,夕陽西斜,巨大的通紅的太陽漂浮在海面上空,天空中層層疊疊的云霞被燒成一片赤紅,海面被斜照染成一汪浮動的金色,波光粼粼的深藍色潮水一波一波地侵蝕銀白色的沙灘,漸漸的向我逼近,好像要為我送行,我不由得停下車,站在欄桿邊,享受這來自于故鄉的壯美的送別,連綿不斷的潮水向我涌來,夕陽明媚的光輝照耀我身。我幾乎潸然淚下,感到一種難言的感動,緣自于景色的壯美,也緣于想象中的故鄉的深情。我扭過身去,推著我的腳踏車在路邊慢慢地走著,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前進,感動過后,是一種淡淡的,卻漸漸濃郁的傷感,也許我在這海邊小城并不是一無所有,只是所擁有的一切都帶不走,例如親情,例如友情,例如某些尚在萌芽的感情。送別我的不止棕櫚樹,不止海浪,不止夕陽,更不止不舍的父母,也不止那些總是在嘻嘻哈哈,離別時卻顯得沉重的友人們,畢竟,就在剛剛,我才同蕭筱語道別,她很早就知道我要走,卻剛剛才約我在海邊見面。我本來已經打定主意明天出發,東西已經收拾好,卻忽然決定即刻就出發,夜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就好像為了向誰證明我的決心似的。我騎著自行車,背著大大的旅行包去海邊見她,旅行包又大又重,顯得我人有些蠢笨。我在沙灘上踩出一串又大又深的腳印,就那樣喘著氣傻乎乎地在海浪邊見她。她看見我,眼睛起先似乎因為驚訝而稍稍睜大,這種驚訝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在打量我一番后,眼睛微微一瞇,向上彎起,眼中所浮現出的是那抹我所熟悉的無惡意的嘲弄的笑意,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當時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似有似無的不知名的憂傷,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憂傷。這一刻,她也像她往常遇見我那樣,不止將瞇起的眼微微向上彎起,而且稍稍抿住小小的粉色嘴唇,稍向下彎,流露出出一抹帶著嘲弄和憐憫的意味的溫柔的微笑。我已習慣了她的這種微笑,并且一貫覺得這種微笑并不因為我而特別存在,也不止因為她而特別存在,而是某種最普通也最常見的微笑。但在這一刻,我不僅覺得這種微笑只為我而展露,也只能在她身上呈現,我甚至覺得這抹微笑竟然如此的令人著迷。
我和她隔著有兩三步的距離,我理所應當的站住了,保持著這份距離。她嘴唇親啟,露出雪白而整齊的牙齒,收起了笑意,帶著些許認真的驚訝問我:“你現在就要走了嗎?”
“嗯,今晚就出發?!蔽倚睦锔杏X我已經回應了她,卻不知道我是否已經發出了向她回應的聲音,而且不確定音量是否足夠讓她聽清,因為當時我的全部自覺的精神力量正專注于注視她,觀察她,她白而細膩的皮膚,嬌小而稍稍帶著紅潤的臉,不大不小的永遠閃爍著暗淡的堅毅的光澤的眼睛,懸在眼睛上的兩彎恰到好處的兼具英氣與柔美的眉毛,五官較小而標致,既不擁擠,也不放肆,而是順從而規矩的安置在臉上恰當的位置。她的面容不具備古典的端莊美,也不具備現代的艷美,而是呈現某種順從而平凡,執著又堅定的柔美,她的短發留到頸后,不是那種有亮澤而柔順的令人羨艷的頭發,卻也不至于干枯,梳理得挺整齊,在海風的輕輕拂動中,悄然無序地顫動。她既不算嬌小,個子卻也不很高,穿著很日常的干凈簡單的夏服,飾粉色條紋圖案的短袖衫,貼身的七分牛仔褲,粘著細沙的帆布鞋,不算時髦,確是很用心很順眼的搭配。她兩手藏在身后,上身向前傾,姿勢優雅而調皮。我知道,她在這一刻所呈現的形象,襯著將近黃昏的海與沙灘,連同多云的湛藍天空,在那一刻,將憑著我的全部精神力的作用,永遠地印刻入我的記憶中,并與那個叫做“蕭筱語”的名字緊緊聯系在一起。
她許久沒說話,以至于我更加懷疑自己是否確實沒有回答她的話,但我又不可能再作一次回答而暴露我方才不爭氣地愣了神,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并且懷疑我是否表現得像一個呆子。
然而她也許聽到了我的答話,因為她的目光正對上我,問我:“你要去哪里呢?”
她只知道我要離開,卻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這,也是我自己的困惑。我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哪里,而且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急切地要去,就好像我缺失了什么,必須要得到什么來彌補這種缺失,為此就必須找到這種東西,否則就要被這種缺失感所折磨,而且與其說這是種缺失感,莫如說是一種令人心燥的空虛感,而且是一種足以焚毀生活的痛苦。我在這里得不到解脫,所以必須要離開。
她的話讓我從慌亂中冷靜了下來,我知道她聽見了我的回答,我暗舒了一口氣,卻也不知道為什么暗自感到失落。我把和她對上的目光悄悄偏向海浪,并且回答她:“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一定要離開。”
我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見她的眉間蹙了蹙,并且感覺到她似乎全身輕顫了顫,以至于她的聲音也是有些顫抖地發出來的:“難道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要走嗎?”
我聽見這話,心中一驚,感到我方才的慌亂更加可笑,并且感到一種由衷的失望,她怎么會認為我是因為她而要走的呢?難道確實是因為她嗎?因為我對她抱有好感和忠誠,卻無法和她的關系更進一步,我就要離開嗎?因為我被拒絕了,所以我就要用我的離開來激起她的憐憫并渴望她的挽留嗎?我的離開是一種報復嗎?難道我如此無恥而幼稚嗎?
絕不是這樣!我如此回答內心的逼問。一方面,我的自尊強迫我否定這種可能;而另一方面,我的靈魂深處也否定著這種想法。我明白,我是一無所有的,不應該去做一些無理取鬧、不合情理也更不合我的理想的舉動。我確實不能回答蕭筱語和我選擇離開有沒有關系,但絕不應該是為了那些淺薄的理由,否則我的離開就毫無意義,我無法探察她的內心,但我感到我不理解她的想法,也判斷出她也確實不理解我的想法,難道她就可以代表我迷茫內心的全部癥結嗎?憑她蕭筱語,就是這份空虛感的全部來源嗎?憑她一人,憑她的一句應允和安慰就可以撫慰全部的這份痛苦嗎?我無法證實,卻也難以相信,因為這份痛苦如此深沉,如此洶涌,并且常常使我感到它來自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我是一定要走的,就憑我內心中越來越深重的迷惑,和我聽到她的話所產生的那說不清緣由的失望,幾近寒冷的失望,我就肯定,不離開這里,我就找不到解脫,找不到答案,也只會讓我和她都更厭惡我自己。我堅信如此,所以必須要走,也必須好好地清楚地同她道別。
于是我努力做出一種堅決地架勢,并且竭力用堅定的目光望著她來回答她。盡管如此,我的語調中仍然無法掩飾一種失望之情,我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也許不無關聯,但總不能憑著這種理由離開吧?我也希望自己能有所長進,所以必須要離開。即使有一些為了你的緣故,但總歸還是為了我自己吧,我終歸是個自私的人,我想解開我自己的迷惑,想找到自己的方向,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況且離開對我或對誰也都不能算一件壞事吧。”
我對她說的是實話,并且我覺得我講的不錯,我堅信我是個自私的人,也相信我的話起碼能讓她好受一些,不會認為她對我有什么傷害或虧欠,也能給我自己一點安慰,或許吧。
她收回了目光,露出一抹不尋常的微笑,好像她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可笑,我們之間的關系在我看來,我們彼此之間都不好界定。她伸出藏在背后的手,送給我一個貝殼項鏈,大概是她在等我來的時間里制作的,穿貝殼的繩子大概是用公路邊的雜草秸稈或藤蔓編成的,還很新鮮,就地取材,但還算有心意。
我接過貝殼項鏈,說實話,我的心里不自覺地涌出一股幸福感,她好像擁有這樣一種魔力,也許天底下的女孩都擁有這樣一種魔力,她們只要稍動心思,略施恩惠,就可以讓一個青年男孩感到一種莫大的幸福,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為這種感情所淹沒,而她們并不知道的是,為了彌補這種幸福感所造成的缺失,又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價。
我們道了別,我知道,因為我背著包來的緣故,所以談話變得出乎意料而且倉促了,但是這樣最好,因為總是要出發的,我是不得不走的。必須要走,即使不知道方向,但也必須要出發,而且必須走的果斷一點,出發這種行動,如果不立即施行而是一再拖延,那么就有可能永遠都無法實行了。所以我就在黃昏的沿海公路,騎上我的自行車,背著旅行包,只揣著滿心迷惑就出發了。
我推著自行車走在沿海公路邊上,包放在車上,我的心思不在前方,我所以相信,離開能夠緩解我所感到的痛苦,是因為每當我漫無目的的散步時,總是能夠緩解這種空虛之感,因為映入眼簾的事物在我心里所引起的聯想,總是能蓋過我惶惑的憂思,使我感到愜意,所以我深信,不知道確切方向,只顧離開的遠行也能化解我心中的痛苦?;貞浿讲磐掦阏Z道別的細節,我忽然從包里取出那條粗糙的手工貝殼項鏈,仔細地端詳了一會,方才感到的那種幸福的暖意已經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小小的失落,因為我忽然想到她似乎從沒有送過我什么精心準備的禮物,好像每一次都是隨性拈來,但仔細一想,又或許她有用心準備,我也不能知悉,反觀我自己,也沒有說用心細致地給她準備過什么吧?
