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臉沮喪地在警察局苦等。
讀書加工作,我在巴黎已經待了整整四年。我一直都知道這幾年巴黎治安不容樂觀,如果是在別處也就罷了,可沒想到連號稱全巴黎治安最好的17區也惡化至此了。
我不過就是等了個紅燈,那劫匪就沖上來毫不留情地敲碎了車窗搶走了我放在座位上的包。
這些年,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國游客出手闊綽,又尤其喜歡攜帶現金。所以,長著一張東方面孔就等于在臉上大大地寫了“有錢”二字。也因此,中國人在各地都特別受賊人青睞,巴黎也不意外。可很明顯,我要讓那劫匪失望了。若是他肯仔細觀察一下我開的這輛破爛的二手車,估計也不會把我選作目標了。
懊惱之際,警局內一對神態焦灼的中國老夫婦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手舞足蹈地說著蹩腳的英文,間或用中文焦急地交談,而顯然他們的英文并沒有辦法讓法國的警察聽懂。
我走上前去,為那對老夫婦義務當起了翻譯直到辦完了手續。
老夫婦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走還留下了聯系方式,說等我回中國再好好酬謝她。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舉手之勞而已,哪里需要什么酬謝。
終于輪到我,負責接待的是一個年輕的白人警察。他個頭不算太高,然而劍眉朗目,英俊得有些晃眼。此刻,他望著我意味深長地笑。
習慣了巴黎人的高冷,我被他笑得有點毛骨悚然。
“莫不是臉上沾了什么東西?”我胡亂地摸了一把臉。
那個警察愣怔了片刻,繼而笑意在臉上一絲絲地蕩漾了開去。
我終于惱羞成怒,提高了音量,用還算純正的法語質問道:“你笑什么笑?沒見過美女嗎?”
那警察見我惱了,溫聲道了歉。接過我手中的登記表,很快幫我辦理好了手續。
末了,那警察指著我的眉毛,笑著說:“小姐,建議你去下洗手間。”
當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花了一半的眉毛時,恨恨地洗了把臉。自己難得化了個妝,不想竟被那小警察笑得發了毛,一時不查,自毀妝容。一想到自己這副尊容竟還氣勢洶洶地在那小警察面前自稱美女,我又氣又窘。
我一臉郁卒地走出了警署,碎碎念道:“今天真是太倒霉了,難得開車出來想好好轉轉,就碰到這樣的事。早知道出門前看看黃歷。”
(二)
一周后,我接到了一個自稱雷歐警官的電話,被搶的包居然找到了。
接待我的還是上次那個小警察,原來他就是雷歐警官。看在他帶來了好消息的份上,我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他上次讓我出的糗。
辦完了手續,我雀躍地出了警署,雖沒對雷歐警官千恩萬謝,但好心情的我還是給了雷歐幾個異常燦爛的笑臉。
雷歐湛藍的眼睛里閃現了絢麗的神采,和同事打了聲招呼,跟著我一路出了警署。
當雷歐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的時候,我有些吃驚:“什么時候法國警察服務這么好了,還負責送客出門?”
