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岀家”,文本一開始便作了詳細交待:不是因為覺悟,勘破“紅塵”;也不是因為甄士隱式的絕望,或柳湘蓮式的絕斷,或惜春式的自絕,而是因為健康原因:自小多病(第十八回)。這種情非得已,從一開始便墊定了妙玉修行的“底色”不“純”。
妙玉的祖上是“讀書仕宦”之家。岀身雖也優越,但如今父母、師父俱已亡故,又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第六十三回),一個人客居“西門外牟尼院”,境遇應是并不理想。是時賈府來招,正當天時地利,理應一說即合才是。但她并不慌張,而是以"候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為由拒絕——既有但心,也是矜持。王夫人很諳熟這類拒絕的含義,“下個貼子請她何妨”?——給足面子,以示尊重,也就來了。從此棲身大觀園這片凈土,若能歲月靜好,也算得其所愿。
劉姥姥進園之前,妙玉一直過著清修的日子,其生活與賈府并無多少交集——攏翠庵距怡紅院并不太遠,但她為清規所限,不能象釵、黛、湘那樣自由出入來往。青年人,或少男少女間那點美好、朦朧向往,于妙玉是可望不可及。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尤其鄰居是賈寶玉這樣一位溫文敦雅、世上少有的脫“俗"公子——畢竟她是因病岀家,岀家的是“身”,不是“心”。她的心還是蘇醒的、鮮活的、向外張望的、渴望貼近的。
賈母、劉姥姥一行人的到來,為寶玉和妙玉創造了難得的彼此觀察、親近的機會。賈寶玉曾風聞傅秋芳是個“瓊閨秀玉”,便“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第三十五回)。他和妙玉雖同處一園,但對妙玉之為人并無了解,所以一有機會進入攏翠庵,便“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第四十一回)。
“觀光團”首站在瀟湘館,林黛玉只來得及給賈母端上“一蓋碗茶”,王夫人就自顧宣布“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之后在秋爽齋吃早飯前,“丫頭端過兩盤茶,大家吃畢。”飯后在探春房中盤桓良久,出來坐船,又經過薛寶釵的屋子,賈母幫其大搞裝修,期間一直未曾喝茶。離開后到綴錦閣吃酒聽戲,是“吃過茶”后來至攏翠庵的。此次賈母便直接安排妙玉:“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吃茶”不為解渴,而是一種禮節,有對主人尊重拜訪之意。妙玉極敬賈母,給她單獨用了一只“成窖五彩泥金小蓋鐘”,其它人則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以示區別對待。但賈母只吃了半盞茶,便將自己的杯子給了劉姥姥——她一路吃茶,并沒有被別人在茶具上“優待”過,對劉姥姥也一直很親密,毫不嫌棄。
“家”里來了一幫客人,這幫客人又是東家,按禮妙玉該陪坐才是。但她卻悄拉釵、黛二人到“耳房”里吃“梯己”茶,棄眾人于不顧,其行為不免有些“蹊蹺”,象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固然可以解釋為她自有不拘禮法的一面。但是,“天性怪癖,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第四十一回)且“萬人不入他目”(第六十三回)的妙玉果然獨鐘釵、黛嗎?
釵、黛的外出,其直接效應就是給寶玉帶來了與妙玉小范圍相處的機會,——就象湘云入住瀟湘館使他有機會一大清早就跑到黛玉房中梳洗——他也果然沒有浪費這一機會——立即“隨”了出來,加入了三人小“團伙”,四個人說說笑笑。妙玉更是象小孩子炫耀好玩具似的拿出了“[分瓜]瓟斝”和”“杏犀?”兩個“高檔”茶杯。也許是寶玉的到來讓她格外珍惜,又或者是她的內心將寶玉看得十分親切,她將最好的茶杯——自己日常吃茶的專用杯“綠玉斗”獻于寶玉。
賈寶玉“無意”中拒絕了這一安排。他稱“綠玉斗”為“俗器”,并提醒妙玉“世法平等”:“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這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本來忘了自己是“出家”人,經此體貼的提醒倒十分高興,給寶玉換了平時不用的“湘妃竹根”的茶具。
攏翠庵品茶事件最讓讀者詬病的是妙玉對待劉姥姥的態度。
當攏翠庵的婆子收回那只被劉姥姥使用過的“成窖五彩泥金小蓋鐘”時,妙玉當著寶、黛、釵的面交待“別收了,擱在外頭去”。——她為什么如此“張揚”,不等眾人離開后再吩咐悄悄丟掉?