我望向海灘,天空和海面夾著夕陽,好像一枚銜著珍珠的巨大貝殼。我出神地望著沙灘,渴望在那里看見什么,我知道,我渴望在那里看見一個身影,哪怕她只是寂寞地望著海浪,然而我沒有看到,那里只有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白色沙灘,和遠處無關緊要的閑人。沙灘上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可是我依舊出神地望著那里,遐想著什么。
這樣遐想著,夕陽的光芒漸漸暗淡了,天空的夜色逐漸變深,月亮在高空中出現,已經可以看見幾顆疏疏落落的星星的光輝,路燈忽然地亮起,偶爾路過的車輛也都開啟了燈,我走在沿海小城的沿海公路上,漸漸走遠,轉向通往其它城市的路。這是一條僻靜少人的公路,車子的引擎和鳴笛聲從挺遠的地方傳來,變成一種很舒適的聲音。我陷入一種惶恐的輕松,就是這樣,我出發了。
二
離開海邊小城已經將近一個月,在城鎮和公路間漫無目的地浪跡。實話實說,在這段時光里,我幾乎無法適應風餐露宿地流浪生活。我沒有烹飪能力,只能在路邊的餐館吃飯。在南方苦熱的初夏騎著自行車旅行是一種折磨,每隔幾天,我就不得不到賓館住宿,去洗除身體和頭發上的汗膩和瘙癢,并且好好睡上一覺。除此之外,我睡得很少,我很難像一般我們所知道的流浪漢那樣在露天的長椅、避風的深巷墻角,或是其它某些不為人知的倚身之處睡著,因為這樣的地方確實無法給予我安全感和哪怕一點點的溫馨,我幾乎整夜整夜地不睡覺,騎著自行車跟隨著夜晚的車流行進,然后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到賓館簡陋的床鋪上尋找一點點家的感覺。我只帶了很少的一些錢,像這樣靠餐館和賓館生活并非長久之計。所以這半個月里,我都竭力克制自己的吃飯花銷和住賓館的次數,但這對我計劃中的漫漫長路而言終究不過是杯水車薪。我睡得過分的少,在旅館中睡上一天一夜只會徒增我的疲憊。睡眠的不佳和奔波的疲勞導致我整個人精神恍惚,思緒中總摻雜著愁苦,路途中的所見景觀雖然能給予我諸多感觸,但是大凡清醒地或者的人都能看出,這不過是胡思亂想。當我在失眠時審問自己的內心時,甚至連我自己也認為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自討苦吃。我隱隱地感覺到,我現在只不過像所有那些久居家中,蜷縮在自己的圈子里的人,因為忽然見到對自己而言不同尋常的事物而感到驚奇。我現在所過的生活相比從前并無改變,我竭力不去接觸新的人,對所看見的一切事物嘖嘖稱奇,但它們就像所有人在平常生活里所見的一切平常事物那樣,并無奇特之處,我也并沒從它們中發現什么別人所不能發現的奧秘,說到底,我依舊和出發之前一樣困惑,毫無改變,并且如果沒有什么奇跡般的轉機,我也就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我帶著手機,但出發之前我已向自己保證,除非萬不得已,不聯系任何人。現在,由于某種渴望交流的沖動,我貪婪地去搜尋和瀏覽朋友和親人發布的動態,企圖從中獲取他們的消息。同時,又懷著某種擅自出行的人的自尊,我盡量不去回復所有人對我的問候,也不向他們訴說我的困境和境況,仿佛這是對我自己的一種嘲諷。我不斷地翻看他們發給我的信息,渴望他們向我告知他們的近況。仿佛出發所帶給我的不同,就是切斷了我同他們的直接聯系。所謂的友人,在當今時代,友人就好像是通過那樣一個屏幕,發起一個聊天框,打上幾個字,就能呼喚到身邊談話的人,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從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孤獨,仿佛心理上的親密,抹除不去肉體感官的冷清。
行進,這也是出發所帶給我的另一種不同。雖然我沒有方向,但是我始終可以告訴我自己,堅持往前走,只需在死路折返,在手機地圖上重選一個感興趣的地名或地點作為終點,就邁開步子走過去,然后又把那里當成一個全新的起點。前進,持續不斷地前進,自由地前進,我可以在任何引起我注意地事物面前駐足,也可以隨我心意地變化目的地。這種前進就好像一種甩開一切地逃避,我不必考慮后果,未來和所有可能與我相關的責任。終日花費親人的血汗和自我體力的流浪,看來和蠶食親人的勞動并虛度自我光陰的懶惰與酣睡是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床鋪、餐桌、消息、電影、視頻、重復的埋怨和嘮叨轉變成汽車、路燈、行人、商鋪的招牌、城鎮的重復的喧囂。
簡言之,只要我開始行走,我就沉靜于欣賞所見的一切,如果我停下腳步,我就沉浸于和從前一樣的迷惘。
也就是這樣的情況下,有一天,少睡和騎行的疲憊讓我感到出奇的困倦,我非常罕見地決定在白天到路過的一個公園里,找一張長椅去躺下睡上一會(白天人來人往的公共場所并不能給我安全感,況且我還不能接受在人們面前像一個流浪漢一樣邋遢地躺在長椅上)。我走進了公園,在里頭不甚干凈的碧綠色人工湖旁邊一個亭子旁鎖好自行車,然后坐在亭子里的長椅上,枕在椅背上,長舒了一口氣,終究沒有勇氣躺下,竭力表現得像一個路過休息的旅人,閉上了眼睛。因為實在太累,沒花上多少時間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忽然聽見有人在近處走動的聲音,我警覺地睜開了眼睛,但意識還有些模糊,朦朧中看見有個穿著棕色短袖襯衫的中年男子坐到了我對面的長椅上。我注意到他似乎在打量著我,于是我也努力提起精神用自己的目光去回應他,他大概五十多歲,臨近退休,臉上黃褐色里透出一點健康的紅色,他的身體有些發福,臉圓而胖,因為微笑而微微皺著。他兩眉間隙很短,神情閑適而幸福,正如那些從長年累月的操勞中掙脫出來的熱心腸的人的神情。這個大叔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好像他對我的存在感到疑惑和同情。
和他對視讓我感到有些不適,正當我打算偏過頭去時,他忽然伸出手來,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坐到他的旁邊。我沒有找到拒絕的理由,以為他有什么話對我說,于是拿起我的包坐了過去,但是他沒有說什么,而是拿出他的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開始閉目養神。我于是也沒說什么,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時間,已經將近傍晚了,我睡了有好幾個小時,抬頭望了望天空,一層淡淡的烏云蓋在上空,夕陽的方向掛著一片玫瑰色,傍晚的空氣出乎意料的清新,大概是因為不斷吹來涼爽的微風,空氣中有一種潮濕的味道,似乎不久就將要下雨。想到可能要下雨,我就不由得有些擔憂自己今晚的住處。思考中,不自覺地用手掌拖住了臉頰,思緒從睡醒的朦朧中逐漸清晰了。
我愣愣地望著對面空空的椅子,思考為什么這位大叔要把我叫到他身邊來,但是他一直閉著雙眼,什么也沒有說,讓我甚至以為我之前會錯了意。就這樣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公園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個瘦削的身影忽然走進了亭子,他看起來比我旁邊這位大叔年紀還大上一些。他一手攬著二胡,另一手提著一個漆黑的音響,肩上挎著一個破舊發白的黑色大挎包。他把音響在右手邊貼著長椅放下,又把挎包解下來放在身前,打開挎包,可以看見里面零亂的放著不少零錢。做完這一切,他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理了理身上淡黃色的薄長褂,隨后拿起二胡,熟練地調試起來。很快就有男男女女不少人聚到了亭子邊,他們大多年紀和我身旁的大叔差不多,也有少數青年和小孩帶著看新奇的笑容湊了過來。顯然這位老伯是公園的常客,因為甚至有幾位老伯還自帶了板凳,在亭子外邊坐著,閑聊了起來。