我轉過身。
陽光很好,雷歐白皙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粉,藍色的眸子鎖著我:“白小姐,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我覺得節操掉了一地。我不得不承認,這種每天都在巴黎上演無數次的一見鐘情的戲碼,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的時候,還是有一點點小得意的。這說明什么?終于有人欣賞到我的美色了。雖然連老媽都無數次擔憂憑我的身材和長相是很難嫁得出去的。
可得意歸得意,我還沒有失去理智。我可從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更別說是在巴黎這種連空氣里都流淌著荷爾蒙的地方。
我淡定地對雷歐說:“謝謝你的欣賞,不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事實上,我的確有男朋友,只不過是曾經。若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遠走他鄉,只為了少聽一點關于他的消息,少一點與他遇見的可能。又或者可以說,我因著他的背棄,憑著一股執念,努力讓自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成長,不見就罷了,若是再見,就要閃瞎他的眼。
雷歐有一瞬的失望,不過很快就恢復如常了,笑著說道:“像白小姐這么有魅力的女士,有男朋友并不奇怪。不過還是很高興認識你。我想我們可以成為朋友。”說罷,在我的臉頰兩側各輕吻了一下。
我腹誹:“我有答應和他做朋友了嗎?他這種迷之自信從何而來?”我在心里翻了翻白眼,卻仍是唇角上揚,微微點頭,拉長了腔調說道:“很高興認識你,雷歐警官。”
(三)
令我萬萬想不到的是,雷歐竟是非常認真地要和我做朋友。他開始隔三岔五就邀請我以及我那并不存在的男朋友參加各種活動,公益的,私人的。“說好的高冷巴黎風呢?”我的腦袋因為找各種借口搪塞他已經運轉得越發緩慢。
然而,在雷歐這個“朋友”的持續熱情邀約下,我最終還是拒絕得不夠徹底,開始參與起他組織的活動來。
活動名目繁多,精彩紛呈,著實讓人應接不暇。
之前,巴黎在我腦海中的符號等同于數不完的古跡,有型有款的美男和美女,還有價格高到讓人咋舌的奢侈品。而雷歐讓則我看到了巴黎的另一面,那是不一樣的巴黎。
在乍暖還寒的春天,雷歐領著我們幾個人沿著一座不知名的荒山爬了四個多小時,最后在山頂安營扎寨。爬到一半,我差點累得像狗一樣直吐舌頭,死活不肯再往上爬。雷歐讓其他人先走,他在后面陪著我慢慢走。爬到陡峭的地方,他抓著我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我借著他的力道悄悄地偷懶。終是到了山頂,伙伴們已經支好了營帳。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只聽到寒風鼓動著帳篷獵獵作響。一伙人圍坐在熊熊的篝火旁,聊著聊著,不知誰起了頭,和著風聲,唱起了我不熟悉的法語民謠。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竟涌起了許久不曾出現的豐盈和寧靜。
巴黎的夏天并不太熱。跑步,游泳,野餐,騎單車,每一個有雷歐的周末卻都慢慢變得熱力四射。雷歐曾組織我們一隊人,找一個年代久遠的古堡住了兩晚。夜半三更,那老舊的建筑會傳來奇怪的聲響。我原本有些害怕,可想到雷歐就在隔壁的房間,慢慢就安定了下來。腦海中放電影一樣播放著關于古堡的種種,又生出了幾分興奮,忽然開始期待會不會有騎著掃把的女巫或是英俊妖冶的吸血鬼在那高高的穹頂翩然飛過。
還有在我最愛的秋天,雷歐會組織大家去撿栗子。金秋十月,瓦茲河谷省的森林里已經鋪滿了厚厚的樹葉。有松鼠探頭探腦地偷看,然后蹦蹦跳跳地躲進了樹林里再也找不到蹤影。空氣清冷且濕潤,我偷望著淺笑吟吟的雷歐,心中有棵栗子樹開始扎根抽芽。
(四)
若愛情只隨著歲月流轉自然生長該有多好。
可我們都知道,生命中總會有一些意外,愛情尤是。
當夏明的聲音從電話那頭響起的時候,我有片刻的茫然。
他說:“小白,我想你了,回來吧。”
他怎么敢?四年前,他那樣絕情地推開我之后,怎么敢再用這樣深情的腔調說想我?
回去嗎?當然!
若不去兌現那預演了無數次的重逢,我又要將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情安放在何處?
那些被我掩埋在深處的回憶慢慢鮮活了起來,連同之前的情愫,恨或者還有愛,也再次鼓噪了起來。百爪撓心,我再也看不到巴黎的繁華和寧靜。
我匆匆辭了職,買了張單程機票便毅然回了國。
臨行前,我將公寓鑰匙給了雷歐,倘若這次回中國能有個結果,那么法國和雷歐,可能要就此別過了。
雷歐湛藍的眼睛里寫滿了內容,可是他聰明地什么也不說,只故作輕松地說道:“白,我剛好有年休,如果你下個月還沒回法國。那就做我的中國向導吧!”
