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一期［誰］。
筆落的那一刻，我覺得有必要寫寫他。
他是我的爺爺，曾給我關(guān)愛，給我庇護。然而，我卻一直都沒有懂過他。
爺爺出生于上個世紀20年代。每每想起爺爺，我的印象總是停留在我六七歲時。那時的爺爺，經(jīng)常拄著龍頭拐杖，佝僂著腰，眺望著遠方。
爺爺與我生活在一起的時光，是從我出生，一直到我讀小學五年級。可以說，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一直以我童年的視角尊重著他，仰望著他。在我心中，他是一位智者。同時，也是一個無法破解的謎。
1
爺爺和奶奶共生育八個子女，父親排行第六。父親守在爺爺奶奶的身邊，負責照顧他們的起居。我出生時，爺爺已有七十歲。自我記事時起，他就已經(jīng)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老人了。爺爺又瘦又高，塌腮，眼睛凹陷，臉上多處長著溝壑一般的皺紋，寫滿了故事。
身邊的人談起他，都說他是關(guān)里人。那是山海關(guān)的關(guān)。小時候的我還不能懂，關(guān)里的含義。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而爺爺，可能是插著翅膀，亦或站在竹排上過來的。
爺爺經(jīng)歷過很多歷史時期，其中能讓父親有印象的，就是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六〇年代，父親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
一次我在瘋跑了一下午回來，餓得不行，晚飯時狼吞虎咽。爺爺那會兒生了很嚴重的病，一直不見好，父親很焦慮。父親從爺爺房間回來看到我的吃相時，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經(jīng)常吸煙的他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地講起了爺爺。
他說，他想起了他小時候，挨餓的時候。
那會兒家里人口眾多，孩子們又沒有完全長大。艱難時期，大家的糧食都不夠吃。大人還好，孩子們正在長身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父親卻說，他沒有怎么挨餓。
他的小伙伴經(jīng)常念叨吃不飽，糧食經(jīng)常斷。父親礙于父母的威嚴，不敢去詢問，默默地觀察著家里的情況。當家里的存糧快要見底的時候，爺爺就離家而走了。戴著他的禮帽，穿著他的大褂，同時帶走一陣風。
三五天后，爺爺就回來了，依然戴著他的禮帽，穿著他的大褂。身后還有糧食，還有送他回來的牛車。待爺爺將糧食卸下，牛車就走了，和爺爺無任何交流。而且，每次回來，都是同樣的牛車，同樣的趕車人。
爺爺去了哪里，送他回來的是誰，那人為什么不來家里坐坐，糧食是怎么來的，這些問題，即便時隔多年，父親依然不知道答案。
我仿佛看見了爺爺，穿著他的大褂，消失在金色的夕陽下。幾天后又滿載而歸。他瘦弱的肩膀，是那樣的剛健有力。為了家人的生存，他究竟做了什么，恐怕只有爺爺自己清楚。
2
一年過年，眾伯伯們回來探親，爺爺?shù)男那橐馔獾暮茫瑤ьI(lǐng)著伯伯們玩起了牌九。要是放在平時，家里連撲克牌都不能有，更別說麻將、牌九這些了。爺爺堅決不允許家里出現(xiàn)任何賭博的跡象，就連母親偶爾去玩一下，都要看爺爺?shù)哪樕?/p>
可是那天，爺爺不但帶著父親和伯伯們一起玩，還教授他們一些玩牌的技巧。我當時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爺爺鄭重的告訴他們說：一定要記住第二顆牌。還有什么，我就完全不知所云了。只是簡單的推斷：爺爺對這項技術(shù)很精通。
后來聽父親說，曾經(jīng)有次爺爺喝醉了酒，講起了過往。
多年前爺爺有位嗜賭的朋友，當時輸?shù)蒙頍o分文，老婆也輸給了債主。除了老婆即將被債主帶走外，還要一起帶走尚在哺乳的孩子。那位朋友不得已找到爺爺時，他已經(jīng)把家里僅剩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他懇求爺爺出山，幫他把輸了的贏回來。
起初，爺爺是拒絕的。偏趕上債主來家里，催促那朋友將老婆送過去。爺爺不忍心看他們夫妻哀嚎著分離，就索性答應(yīng)了。但是有個前提，朋友必須以后不再沾賭，否則友情將不再。
最終，當然是大歡喜的結(jié)局。爺爺出手，幫他贏回了房子，贏回了老婆，還幫他贏得了幾畝田地。
爺爺打牌的技能是什么時候?qū)W的，又是什么原因不沾染的，這個無從知曉。只要是爺爺不想談的，別人就沒法從他口中探出風來。
我曾好奇盯著爺爺?shù)难劬矗耐咨铄洌宄海噶粒瑓s始終望不見底。我只能看見一個小小的我，好奇的我。
3
爺爺經(jīng)常對我說，要我認真讀書，因為他那個年代，沒有機會去安生學習。
我只知道，爺爺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了父母，后一直出門在外。從年齡上推斷，爺爺?shù)奈幕敹嘁簿褪乾F(xiàn)在的初中水平，但是爺爺?shù)念^腦很靈活。