調試了一番后,那位坐在對面長椅上的老伯打開了那個黑色音響,一陣短促的雜音后,響起了一段低沉,悠揚,有如海潮般悅耳的伴奏,前奏過后,老人左手嫻熟地揉弦,右手如同水中的水草般波回,扯動著弓弦,哀婉悠揚的二胡聲隨著老人雙手熟練地演奏響起,嚴絲合縫地嵌入伴奏中,成為了主弦律。樂聲響起的剎那,閑談的人們安靜了下來,小孩子們摒住了呼吸,身旁的大叔也睜開了眼睛。所有人都專注地望著老人深情的演奏,認真地傾聽這寶貴的音樂。我聽著旋律感到有些熟悉,細聽之下才聽出是周傳雄的《黃昏》,這曾經爆火的旋律,如今已成為了沾染著舊日氣息的經典,在現場的二胡演繹和舊音響的伴奏中,格外的有感染力,好像在樂曲中彈奏出了往昔的倩影,而她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這群圍觀者。這旋律格外地應和著我當下的處境和思緒,所以我絲毫沒有從中感到任何違和的過時感,相反我沉浸在綿長哀婉的二胡樂聲中,有一股嘆息好像按耐不住要從我的胸中涌出,同時又好像有誰撫摸著我疲憊的脊梁,撫摸我凌亂的頭發,安慰著我,催促著我流下眼淚來。我把目光從演奏的老人身上移開,發現年紀大的人們都朝著演奏者半閉著眼,擺出放松的姿勢,表情沉浸在一種懷念的憂傷中。一對青年情侶相互依偎著,專注地傾聽。一個牽著長輩的手的男孩噙著小嘴,眼里含著淚水,好像就要哭出來了。
一首黃昏,曲到高潮,好像怒濤般嘹亮,又如泣訴般綿長,哀怨入骨,我沉浸其中,好似斜照燒身,不忍再俯首傾聽,昂起頭來遐想萬千,卻又忽然扭過頭去,望向公園墻外流動不息的車流,和車流之后,在城鎮樓房之外更加遙遠的晚霞和夕陽。一曲終了,又是一曲,連綿不絕,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一種愉悅的哀傷,終于天空中落下巨大但不密集的雨滴來,恰似南方夏季陣雨的初兆,預示著將有一陣不小的陣雨將來襲。孩子們發出快樂的尖叫,都往家里跑去,彈琴人不動聲色地停下彈奏著的枯瘦的手,瘦削而多皺紋的臉上仍然帶著那抹愜意而享受的微笑,開始收拾樂器和音響。年輕人攜手走開,老人們收起板凳,不緊不慢地閑談著開始往家里走,除了天真的孩子們,所有人臨走前,都不忘往挎包里放上幾張鈔票。那彈琴的老伯向每個人都點頭示意,還特別友善地,帶著微笑摸了摸一個從長輩那里拿到零錢遞到挎包里的小女孩的頭。我身旁的大叔向老伯說了句:“可惜今天天氣不好?!币蚕蚩姘锓帕艘粡堚n票,老人也朝他笑了笑,說:“這天氣正好,正好。”兩人果然相識,又寒暄了幾句。我也往挎包里遞上了一張從背包里翻出來的揉皺的零錢。
所有的人都準備或已經回家去,唯有我仍舊坐在長椅上,等著亭子里正在寒暄的兩人離開,好把我的自行車推到亭子里避雨。老伯為了防止淋傷樂器,匆匆地和大叔道了別,大叔目送了他一會,亭子周圍的人們也幾乎都離開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大叔這時居然扭過目光,對我說起話來。
“小伙子,你從外地來的嗎?”
我點了點頭。
“沒有別的地方去的話,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我茫然地望著他,而他臉上的溫和似乎并不像是裝出來的。
“謝謝您?!蔽艺酒鹕韥砣ネ谱孕熊嚒?/p>
他不緊不慢地在前面邁開了步子,我推著車很快跟上了他。他開始細細問起我的詳情,像一位經歷豐富的前輩一樣,他慢慢地撬開了我的話匣子。我的腦子里一直縈繞著一種疑慮,我曾經見識過這種來自陌生人的熱情,然而她只是為了向我推銷商品,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她所有的熱情只是為了讓我為她塞到我手里的一堆“贈品”付錢?,F在我看著這位大叔臉上那種溫和而熱心的微笑,不禁暗暗感到恐懼,我意想到種種不幸的可能,但是他坦誠而關切的聲音不斷消抹著我心頭的胡思亂想,加上我實在無法鼓起勇氣在答應了他的邀請后又毫無理由地拒絕他,于是我把我的一切全盤托出。我告訴他我從哪里來,告訴他我已經騎著車流浪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并且不由自主地向他抱怨我所經歷地疲憊和困惑,好像我的內心正渴望著向別人傾訴。
大叔平靜地聽完我告知他的一切,沒有試圖安慰我。我們走在能夠遮蔽雨水的街邊商鋪的遮陽簾下,雨聲滴滴答答,他也向我講述了他的平淡生活,他的職工生涯已經面臨退休,他在小鎮街邊有一棟三層小樓,像所有已經準備好享受晚年生活的已過壯年的人那樣,他心態平和,無欲無求。只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兒還讓他不很省心,她最近才終于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決定過安穩的生活。他把過往總結得過分地簡單,仿佛他從來沒有年輕氣盛的時候一樣。
“這個年紀了,她還沒談過對象,真有些頭疼……哦,我們到了?!蔽覀児者^了幾條路,身上都淋了些雨,大叔終于在一棟小樓前停下了腳步。我跟著大叔走進屋內,總算松了口氣,畢竟他總算沒有騙我,他家的小樓確實是街邊一排小樓中的一棟裝修多少有些陳舊的三層小樓。
我跟在大叔身后走進屋中,進了門,他讓我到樓上的浴室里洗個澡,他自己也要換身衣服。我很欣然地同意了,畢竟我也不希望身上帶著什么異味地呆在陌生人的家里。
我很舒服地洗了個澡,整換好衣服,從浴室里出來,卻忽然聽到一陣很悠揚的鋼琴聲,我循著琴聲走去,在二樓的客廳里,靠近陽臺的地方擺著一臺漆黑的鋼琴,一個纖細挺直的穿著便服的少女的背影正坐落在鋼琴椅上,大叔在她身后默默地站著,我走到大叔的旁邊,他扭頭看了我一眼,便笑了笑,對我說:“你先坐,我到樓下看看飯做好了沒,一會兒我上來叫你們?!闭f罷,就轉身往樓下去了。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木制沙發,玻璃茶幾,電視,空調,墻邊養著金魚的魚缸,還有幾盆盆栽放在陽臺的地上。我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有些猶豫地走到鋼琴旁邊坐下,默默地注視著那個亭亭玉立的,正彈奏著鋼琴的少女。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鋼琴上,黑色長發如瀑般垂到背后,低垂著眼簾,纖長的手指在鋼琴上如屋外的雨滴一般在跳動,她身體挺得筆直,隨音律的波伏不時微微向后仰,有時,她也向琴鍵上俯身而去,仿佛在感受指尖跳動的音符,黑色的長發也隨著身體的運動柔美地飄搖。我享受悅耳的琴音,也享受著女孩年輕與專注的美麗。她長得不算漂亮,但是五官柔和,眉形和大叔一樣,兩眉的間隙略有些短,顯出某種倔強和堅毅,她的兩眼中盡是專注,卻隱隱有一種沒有生氣的憂傷。欣賞著這一切使我感到愉悅,仿佛在欣賞旅途中的某種景物,我沒有嘗試去揣測其中的內涵,但是我感到她和我具有某些相似之處,她的眼睛好像我在浴室的鏡子里看到的自己眼睛,被某種陰郁遮蓋,卻依舊閃著微光,但她眼中的微光,好像更顯暗淡。
一曲終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眼中毫無驚訝,好像我出現在這里是理所當然的?!拔野终f,你正在流浪?”
