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散淡疏離,場上那塊花生已經起了兩天了。
腰彎著,屁股撅起,兩只手擼起一整棵花生秧子使勁往懷里一拽,土下白花花的花生就都散露出來了。
場地都是連在一起的,北邊我郝嬸家,南邊我劉嬸家都在起花生。
“你看你,昨晚上讓你準備東西,你說啥子都拿了,看,撓鉤沒帶。你看你天天,一到晚上什么不干蜷在床上,跟個狗樣,我真想拿個掀給你一掀鏟溝里去!”我劉嬸一來還沒開始干活就罵起那口子了,我們都叫他大海叔。
“你看你,干個活天天就知道吵吵,真是難受!”大海叔還嘴到。
“難受,你往北受!”我劉嬸子頭一別懟回去。
“哎,你劉嬸子和你大海叔倆也是吵吵鬧鬧一輩子了。我年輕的時候在家,看到左鄰右舍的兩口子就整天這樣吵吵鬧鬧的過日子,很不屑,我看不起他們,我覺得,哎呀,他們真是沒有文化。心想,我將來結了婚絕不這樣,我一定要找個有文化的人。說給你爸之前,我二姑給我說過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的,說的哪都好但就是不識字,我連看都沒看。我不要不識字的。我看上你爸了,我覺得你爸有文化,不會和我吵架,覺得我們倆會安安穩穩和和美美過日子,人人羨慕。”
“可實際呢,你爸,簡直比勞改犯還沒有文化來!我們倆一起過,比世界上任何夫妻吵的架都多都兇!”我媽指著我爸,痛心疾首捶足頓胸狀。
顯然,我媽活成了她最討厭的樣子。我知道,河東邊的獅子我劉嬸這邊剛吵結束,另一頭獅子我媽又開始了。
“一輩子跟你吵架,從來不是嫌你窮,回回都是嫌你干活慢,干啥子都慢,就不能像我這樣麻溜的嗎?”
“你說,大割麥天的,你去毛廁屙個屎咯吱窩夾本書,老天,一點空都想掰開幾下里用,你到好,是去屙屎還是去看書,到底!”
“忙天,回回,你說說,總是你比我吃飯早卻是沒我吃得快,坐那里正正經經地吃,俺從來都是咕咚咕咚喝幾口稀飯,拿個饃捧點菜就走,都是走著吃飯。你那個磨蹭樣,吃完了還又洗又擦,又去找個擦汗的毛巾帶,又去找個草帽頭帶,又去找煙找打火機帶,摸摸那弄弄這多少時間被你耽誤了。我到地里麥都割兩壟了,草都蒿半截地了,你還是不見影。回回我都氣得牙癢癢,原來我想要是能在地里按個電話打去家就好了,我就可以打電話去家讓你快來,快來,不要磨蹭。”
“日子總有熬好的時候,這不,現在俺倆居然一人一個手機。夢想實現了,我到地里干活你時間長不來,我終于有電話打了,打電話去催你!”
“還有回回去趕集,我把車子騎到門口等你,左等右等你都不出來。一個大男人,不知道有什么好梳妝打扮的,你看俺,黃鼠狼上街,里外一張皮,多省事。”
“跟你過一輩子吵一輩子,你想你要是像小錢那樣干活,我能給你吵架嗎?人家小錢月亮地里都去掰大棒子,天不亮起來去磨剪刀割麥,伏天擱地里蒿草,都干到大晌午頭!想想,我要是跟小錢過一輩子得過得多有,該是一架都不會吵的吧。”
哎,想想你們倆到底是有多能吵,以至于我隨手都記下來這么多。
媽,你再后悔也沒用,“我那么煩你爸,我為什么不離開,那是因為我舍不得你們。沒娘的孩子壁門東靠門西,那個味多難受,你們姥娘從小沒娘就這么給我說的。再苦再難再吵,我都不走,看著你們長大。”
好吧,罪過,是我們拖累了你,媽,快八月十五了,我給你買月餅吃,給你買蘋果吃,別難過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