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踢魚”,莫說現(xiàn)在的城里人,即使從小住在鄉(xiāng)下,五十歲以下的人,也很難懂得是什么意思了。
夏日“三伏天”正午,烈日當頭,遍地起火冒煙,滿地的玉米棉花蔫了葉兒,被驕陽烤得沒精打采。不知疲倦的知了,在河邊楝樹上,此起彼伏地鳴叫,一聲聲越發(fā)給人增添煩躁。男人光著膀子,褲襠里僅丫著一條短褲,拖出一條長板凳,擱在樹下,在溽暑蒸騰下打個盹兒。女人沒法像男人那樣灑脫,再熱也得穿衣著褲,在灶臺上洗鍋抹盆,渾身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日頭毒毒地曬著,任憑人們詛咒罵娘,也不稍減一份威勢,人們望穿雙眼,總盼不來天際間一絲涼風。
可是,有人喊起“踢魚”,再毒辣的太陽,也擋不住人們的腳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窩蜂涌向河邊。一一這是我們老家莊稼人的盛大節(jié)日。
所謂“踢魚”,就是莊子上的幾十個男人,某個時間一齊下河,帶著每家都有的“踢罾”,大家一起合作,在較大的河面上集體捕魚。“踢罾”是一種簡易捕魚工具,三四尺長,二尺來寬,用四根細細的竹竿,撐起長方形網(wǎng)罾,三面繃起約二尺高的圍網(wǎng),一面敞著口子,連綴著一根可以提起放下的竹竿。捕魚時,一群男人光著上身,身著短褲,一字兒在河里排開,將“踢罾”按捺在水中,持罾人一條腿站穩(wěn),另一條腿不停地在水中攪動,將在渾水中嗆得暈頭轉(zhuǎn)向、東躲西藏的魚兒,劃入網(wǎng)中,手上感覺有魚竄入網(wǎng)罾,便迅速拎起提竿,將活蹦亂跳的魚兒,抄進隨手攥著的撈海(一種裝魚的小網(wǎng)兜)里。
這種集體活動,說不清什么時候組織,反正大家都在一個莊子上聚居著,莊頭上喊一聲,大家立馬就會聚集起來。通常是某個大熱天,在田頭集體勞動時,或者在某天吃過中飯以后,某一人提出倡議,大家一呼百應(yīng),幾乎所有男人立馬一齊下河。到了晚上,整個莊子上,到處都彌漫起濃濃的魚香。
“踢魚”時的熱鬧,絲毫不亞于逢年過節(jié)組織的踩街和龍燈社火,整個莊子上,不管男女老幼,統(tǒng)統(tǒng)涌到河邊。男人在莊子邊上匯攏以后,立馬分成兩撥,從某一河段的兩端,扛罾下水,女人則帶著小孩,拎著竹籃、水桶、布袋,緊跟丈夫其后,等著接魚裝魚。最高興的要數(shù)小孩,稍大一點的男孩,渾身脫得精光,嘴里叼著小布袋,緊跟著父親劃動的雙腿后面,俯下身子,渾水摸那些漏網(wǎng)之魚。其他孩子,則緊跟他們母親,在河邊奔走跳躍,分享大人收獲的喜悅。
我第一次跟著大人享受踢魚的歡樂,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那一年,夏天持續(xù)干旱了二三十天,河水降下了兩尺多,河床中心,水深僅及男人胯下。這天,眾人下河踢魚,我跟隨母親,在岸上奔前跑后,不亦樂乎。一群男人一字兒排在河里,個頭高的站在中央,個頭矮的,站在靠岸邊的水淺處。父親個子高,當仁不讓地站在河中央深水處。眾人在水中,并排向前攪水推進,與遠處河面上的另一群人,相互往中間包抄靠攏,逐步縮小包圍圈。大家一邊吆喝,一邊劃動著不深的河水,攪得水中的魚,沒頭沒腦地東奔西突,亂竄一氣,不時還有一兩條大魚,啪啪啪地躍出水面。這時,踢魚的人們就越發(fā)興奮,男人粗大的嗓門,一齊發(fā)出“噢噢噢”的喊聲,岸上女人和孩子隨聲呼應(yīng),歡呼雀躍,大家情緒高昂,現(xiàn)場氣氛熱烈。父親占據(jù)深水區(qū)域,這時撈海里便不斷有大魚往岸上傳送。一會兒,母親拎著的篾籃里,就有了七八條一二斤乃至二三斤的大魚。
在岸上跟著奔跑的小屁孩中,我是最開心的一個。看著有的人家竹籃里只有幾條小魚,面對著那些顯得無奈和沮喪的小伙伴,我忍不住朝他們吐吐舌頭,做做鬼臉,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歡樂和驕傲,心底下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
一會兒,河中兩支隊伍“會師”,逃不脫的大魚小魚都進了各家的水桶竹籃,男人們開始扛起踢罾,上岸往家里走。這時候,父親把母親叫住了,同時還叫住了那幾位一直在淺水邊踢魚的男人。他把母親手中沉甸甸的籃子接過來,把那一大竹籃的魚,啪啦啦一股腦兒的倒在地上,盡數(shù)挑出其中大的,扔進那些只有幾條貓魚的籃子。那幾個男人拉扯著推辭不要,父親不由分說,一一地推著他們趕快回家。
這時候,那些圍在旁邊、先前被我做鬼臉嘲笑的孩子,一個個笑逐顏開,有的還沖著我做起了鬼臉。我站在一邊,對父親的這種舉動,十分不解,原來的滿心歡喜,化作了不滿和憤怒。在回家的路上,我緊繃著臉不說話,也不朝父親看上一眼。
那個年月,誰家飯桌上平時都難見葷腥,我無法理解父親的做法。父親見我梗著頭不吱聲,邊走邊說,“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魚是大家一起撈上來的,怎么我們一家人吃獨食呢?”父親還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帶著滿肚子的不情愿,情緒低落,呱嗒呱嗒地跟著他往家里走。
剩下的那些小魚拎到家,他還要再扒拉出一半,叫我拎著,送到鄰居陶爹那邊。陶爹是一個孤獨的老人,腿腳不便,有很長時間,我都看不到他下地出工了。早些年,他在踢魚現(xiàn)場,也是一個好把式,只是現(xiàn)在年紀大了,已不能下河,他本來就沒有兒女,老奶奶死了以后,只剩下孤身一人。
晚上,全家人在油燈下喝著鮮美的魚湯,香噴噴的魚湯讓我忘記了先前的不快。收拾碗筷時,父親緩緩地說道,“小時候,私塾先生教我們《朱子》,里面說‘兄弟叔侄,須多分潤寡'、‘見貧苦親鄰,須多溫恤',這些話,至今還記得。我們家的人,對家族里的親人,對左鄰右舍,都要有憐憫慈愛之心,有福不能獨享,好處不能獨占。我們雖然人窮,只要鍋里碗里有點,就要想到別人。這做人的道理不能不講。念書上學,不光是識字斷文學文化,還要常把這些道理記在心中。”父親朝我看著,我聽不懂他前面說的什么朱子羊子,但后面兩句,意思還是有幾分明了。
父親沒有上過多少天學,他的這一點點知識積累,還是小時候私塾先生給他灌輸?shù)模俣啵舱f不出多少道理了。我默不作聲,心里明白,他這是在用他的辦法,教導我們兒女怎樣做人,怎樣處世。
后來,自己年紀一天天長大,閱歷一天天豐富,經(jīng)歷過不少生活艱辛,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我們慢慢地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那份用心,那份善良。? 202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