我點點頭。
“為什么呢?”
“因為,”我想了想,說道,“我也一直待在家里,總感覺到很困惑,過得惶恐,卻說不出所以然,我想要尋找答案?!?/p>
“答案?!彼髀冻瞿撤N冷冷的嘲弄的笑意,“哪里有什么所謂的答案,在這個時代說這種話,不覺得可笑嗎?好像生手的文學作品,玩弄某些自以為有深意的名詞?!?/p>
“但那確實是我的困惑,只要我沒有對自己說謊就夠了。”
我注意到,她的眼中忽然有了激動的光芒。
“難道流浪不就是對自己生活的逃避嗎?難道去追逐連自己也不知道問題是什么的答案,不就是寬慰自己的謊言嗎?”
我已經插不上話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好像宣泄的嘶吼一樣。
“我也離開過家,到各個地方去求學,藝術學院,藝術是什么呢?藝術和才藝是兩回事。生活和文學也是兩回事。所有向往的,渴望得到的,都不是力所能及的?!彼龖崙嵉匚站o了拳頭,“不是辦不到,而是做不到那種程度,沒有決心?!?/p>
“誰沒有困惑呢?到頭來,還是要面對現實?!彼f,好像對繼續說下去已經失去了興趣,頭枕在左手上,右手重復地按著鋼琴上的一個音。
我問她:“難道能帶著困惑就這樣生活下去嗎?”
“會習慣的,”她說,然而沒有抬起頭來,“所有人都是這樣,只要沉浸在生活繁復的令人疲憊的循環中,就會習慣了,只有不背負著生活的責任的人才感到困惑?!?/p>
“那么你知道你困惑的問題嗎?”
她抬起頭來,把手指向下方,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鋼琴下,就在我的腳邊,安靜地躺著一把小提琴。
她說:“演奏《克萊采奏鳴曲》,我應該站在鋼琴邊拉小提琴,而坐在鋼琴上為我伴奏的另有其人。”說完,她站起身來,拿起鋼琴上放著的一打稿紙,離開客廳,走進一個房間里,大概是她的臥室。我瞟了那疊紙一眼,上面不是樂譜,是密密麻麻的手寫的文字。
我思考著她的話,我不懂得音樂,雖然它帶給我愉悅。我也不懂得她究竟困惑于一個什么樣的問題,是關于藝術還是愛情,是關于成為主角,還是成為主角之一。
窗外依舊下著雨。
我注意到,鋼琴上還放著一個相框,里頭的黑白照片有一種陳舊氣息,照片上大概是一對夫婦,看起來不太年輕,然而里頭的男人并不是大叔,我好奇地將相框翻過來,相框背后也是透明的,很明顯能看見照片后面還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我懷著不禮貌的好奇心,把它取了出來,是一張舊信紙,字已經有些模糊了,我失禮地閱讀了起來。信上寫著:
致母親:
? ? 媽媽,兒子不孝。您告知父親病重的信已收悉,兒不孝,到南洋打拼多年,一事無成,始終不敢回家,父親病重,竟不能在床前。兒子所有積蓄,已隨信寄回,多年來勞您操心掛念。孩兒不孝。待兒子湊齊路費,即日便回家。
我讀罷,忽然領悟了大叔為何對我隱瞞著他的年輕時光,也忽然想起了,在公園亭子里,沉浸在二胡聲中的大叔眼中的遺憾。我回過神來,卻發現大叔已經站在我身旁,我有些慌亂地疊好手中的信紙,大叔嘆了口氣,但也沒說些什么,只是說,下樓來吃飯吧。
飯桌上,大叔的話不多,只是偶爾問他女兒關于她的工作的事情。阿姨很健談,她說話沒有邏輯,毫無根據,前后矛盾,卻善解人意。她一會說,年輕人應該多到外頭闖蕩闖蕩,多見見世面是好事;過一會兒說,年輕人還是留在家里好,父母沒那么多掛念。她說,現在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讓人操心,沒吃過苦,以前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對女兒說,你這么大了還沒談過戀愛,可怎么辦?仿佛沒有把我當作外人,姑娘轉過頭,朝著我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說:“大人們總以為他們知道我們的一切?!卑⒁陶f,已經給我準備了房間,我可以在這里留宿上一些日子,她竭力邀請我多住上幾天,我不置可否。我承認,在這飯桌上,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家的氣息,這里始終自然地留給我一個位置,即使我一言不發,也絲毫不會影響這種和諧的氛圍。當然,我也只是一個做客的陌生人,自始至終,我和這個三口之家保持著距離。
晚飯后,阿姨和大叔的女兒在收拾碗筷。大叔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一邊,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孩子,聽叔的話,盡早回家去吧。只要努力生活,就沒有什么好困惑的。聽叔的話,叔是過來人。”
我望向窗外,天色很暗,陣雨已經停了,天空中只有幾顆稀疏的星辰,從窗戶的角度看不見月亮,但路燈映照的街道還很明亮,柔和的微風從窗口涌進屋中。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回答,我理解大叔的情意,理解他的用心。假如我是他的兒子,我是不是也會像他的女兒,那個眼中懷著憂傷的女孩那樣,試圖習慣心中的迷茫?大叔知道,每個離鄉流浪的少年都有可能留下無法挽回的遺憾,生命如此短暫,如此之輕,以至于我想起卡夫卡那我無法理解的《鄰村》中祖父的話:“這尋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時間,對這樣一次騎行來說已經遠遠不夠。”
我對大叔說:“雨已經停了,我應該走了?!蔽业恼Z氣如此之堅決,好像我真的有什么緊迫萬分,不得不立即去做的事情一樣,大叔可以挽留我住下,但我只會用更加堅定的態度告別他,讓他了解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我們可以從了解別人的經歷和他們所作出的選擇從而理解他們,但是我們無法越過我們彼此的差異,去凌駕與支配他人,這也許就是距離。
我在門前向大叔道了謝:“感謝您的款待,我會考慮您的建議的?!比缓筇痤^,對那個站在陽臺上望著我的身影報以微笑。在那個雨過天晴的夜晚,我推著自行車走在潮濕的街道上,爽朗的微風滌蕩著夜行人,我的思緒如同這夜一樣清明。我想,我和大叔不一樣,他懷著夢想去闖蕩,而我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而流浪。他不享受闖蕩的過程,我卻竭盡所能地欣賞和品味旅途中的所見。他的年輕時代,要為生計發愁,要和貧困的出身和紛雜的社會搏斗,他想要出人頭地;而我呢,我也要為生計發愁,卻想的是如何接過父母的活計或是去討社會中可能存在的飯碗,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答案。大叔可以說,他的答案是為父母,為兒女,但是我們身為兒女,我們為了什么呢?假如沒有我們,我們的父母已經可以過得很好的話。假如將來我們的兒女依舊感到迷茫呢?我們可以用一個答案去重復一代又一代的人生嗎?這種傳承可以持續多久,可以直達永恒嗎?
那天夜里,我望著夜空中明朗的月亮,不斷地有稀薄的流云從它前方飄過,變得透明。我沒有想明白,究竟應該像身邊的許多人那樣,重復地延續地生活下去,在那樣一個小小的圈子里存在,還是應該去幻想、去找尋自己的存在?我應該忠誠與生活給予我的溫存,去承擔起我對生活的責任,在生活的疲憊中尋覓幸福。還是應該忠實于我內心的渴望,去找尋答案呢?大叔有沒有錯?那個女孩有沒有錯?還是說,只是我一個人持有這樣消極的困惑,是我錯了嗎?