我記事時爺爺已有七十多歲了，但是他的頭腦仍然異常的清晰。以前家里會養(yǎng)一些雞鴨鵝之類的家禽，待其中有受傷或者老去的便會拿出去賣，以貼補家用。
爺爺經(jīng)常說母親馬虎，每次賣小家禽時爺爺都會守在旁邊。那會兒計算價格的計算器還沒有普及，有的小販就拿了筆或算盤手工計算。經(jīng)常在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時，爺爺那邊就已經(jīng)有了答案，而且分毫不差。連小販都驚奇，這個老爺子，著實不簡單啊。
一般認為，腦子越使用，越靈活。可是那會兒爺爺已是年近古稀，他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躺在炕上，手里玩弄著他的一對兒玉球。爺爺?shù)氖趾艽螅菍河袂蛟谒浦胁煌５剞D(zhuǎn)動。那對兒玉球像是一對碧眼，相互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相信爺爺每天都在不停地思考，是回憶他的傳奇過往？還是在思考這個家族的未來？
爺爺原來玩的不是玉球，而是深沉，腦細胞活躍下的深沉。
4
與爺爺相比，父親就顯得愚鈍得多。經(jīng)常，父親在遇到困難無法排解的時候，都會在晚飯后單獨去找爺爺。
每每這時，爺爺都會關(guān)閉電燈，點上蠟燭，將無關(guān)人等趕出，房間內(nèi)只留他們父子二人進行長談。談過之后，父親都會豁然開朗。
我不解點蠟燭的用途。父親說，是為了找回他們小時候的感覺。父親小時候，兄弟眾多，特別是男孩子多，爺爺怕他們交友不慎誤入歧途，經(jīng)常在晚上和他們進行夜聊。那會兒沒有電燈，只有蠟燭。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畫面：在農(nóng)家土房的小炕上，一眾男孩子圍了爺爺坐了一圈兒，聽爺爺傳授他的人生哲學。
父親說，每次和爺爺聊完，他心里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整個人都通透了。
我不知爺爺?shù)降捉?jīng)歷了什么，才會積累那么多的生活經(jīng)驗。他就像是一本無字書，里面寫滿了無法看懂的智慧。又像是一杯酒，香醇，耐人回味。
5
一天晚飯后，全家人照例看電視。那臺黑白電視經(jīng)常飄著雪花，當時播放的貌似是一部戰(zhàn)爭年代的紀錄片。底片不是很清晰，但仍能看清。戰(zhàn)亂年代，人民流離失所，拖家?guī)Э诘娜藗兯奶幪与y。有的推著車，有的用扁擔挑著孩子。我在揪心的同時，聽見了“嚶嚶”的聲音。隨后，就見父親關(guān)掉了電視，照顧爺爺睡覺去了。
后來才聽父親說，就是用扁擔挑著孩子逃難的畫面，讓爺爺想起了他從河北老家逃難出來的場景。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再也無法回去了。期間曾往那邊嘗試寫信，可能是因為年代久遠，也可能是因為區(qū)域劃分的變更，寄出去的信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離家六十載，早已物是人非。就是那一次，我看到了爺爺?shù)拇嗳酢?/p>
有時我在想，我的身體中，流淌著爺爺同樣在外“漂”的血液。
6
爺爺不茍言笑，卻毫不掩飾對我的喜愛。我小時候口齒伶俐，記憶力好，而且行事干脆。爺爺經(jīng)常說，我遺傳到了他的精髓。他那個放好吃的的百寶箱，經(jīng)常對我開放。在他的孫輩中，我是最受偏愛的一個。
爺爺是在一個凌晨的睡眠中自然離世的。據(jù)說，離世前，他“忽”地從炕上坐起，不停地喚著父親的小名，喚著老家的地址，后又睡去了。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天，春風依然料峭。我走在送行的隊伍之中，一步一鞠躬，一拜便永隔。
時至今日，我仍無法找到確切的詞語來形容爺爺。他沉默，寡言，卻在那個亂世，養(yǎng)大了八個孩子。我只知道，爺爺讀過書，但不多。爺爺混過社會，但沒有做壞事。爺爺賭過博，而且深諳賭術(shù)，但及時收了手。
長大成人后的現(xiàn)在，縱然我已在社會摸爬了多年，但我依然還是無法懂爺爺。這樣謎一樣的男人，用他清瘦的身軀，支撐起了一個龐大的家庭，卻獨自承受了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爺爺是一本大書，里面寫滿了坎坷，曲折，磨難，隱忍，但是他卻將苦難束之高閣。
爺爺?shù)纳砩希袝r代的烙印。他的臉上，風輕云淡。他的心里，刻滿了滄桑。
7
爺爺過世的十八年后，我們終于找尋到了根。
曾經(jīng)的地界，現(xiàn)已屬于天津。老家的二哥來成都出差，當他隨一行人出現(xiàn)時，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不是因為外貌特征，而是那種一脈相承的親近感。
在爺爺走的十八年后，我們終于可以告慰他至死都未瞑目的英靈——他終于找到了家的方向，不用再漂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