我點點頭,想和以往一樣嬉皮笑臉地開個玩笑,扯了扯嘴角,卻什么也說不出。第一次,對這個城市,生出濃濃的不舍。
我回國的第一時間就去見了夏明。看到我如此迅速地回了國,夏明異常高興。
談起我們當初的分手,他說當初是因為年少無知,抵御不住誘惑。可經歷了很多的人和事,才發現心中最放不下的還是我。
見他如此坦率,我事先準備好的責罵,憤怒,不甘,怨恨,忽然一下子就失去了攻擊的方向。我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夏明又對我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我并沒有拒絕,可在心底的某處,總有些惴惴不安。眼前的男人是我深愛過,也憎恨過的。可我知道,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了。
(五)
一個月后,雷歐給我發來了信息,只有簡短的幾個字:“白,我明晚的飛機到廣州,你能做我在中國的向導嗎?”
我的心沒來由的一陣慌亂。
我去機場接機。
雷歐一襲硬朗的風衣更顯得他挺拔俊逸。我有些愣怔地看著他迎面走過來,然后在他的懷抱中微微地顫栗。
我故作專注地開著車。
起先,雷歐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著他的旅行計劃。我慶幸他的“不聞不問”,認真地給出建議。
前方紅燈亮起,我緩緩地停了車。
“白,”雷歐終于鄭重地叫住了我,低聲問道:“你還會回巴黎嗎?”
我,雷歐和夏明圍在一張桌子坐下,縱然桌上擺滿了我愛吃的菜,我還是覺得食之無味。我當時一定是大腦短路了,才會答應雷歐要見夏明的請求。
他只是望著我,輕聲說道:“我想見一見那個讓你留下來的人。”我便如魔怔了一樣立即點了頭。
也許是男人的直覺,夏明對雷歐也并不熱情。雷歐也終于掛上了高冷的巴黎臉,禮貌卻疏離。我坐在他們中間,幫他們簡單翻譯著彼此的談話內容。氣氛冷硬而尷尬。
雷歐獨自一人去了他計劃中的那些地方,婉拒了我這個向導。他的臉書里掛出了旅途的照片。明明照片中的風景那么美,可我總是在那些優美的圖片中讀出了憂傷的味道。
旅程結束,他沒有見我。只發了一條信息:“白,我走了。中國是個讓人傷心的地方。”
我讀著那條信息,心里堵得透不過氣。
(六)
我和夏明按部就班地交往著。偶爾一起吃飯,看電影。
我嘗試在夏明的身上找回以前那種契合和愛的感覺。可原來,我所以為的愛,也許是在四年前夏明的決絕里,或者在這四年時光的沖洗下,更或者,在巴黎溫暖的陽光照耀下,就這樣,一點一點,消耗殆盡。
我后悔了。
我再一次打開了雷歐的臉書。
他的主頁終于有了更新,他再次掛出了很多張照片。照片里有我們一起露營的那座荒山,有瓦茲河谷的森林,我們常去跑步的喬治瓦勒邦公園。
那些都是我們曾一起看過的風景。
只是曾經明亮,歡快的色彩里,現在都只剩下一道暗淡的影子。
我的心一陣悶悶地痛。
我抬頭看了看夏明,他還在手舞足蹈地講述著他的宏圖偉業。可我忽然就覺得清晰且明確,無論他日后的生活輝煌與否,都再與我無關。
手指翻飛,我在雷歐的臉書里留了言:“親愛的,我明天的飛機。我們巴黎見!”
后記:
我從來不知道雷歐是如此沒有生活常識的人。
他已經不止一次把包子當成餃子扔進鍋里煮。后來吃過一次云吞面之后,又把包子扔進面條里煮。我被他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他就一臉諂媚的把他那張好看得人神共憤的臉湊到我面前。好吧,美色面前,哪里還顧得上生氣。
還有,自從他來過一次中國,就徹底變成了中國的迷弟。一有長假,就拉著我回國。可憐我的歐洲,美洲,大洋洲的旅行計劃,無限期被擱淺。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的風光不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