我想到那個女孩眼神中的無生命力的憂傷。就著亭子旁邊路燈的幽暗光芒,我從背包里取出那串貝殼項鏈,仔細地端詳,用來串聯它的青草秸稈的綠色漸漸褪去,黃綠斑駁,而白色貝殼蒼白如故。我想象那個女孩的生活,她靠沉浸于穩定的工作,靠家庭的溫馨,就可以永遠消解盤踞在她內心的迷惑嗎?生活的虛無,可以靠習慣生活本身來填充嗎?像大叔這樣已經走過五十年光陰的人生,內心再也沒有像我這樣的迷惑,而只有對父母的遺憾和對子女的擔憂嗎?生活本身就可以給我們答案,只要努力去生活,就不會一無所獲。我相信確實如此,可是靠什么去給我努力生活的動力呢?責任,道德,還有感情?我仍然無法理解,假如努力生活就可以得到回報,那么生活本身就不只局限于社會生活,流浪生活也可以給予我嗎?
有什么東西正在阻礙我接納生活,阻礙我為生活而努力,這正是我的迷惑,這個東西究竟是什么?可以簡單地把它歸結為我自身的無能和懶惰嗎?我依舊無法理解,我的迷惑,是源于我的生活方式不正確,還是源于我對生活的無觀念,或者說生活觀念的不正確。在這個氣候舒適的夜晚,我似乎有所領悟,我需要努力地改變我的全部生活方式,或是改變我對生活觀念和生活態度,只要我嘗試去這么做,我就有可能能向我所追尋的答案更近一步。如果說我從過去到現在都只是把自己囚禁在我的小圈子里,現在也靠通訊設備來營造寬慰我內心孤獨的假象的話,我的改變就是關掉我的手機,應該離開城鎮,到鄉野去。這種想法給予了我方向,我的內心感到一種愜意,枕著背包,在涼爽的微風中,我第一次在公園的長椅上沒有感到任何侵擾,安穩地睡著了。
三
在城里籌備了幾天,我備好了干糧,一個睡袋,出于我童年的愛好,我還準備了一支折疊魚竿,我特別喜歡魚在水底無用的掙扎的那股力量,況且我還寄希望于用垂釣來節省我的支出。不過我其實沒有給予我自己太多的期望,我期待自己能在野外露營一夜,或是在鄉間留宿一晚,只要我能看到一些新生活方式帶給我的轉機,而不是活在過去生活的蔭蔽里,已經給我以非常的安慰了。我雖然離開家已經一個月,但就像我所感覺到的那樣,我如今的生活和我過去的生活之間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不同。我離開城鎮,走過田野,沿著蜿蜒不知通向何方的鄉間泥路,我拐進一片廣闊的山林中,然而往后我所體驗到的,著實出乎了我的期待。
我推著自行車走進山林中,在陡峭的山地上行走,在山間林木和灌叢間穿梭,我想尋找水源,一條山間的小溪或是河流。我盡量往山林的深處闖,山中重復的景象讓我感到有一些迷茫,無論我走了多久,我始終看見棕色或灰色樹干,綠色的藤蔓或灌叢,它們常常把我前進的方向攔住,幾次調轉方向以后,我已經不太確定我的方向了。我抬頭望向上空,那上面永遠是破碎的天空和參差的樹木枝梢,還有勉強能看清的太陽閃耀的光斑,這種情景實在很容易讓人感到迷路的恐懼,尤其是推著自行車還背著沉重背包加重了我的疲憊的時候,我的自行車雖然可以泥路和山路上勉強行動,但在這種環境下確實毫無用處。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這時我卻忽然聽到水聲,在確認了不是我的幻覺之后,我循聲覓去,果然水聲變得更加響亮,并且我也看到了森林的出路處的光明,還看見了一條沒有鋪蓋落葉和藤蔓的林間小路,我聽到了很清麗的流水聲,甚至,我還隱隱聽見一兩聲靈動的嬉笑。
我沖出樹林,果然看見一條山間河流在巖壁間簌簌地沖刷而下,在樹林中蜿蜒消失,流水清冽而湍急。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正有兩個女孩在此垂釣,她們還用石塊搭成一個簡陋的烤架,用樹林里現成的木柴烤著她們倆釣上的小魚,其中一個女孩穿著無袖白紗裙,身子很嬌小,膚色雪白,四肢纖細修長,裸露著膝蓋和小腿,小腳上踩著一雙半透明的涼鞋,她的大眼睛中盡是光芒和純潔的笑意,除了眼睛之外其余的五官都很小巧,臉頰因為興奮而顯出紅暈,黑色長發柔軟自然地垂落,在陽光下閃爍著亮澤。她漂亮得讓人感到驚奇,不僅因為她的裝束她的相貌和整個體態都靈艷驚人,還因為她眼睛和笑意中蘊涵的那種天真和純潔,她簡直像奇幻電影中的精靈一樣唯美。站在她身旁的那個女孩卻和她截然不同,她穿著粉紅色的上衣,和一件很短的牛仔褲,那粉色衣服上有些發黃,還沾著些塵土,讓人很自然的想到那種農村女孩的常見裝束,她渾身皮膚是一種發亮的曬黑的小麥色,看起來很健康,頭發簡單地束成馬尾,五官都挺大的,高高的額頭顯得她出奇的勇敢,她的眼睛十分大膽而閃亮,身材很結實飽滿,手臂和大腿都飽滿而細長,隱隱現出肌肉的輪廓,她也很漂亮,洋溢著一種野性的美麗,赤著雙腳,粉色舊塑料拖鞋其中一只翻轉過來丟在一旁,她的衣著讓她稍稍顯得不那么出奇。她們倆看起來年紀比我要小上一些,不過剛剛成年的樣子,顯得有些稚嫩
她們倆很驚訝地看著我,似乎兩個人剛剛都跪在地上端詳著她們的烤魚,因為她們手心上和膝蓋上都粘著許多塵土。我同樣驚奇的看著她們,不僅因為她們兩人突然出現,而且因為她們驚人的美麗,我幾乎產生了一種心驚感,心跳得很快,這奇遇讓我有些發懵,我望著她們,尤其注視著那個稍稍躲在粉色衣服姑娘身后的仙靈似的女孩。這種注視沒有持續很久,我慌亂地移開了視線,把自行車倚在旁邊的樹下躺好,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應當詢問她們些什么。
那個粉色衣服的女孩確很大膽,她打量了我一番,就笑嘻嘻的用鄉音問我:“哥兒,你從城里來么?怎么從這林子里竄出來?”
我勉強聽得懂她的鄉音,卻不會說,只能用普通話回答她:“嗯,我就是四處闖闖,沒想到這里還有人?!?/p>
“怎么沒有,”她強忍住快活的笑意,聽我說的是普通話,也挺流利的普通話回答我“我們就住在上頭村子里,村子里還通電了呢?!?/p>
“烈兒姐,你快看!”那個穿白紗裙的女孩忽然發現了什么,扯著粉色衣服的女孩的衣服叫了起來,聲音好像微風中的鈴鐺。
名字叫烈兒的女孩回過頭去,我的視線隨著她們的目光一同移動,只看見有兩根竹制魚竿固定在巖石上,一根正不住地劇烈晃動。烈兒連忙沖過去,兩手握住魚竿,向上猛地用力一提,一條比手掌還大的魚兒立即躍出水面,四下濺起晶瑩的水花。烈兒握住向下彎曲的顫動著的魚竿,那條魚就懸吊在半空中旋轉撲騰。
“好大!”穿著白紗裙的女孩驚奇地喊道,同時掩飾不住地輕笑起來。
“靈兒,快把桶拿來?!泵辛覂旱墓媚锖暗馈?/p>
“哎!”穿著白紗裙的靈兒應了一聲,邊跑邊笑地到后頭拎來一個深紅色塑膠桶,在小河中打上了小半桶水,放在地上,烈兒就把那從魚鉤上解下的魚,噗通一聲扔到桶里。
“這條帶回去給婆婆?!绷覂赫f。
她們倆彼此之間一直用鄉音交流,這時候才想起我來,烈兒回過頭,對我說:“哥兒,要不要到我們村里去坐坐?”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她便笑著說:“那你跟上我們吧?!?/p>
說罷她就從旁邊地芭蕉樹上折下一片葉子,在小河中洗了洗,就用來裹住她們烤好的小魚,遞到靈兒手里。兩人收好了魚竿,手里都各自拿著一根魚竿,一個提著桶,另一個拿著魚,在山間小河邊的巖壁上一步一跳地向上走去,我跟在她們倆身后,費勁地把我的山地自行車抬上一塊又一塊巖石,靈兒不時好奇地回過頭來,和我的目光對上,烈兒就看著她笑。終于我們離開了山間巖石,走上一條相對平坦的山林小路。這時,烈兒回過頭來對我說:“哥兒,能不能讓我們騎騎你的車兒?靈兒覺得你這車真稀奇?!?/p>
我的自行車是帶后座的山地自行車,車身上黃綠條紋相間,配色很漂亮,我笑了笑,很榮幸地點了點頭。她們倆放下手里的東西,我也把背包放到一旁。
“哥兒,你扶著點,我不太會騎。”烈兒笑著喊道。
烈兒坐在前座,掌著車柄,靈兒坐在后座,我扶著車后座,賣力地推著車子,沿著山間的小路推著她們倆快速地向下沖去,又推著她倆向上,不斷重復。我們笑著,叫喊著玩了有一陣,終于她們倆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領著我到她們村子去。這種玩鬧,使我一瞬間想起童年,那種無憂無慮、漫無目的的玩鬧生活。
我推著車子跟在她倆身后走進村子,村里人看到我也不驚奇,只笑笑問一句:“小哥兒,到我們這來呀?!蔽乙仓皇腔匾晕⑿Α?/p>
村子連通好幾條山路,四通八達,村里大多是磚砌的低矮瓦房,幾間瓦房圈住一塊院子就是一戶。村里大多數人家都用籬墻圍住一面,籬笆中間開一扇院門,其余三面則是相連的瓦房。兩個女孩把我領到的這一戶卻有些不同,這一家是四面瓦房圍住一片小院,作為正門的大瓦房也向后通向院子,里頭三面是單向院子開門的小瓦房。靈兒烈兒領著我在敞開的大門前停住。敞開的大門里頭是一個很大的神龕作內墻,左邊留一個空隙往里頭走人,神龕前面放著一張四方桌子,擺著四張方凳,陳設看起來有些奇怪的講究。
烈兒朝門里頭喊了一聲:“婆婆,我們領著城里來的哥兒來做客了?!?/p>
不一會,就有一位拄著拐杖,面容和善的老婆婆從左邊空隙里探出頭來,然后慢悠悠地走出來,鄉音濃重地喊了一聲:“知道嘞,進來坐吧。”
她們倆提著東西走進里屋,我在門前停下自行車,也跟著走進里頭。兩個女孩在院子里,蹲坐在水桶邊,把手伸進桶里逗魚,我聽見她們小聲說:“拿它燉魚湯吧?!?/p>
神龕背后還有一個小廳,婆婆在小廳里緊貼神龕背后的一張躺椅上睡著,把我喊住在她旁邊坐下。她望著我的眼睛,問我:“哥兒,你怎么從城里到我們這來?!?/p>
我怕婆婆聽不明白,就竭力模仿著鄉音回答她:“我在城里過得不順心,就想到山里走走?!?/p>
她好像挺不容易才聽明白我的意思,然后又問:“山里有親戚?”
“沒得。”
“那住哪里?”
“我本來打算睡在外頭,我有個睡袋?!?/p>
“山里頭蛇蟲多,怎么敢睡在野外。哥兒,你就在這里住吧,到我那屋里睡,兩個娃娃在一個屋里睡的,我年紀大了,就習慣在這椅子上躺著睡,不回那屋里睡了?!?/p>
“那怎么好意思?!蔽疫B忙拒絕。
“這有什么,”婆婆忽然拉住我的手,目光中滿是慈祥:“我聽村子里到城里的哥兒說,城里人過不舒坦,他給干活的大老板整夜睡不著覺,還有個老板的兒子,趁家里沒人還割過腕子?!?/p>
我搖搖頭說:“不至于?!?/p>
“就住下吧,什么時候想走都可以?!?/p>
婆婆盛情難卻,而且我對這村子也感到相當好奇和喜歡,尤其對婆婆家里這兩個女孩。終于我還是在村子里住下了。
在村子住了幾天,我就知道了不少事情。婆婆是村子里的神婆,也是遠近村子里最后的神婆,每天都有人來她這里問事,好像非常靈驗。很多人都受她的恩惠,感激她的恩情,村里村外的人都很敬重她,常常有人提著東西上門來,也不問事,就是和她寒暄上幾句。按婆婆的說法是,除了不給人看病,其它古古怪怪的事情,大伙都樂意信她。
我也有幸見識到她身上的神奇,村子里一群孩子一同玩耍的時候,突然一個孩子無緣無故的暈倒了,被送到她這里,她取了一碗公雞血,在孩子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詞地喊些什么,那孩子就忽然清醒了過來,并且立即生龍活虎地跑開了。偶然來這里向婆婆問事的鄉民,還沒有介紹家里的事情,婆婆就說得頭頭是道,并且從來問事的人的反應看來,就好像毫無偏差一樣??粗粋€個千恩萬謝走開的人們,我也不禁好奇起來,這位平平無奇的老婆婆身上真的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嗎?
有一次,我又坐在旁邊看她給人解惑,不知不覺間望向她身后的神龕,好奇地凝視著那些奇奇怪怪的神像和靈牌,我竟然陷入了遐想,我暗自發問,如果這里真的有所謂的“神”存在,那么神能夠給我我所尋覓的答案嗎?
送走了客人的婆婆把我從失神的狀態中喚了回來,用一種老年人的嘲弄的笑意問我:“哥兒,你也信這個嗎?”我扭過頭,疑惑地問婆婆:“您難道不信嗎?”
“信吶,怎么不行,我信了一輩子了,自己不信,又怎么給別人說事呢?”她看看我說,“但是年輕的都慢慢不信了,不信了好,不信了也是一樣過的好?!?/p>
“現在村子里還有很多人信這個事,我也就干這個行當,將來沒人信了,這些東西也就沒了。有人信,也就還有人守著?!?/p>
“自己信的別人不信不奇怪嗎?”
“有啥奇怪,”婆婆說,“自己看得見的別人就也看得見么?你知道的事,有多少別人不知道嘞??傔€有人信,等到沒人信的時候,我也早就死嘞?!?/p>
“再說,自己信了一輩子的事,哪怕別人不信,你也不能不信?!卑⑵懦颀惞е數淖髦荆安恍帕?,可能就沒法活嘞。自己信是是最主要的,哪管別人信不信,也不該要求別人。”
阿婆不再說了,留我若有所思。我想,阿婆大概是心中有所信,那雙蒼老的眼睛才如此明亮通透。她望著屋前的空地,靈兒和烈兒正在空地上輪流騎我的自行車,她們倆學得很快,不過兩三天,已經可以自己磕磕絆絆地騎了。
“兩個娃娃要是能進城里該多好,讀完鄉里的初中就不再讀了?!逼牌叛壑辛髀冻隽钗覄尤莸拇葠郏骸澳憧挫`兒的裙子,多好看,是到城里干活的哥兒帶回來的,烈兒也有,只是她總不興穿?!?/p>
我望向靈兒,她依舊穿著漂亮白紗裙,天真地跟在騎著車的烈兒身后跑,天真而又純凈。我忽然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她倆的爹娘?”
婆婆沒有把目光從她們倆身上移開,只是臉上的皺紋似乎轉瞬間變得更多也更深了,那雙蒼老卻明亮的眼睛里閃動著由于回憶而晃動的淚光。
“兩個娃娃不是一雙爹娘呵,靈兒名叫關靈,關家是從別的村搬來的,靈兒還沒出世的時候靈兒爹去城里干活,出了事,只賠了一筆錢回來。靈兒娘身子弱,生下靈兒沒幾年也去了。老關家在村里沒親戚,可夫妻倆人都好,積了德,靈兒從小就隨她娘一樣白嫩嫩,生的好有靈氣。村里人都寵她,托到我這里養,是吃百家飯大的。烈兒還沒取個正經名字,是我那伢子留下的孤女,從小就野,在山里上躥下跳,學什么都快,能干又懂事,曬得漂漂亮亮。兩個娃娃從小一起長大,都很健康吶,是神賜福??墒怯侄嗫蓱z嘞。”
“一晃眼娃娃都這么大了,有這么一對娃娃,是神賜福嘞。哪個哥兒不喜歡這兩個丫兒?”婆婆的眼中上流露出欣慰和某種憂傷,她伸出干瘦的手揉了揉眼睛,抹下一串淺淺的淚。
我望著兩個女孩,覺得她們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輝。
我依舊在村里住著,有時也陪兩個女孩和村里的年輕人在山林轉轉,也干些活。我做得挺投入,老家也在農村里,原始的勞作對我而言好像具有某種根植于靈魂的鄉愁,我的存在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困擾,似乎也不可能造成困擾。
我結識了村子里的許多青年和姑娘,這其中有一個青年,兩個女孩都叫他小陽哥,其他人則喊他陽子,我跟著靈兒和烈兒喊他小陽哥,他很高興地應我,沒有什么芥蒂。他人很開朗,干活麻利,總顯得很有責任心。人長得相當高大而削瘦,皮膚出乎意料的挺白,上身和四肢的肌肉因為長期經受勞動的歷練而擁有好看的流動的曲線,非常結實。他臉龐的輪廓尖銳而清晰,濃眉大眼,鼻梁高高的,嘴巴卻小而伶俐,眼睛很亮,按姑娘們的說法,小陽哥長得很俊。他確實是村里最出色的小伙,不僅勤勞肯干,誠實可靠,而且腦子轉得很快,他也是村子里難得的好獵手,如今人們已經漸漸失去了這門山里的手藝了。小陽哥和靈兒、烈兒的關系格外的好,從小他就領著她倆在山里轉,現在還常帶她倆去打獵、摘野果或捕魚。他很受婆婆的喜愛,也很尊敬婆婆,三天兩頭拎著東西到婆婆家,他好像本身就是婆婆家的一員,每次從婆婆家離開前,他總要對婆婆說:“勞您幫我敬山神?!蔽乙埠芟矚g他,有幸和他一起去打獵,他一路上不斷地回過頭來照顧我,重復地說著:“路陡得很,要當心?!?/p>
這天,傍晚時分,天氣很好,婆婆家的院子一半浸淫在夕陽的金光中,一半遮蔽在瓦屋的陰影里。小陽哥走進婆婆家的時候,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左手提著一個竹制的陷阱籠子,籠子里裝著一只吭哧吭哧嚎叫著的小山豬,右手揪住一只用繩子系住翅膀和腳的漂亮的野山雞。他朗聲對婆婆喊了一聲,“阿婆,我今晚在您這吃一頓。”婆婆笑吟吟地點點頭,兩個女孩已經迫不及待地湊到小陽哥身前,彎下腰端詳他的獵物。他把獵物交給了她們倆。
烈兒笑著問他:“小陽哥,怎么今天去打獵不叫上我呀?!?/p>
“明兒帶你去!”他爽朗地笑著回答。
隨后他拎了張板凳和我一起坐在院子的角落,端詳著兩個女孩忙忙碌碌。兩個女孩子在夕陽的金光中料理晚飯的食材,靈兒正準備處理那只野山雞,但在割它的咽喉放血之前,她把在山里編的那個漂亮的花環拿來,很虔誠地套在那只美麗的生靈身上。而烈兒則把那只小山豬在板子上捆得結結實實的,騎在那只小豬背上,興奮地舔著唇尖,準備用刀去割它的脖子。
我望著那副景象,第一次在兩個女孩身上徹底地感受到那種原始,野性,靈動,神秘的美,我在她們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原始的崇拜。
我轉過頭來悄悄地對小陽哥說:“她倆真好看。”
“那當然,”小陽哥揚起一個露出雪白牙齒的燦爛笑容,“我到時候要娶她的,再等我多去城里干上一兩年活,攢下錢?!?/p>
“要娶哪一個呢?”
“哪個樂意嫁給我就娶哪個?!?/p>
“要是都樂意呢?”我打趣道。
“那就一起娶了!”
我倆哈哈笑了起來。
第二天天氣很好,艷陽高照,本來這樣的日子充滿期望,但這天對村子里的人們來說卻成為充滿陰郁的一天,也成為我永久的記憶。這天早上小陽哥很早就來領著烈兒出去了。靈兒和我待在村口的樹蔭下,她不斷的闖進陽光下的草地,去采漂亮的野花還有青草藤蔓,然后把它們帶回樹蔭下,用心地編成一個又一個漂亮的花環。我把其中一個戴在她的頭上,她簡直美得不可方物。她穿著白紗裙,赤著腳,在草地上,白璧般的皮膚,神賜的靈動的毫無瑕疵的臉旁,粉紅色的唇,純潔的漆黑而又明亮的眼,天真的笑容,自然優雅而又靈活的身姿。我忍不住拿出手機給她照了許多張相片,然后,我從背包里拿出了那串貝殼項鏈,滿懷感念地端詳著,結成項鏈的植物已經失去了全部生命的顏色,變得脆弱不堪了。我不禁想象,編成這個項鏈的女孩當時是以什么樣的姿態,在什么樣的情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去編成這樣一串項鏈的呢?靈兒好奇的從我手中拿過這串項鏈,惋惜地端詳著,“快要斷掉了”她扭頭驚奇地望著我,“哥兒,是誰送給你的嗎?”“嗯。”我懷著某種幸福的喜悅點了點頭。
靈兒莞爾一笑,把那串貝殼項鏈很小心的解開,認真地數著每一個小小的白色的貝殼,把它們都小心地擺到一起。她好幾次沖進草地上的花叢中,還闖進林子里。我猜測,她大概想用最好的手藝,最棒的材料,最多的心思,最美的花朵,來重新編織這串項鏈,她確實這樣做了,因為我看見她眼中很罕見地褪去天真的調皮,而是貫注虔誠而專注的視線在她的指尖。最后,她把一串重新煥發生機的,點綴著花朵的,用結實的草藤串聯的貝殼項鏈交還到了我的手上,她留下了一枚貝殼,笑著說留作紀念。我給貝殼項鏈拍了張很漂亮的特寫,那張照片達到了手機攝像頭所能企及的最無與倫比的效果,我又把它戴到靈兒的頭上,手腕上,拍了許多照片。最后,我又把貝殼項鏈戴在我自己的手腕上,教靈兒用手機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
晴朗的天空,灼熱的陽光,樹蔭下涼爽的微風,山村美好的自然風光,天真純潔的美麗少女,這一切如果能永恒不變地維持下去,就成為幸福的天國的畫像。然而,剎那間青空中好像閃爍出一道巨大的、兇悍的、恐怖的、出乎預料的霹靂。剎那之間,流云的潔白,天空的湛藍,遠山的淡藍,植被的碧綠,野花的繽紛,一切幸福美好的顏色,都被一種墨水的、夜晚的、可怕的、深邃的黑色所侵蝕、覆蓋。我和靈兒看見烈兒粉色的身影,背上背著一團看不見的什么東西,從挺遙遠的金黃色的山路倉促地向我們也向村子奔來,以至于我們和整個村子都毫無防備。我隱隱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我們沖過去迎接烈兒,她在我們跟前停下,喉嚨里不住地發出一種精疲力竭的喘息。她的眼眶發紅,蓄滿淚水,麥黑色的兩頰上兩道明顯的淚痕,我看到她眼神中那股慌亂和撕心裂肺的悲傷,但我又看見了她眼底隱隱的冷靜和堅定。我們看清她背上的東西,那是緊閉雙眼,神色安詳,嘴唇蒼白,渾身濕漉漉的小陽哥,他的背上有一片猙獰可怖的因為流盡血液且浸泡水中而發白的傷口。一種面臨突發狀況而激發出的堅定的力量占據了我的全身,我做出一個接力背負的姿勢,從精疲力竭的烈兒背上接過小陽哥的身體,我感受到近乎冰冷的溫度,我知道有某個東西已經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我的眼睛不自覺地霎時間留下無聲的淚水,而一旁的靈兒也早已淚如雨下,淚光中的眼睛里盡是惋惜、驚慌和悲傷。我們一同向村子里奔去,停駐在婆婆家門前,村里的人都圍了過來,兩個女孩沖進屋去找婆婆,我依舊聽見了小陽哥親人的哭喊聲,他們沖到人群的最前面,心碎地撫摸我背上的小陽哥的尸體。尸體身上冰冷的水淋濕了我的身體,而我只感覺到身體中由于某種莊嚴和恐懼而催生的如火般的炙熱。
小陽哥和烈兒去打獵的當天上午,小陽哥從山崖不慎跌落,墜進山澗河流中,烈兒逐流而下,好不容易才救回他的身體,可惜他的魂靈卻已經被山神領去了,烈兒把他的身體背回村子,于是才有了我們在村頭所見的那一幕。
小陽哥的葬禮當天就舉行了,我是那場葬禮的見證者之一,而婆婆、靈兒、烈兒,她們都是這場葬禮的祭司。村民簇擁在祭壇邊上,我站在最外邊,卻還是能看清祭壇上的一切。婆婆站在祭壇上,強行用衰弱的兩條細腿艱難地支撐著她沉重衰朽的蒼老的身子,她褶皺的臉上懷著莊嚴和憐憫,目光中卻是一種久經滄桑的平靜,眼中含著悲傷的淚光。她誦著,幾乎是吟唱著獨特而神秘的頌詞,我不再聽得懂她顫抖的口中發出的如樂曲般的語言,好像對神的贊頌,又好像對神的怨責,時而低沉而又哀怨,時而尖銳而又高昂,我一點也聽不懂那些糅合成一串的音符,只感覺天空中好像晴空萬里,風淡云清;又好像盤踞著烏云,電閃雷鳴,人們蠢蠢欲動的哭聲和喊聲好似驟雨。小陽哥的尸體舒展地躺臥在鋪滿花和青草的石板上,橫陳在祭壇上,他的雙眼和諧地閉合著,面孔依舊那么俊秀硬朗,如果不是面色蒼白如紙,臉上沒有一絲生機,我都懷疑他只是含笑睡著了。兩個女孩一前一后站在她身旁,烈兒處在石板靠近人群的前側,她穿著我未曾見過的莊重的黑衫裙,半坐在石板上,俯下身子,給小陽哥身上剛換上的深色的灑滿鮮艷的野花的新衣一個一個把紐扣系上,她的神情如此專注,用眼凝望著他沉默的臉,用手去撫摸他隆起的胸膛。靈兒處在和人群隔著石板的后側,她站在石板后,不斷地往死者的身上播撒野花,她給死者頭上帶上絢爛的花冠,在死者的四肢系上青綠色的草環,她莊嚴地望著死者,或是望向天空,輕輕地唱著神秘的歌謠。懷著對死者的尊敬,我本不應該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但是我這情景實在讓我感到有某種相似。我猛地想起,昨天傍晚兩個女孩處理兩只獵物的景象,假如在她們的神情中消弭去此刻那巨大的源于情感的悲傷,我好像就看到了,她們對于生命,對于死亡的那種原始的崇拜和景仰,以及最平靜地接納。在葬禮的最后,我看到了最使我感到驚訝的一幕,我看見帶著花冠,穿著白色紗裙的靈兒,彎下腰來,伸長她纖細美麗的脖頸,用她粉潤的嘴唇,久久地,吻上小陽哥蒼白的死人的嘴唇。她閉上睫毛修長的雙眼,顯得如此深情。所有的觀者都對此毫無芥蒂,仿佛早就習以為常。盡管我也想竭力表現得和旁人一樣,但是我做不到,我感到突然產生的驚恐導致的冰冷的寒意爬上了我的脊梁,我第一時間感到一種惡心和厭惡感,甚至感到恐怖,這一景象,這夢境般的圖畫,生的精靈在親吻死的殘骸,沖擊著我的迷亂的心靈,沖擊著我對美、生命、神明、意義的一切膚淺的理解,我感到,這個祭壇,這整個村子的居民一下子和我拉開了遙遠的距離,我就在遙遠的地方觀望著他們,我永遠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生活,不可能和他們對生活持有同樣的觀念!我幾乎想要移開我的視線,但是這種氛圍感召了我,我和所有人一起,平靜地看到了最后,直到一切結束。
隔天,我就辭別了這個村子,因為那場葬禮使我感到了和村子里的人們的距離,無論我多么羨艷村子里的人們,多么欣賞那兩個女孩的美麗,我仍然在她們身上感到了無法逾越的距離,這在當時使我感到不安和惶恐,加之我不知道如何適應那種滯留在空氣中的感傷。我匆匆地和她們道了別,并把我的自行車留在村子里作為感謝,我走得果斷而堅決,等到我離開了之后,卻忽然冷靜了下來,對我的匆匆逃離感到遺憾。我恍然理解了我同村子里的人們的距離,因為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有某種注定無法逾越的距離,我和大叔,我和村子里的人們,我和路邊的路人,我和我的親人、友人,我們注定有差異,我們注定是人和人,無論靠得多么近,彼此多么相似,也無法跨越。這種差異使人們成為人,引導人們去交流,去努力地彼此理解,而不是阻擋人與人的交互,人與人之間渴望著忠誠地交互,而不是謹慎地逃避,我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我已從交流中得到了許多。這也許就是在我離開房間,投身于廣闊的天地,接觸未曾觸及地人和事之后才能領會到的。
我依然沒有回家,因為我依然沒有解開懸在胸中的迷惑,但是我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改變。我給家里人打了電話,向他們訴說了許多,告知了他們我的近況,安撫了他們對我的擔憂,我感到我已經可以適應獨自生活,也沒有必要切斷和誰的聯系。我給友人們一一送去了問候。我給蕭筱語,發去了靈兒和烈兒的照片,還有那串重新煥發生機的貝殼項鏈的照片,那串項鏈和那些照片,以及關于這一切的記憶將成為我的珍寶,我最珍貴的紀念之一,我們通過信息談論了好久,我終于感到了我的生活擁有了某種值得分享的價值。在村子里我所感到的熱情和親切,給了我與人交流并依靠人的鼓勵,也給了我面對生活中的意外和不幸的勇氣。
往后,我的流浪生活也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失去了自行車,我停留在一個個截然不同的地方,在那里竭力通過依靠他人的幫助以獲得能自食其力地生活的機會,并攢下足夠我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并尋覓到新的生活來源的資金,也就是說,不斷地停駐,不斷地出發。這種生活單單描述好像是某種單調的循環,但是停駐在一個地方,不斷地遭遇新的人和事,然后又前往新的地點,讓我始終感覺生活中充斥著數不盡的新奇。這種生活度過了將近一年,我始終保持著和最初同樣的感覺,以至于我不禁問自己,當初我曾經所排斥的平凡的循環生活,是不是也是每天都截然不同的?生活從來就沒有辦法像一臺機器那樣機械的重復運動,而是單向的前進著,這也是一種答案嗎?我適應了這種流浪的孤單生活,樂在其中,不斷地有所體會,也許正應了大叔所說的,努力生活終有回報。但是我仍然尋覓著答案,答案的問題是什么,我總是想起婆婆在神龕前說的“信的”,還有村子里的人們那令人向往的明亮的眼睛,我想我大概是在尋覓一種對生活和生命的信仰,這種信仰可以為我掃除心中的陰霾,這種信仰不要求別人的認同,也不意圖去主宰別人的生活。
我感到在旅途中,我的眼睛也漸漸越來越明亮,我變得開朗,我和曾經的朋友以及許多新的友人保持著聯系,和家人通話,彼此關心。同別人分享生活和不斷地審視自己的生活的感覺使我感到愉悅,我學會了用外在的多元的視角去審視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也許是旅途提供的廣闊的空間給予了我的啟迪,太久地寓居家中讓我感到狹隘逼仄,也太過深究于自我內心的體會。
我常常給蕭筱語發去旅途中的照片,我們常常短暫地聊天,興趣所致也可以徹夜長談,我告訴她,我總懷有某種特殊的期待,我期待著某種奇跡發生。雖然我仍然在追問心中的困惑,但漸漸地我也在反思,困惑是否就一定是我內心的一種消極的力量,有沒有可能正是這種困惑督促著我尋覓生活中的一切價值和獲得幸福的契機。我偶爾也會在旅途中思考,要不要什么時候沿著來時的路再回訪一次,但這種想法總會被我自己一笑了之,畢竟我的旅途猶在繼續,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