機靈鬼賈寶玉一聽就“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寶玉如此“會意”,正是因為嫌“婆子”臟這件事,一向是他自己的“專利”,是他出了名的“怪癖”,地球人都知道——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知”君。妙玉的“嫌臟”正是以此表達她對寶玉的贊同、她和寶玉是同類人。至于向寶玉解釋“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不過是在進一步向寶玉表白自己是無底限“嫌臟”、比寶玉更“嫌臟”——并非是她真有以至到砸杯那種程度的“潔癖”。她固然喜潔,但不至到“潔癖”的地步,因為“潔癖”是一種精神強迫癥,而她只是說說,這些響亮的口號都是發給寶玉聽——文本中并未給出她有“潔癖”的任何實際行動。她也未必真嫌劉姥姥臟,讓“小幺兒”們打水來給攏翠庵洗地的主意也是賈寶玉上趕著“幫”想出來的,是一種更“精致的淘氣”(第九回)——兩人在“比賽”,在通往“嫌臟”的路上,沒有最“嫌”,只有更“嫌”。這是一個靈魂在向另一個靈魂致意,“嫌臟”就是他們的接頭暗語——咱倆都是一樣的。事實上,連賈寶玉也未必真嫌婆子們臟,他也只是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盡可能靠近那些美好的事物。一旦形勢改變,如在給晴雯探病時,是連有“油膻之氣”的茶碗也是要先嘗的;或“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緊禮數來的。”(第五十六回)
當劉姥姥用過的杯子被賈寶玉當著妙玉的面“袖”了起來時,不但寶玉不嫌臟,妙玉也并不因此而嫌寶玉“臟”——這說明他們都沒有“潔癖”;自己用過的“綠玉斗”肯給寶玉使用也說明妙玉其實并沒有以致到砸杯的那種身理潔癖——“潔”的是內心,是對世俗利欲的抗拒,而不是外在。賈寶玉充分理解了妙玉借“嫌臟”對他的人格表示的認可、欣賞之情——這份情也是對他的一份“遐思遙愛之心”,就象他對傅秋芳那樣。這種被欣賞和認可的感覺是他除黛玉外在寶釵、襲人那里都得不到的——后兩者對他的本質都是否認的,一心要讓他改變。所以他對妙玉的這份友情告白很珍視。而林黛玉也正是因為對寶玉與妙玉間的這份特殊友誼看得明白,才會在后來寶玉“訪妙玉乞紅梅”時明智地阻止了李紈派人跟去的建議,因為如果有人與寶玉同去,就“反不得了”(第五十回)。
攏翠庵品茶,于“萬人不入他目”的妙玉來說,這只是她與賈寶玉的對手戲,其它人(包括釵、黛和劉姥姥)都不過是舞臺上的背景、陪襯,或是道具。當妙玉諄諄告戒寶玉“你這番吃茶是托他兩個(釵、黛)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時,無疑是在說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叫“他兩個”來,“你”就沒有來吃“梯己”茶的機會。而乖巧的寶玉也答以“我深知道的”。——真實的情況是,釵、黛二人是“托”了寶玉的“福”才被請去吃“梯己”茶的,因為只有請出“他兩人”寶玉才有“隨”過來的機會。
所以這一回中雖有一大群人在攏翠庵吃茶,文本的回目卻是“賈寶玉品茶攏翠庵”(第四十一回)。
明白了孤傲的妙玉眼里只有寶玉,釵、黛、劉姥姥等人對她不過是虛化的背景,攏翠庵品茶事件中的另一個公案——妙玉懟黛玉不懂茶水、是個“俗”人之事就不難理解了。
當林黛玉吃著妙玉的“梯己”茶,軟萌地問出“這也是舊年的雨水?”時,遭到了妙玉毫不客氣的一頓搶白,直稱黛玉為“竟是個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許多讀者心中也不免一沉,暗自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的品味揪心。或有人對妙玉給黛玉造成的難堪氣呼呼的,結合她曾說過要砸劉姥姥用過的杯子的話,以至得出妙玉虛假、虛偽、勢利、假清高等等罪名。這些都是讀者自己的過激反應,因為妙玉除了大聲嚷嚷給寶玉聽外實際上可什么“壞事”也沒做呢——不象襲人,一聲不響地“偷試”——搶白黛玉不懂茶, 是因為自己辛辛苦苦把那些裝有“梅花上的雪”的瓶瓶罐罐從南帶到北,結果是這壇自己珍藏密斂“總舍不得吃”的“五年陳釀”,其泡茶效果實際上跟普通的雨水并無甚區別!——連林黛玉“這么個人”都“嘗不出來”!
事實上,鑒別不出茶水品類的何止黛玉——賈母吃“老君眉”前不是也要靠問才能知道泡茶的是什么水嗎?別人沒問出黛玉那樣的問題,是因為他們對此并不好奇。能品出雨水雪水的只有妙玉而已——因為是她泡的茶。須知不但不能以一個人能不能品出茶水的品類來判斷其人是“雅”還是“俗”,即便一個人從不喝茶,一輩子只喝涼白開,與其人是“俗”是“雅”也殊無關系。更退一步講,連賈寶玉“這么個人”不也“不敢稱雅”,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第三十二回)嗎?
如果明白了妙玉這個小女子心中的那點“小九九”,就不難發現她對黛玉的“發難”,與針對劉姥姥發過的話是異曲同工的——在她的心里,寶玉是個“雅”人。“雅”是她對寶玉的定位,也是她潛意識中與寶玉除“嫌臟”外的另一個“接頭”暗號——在她的認識中,賈寶玉就是個又“嫌臟”(潔)又“雅”的人。此時黛玉的被“黑”和劉姥姥一樣,不過是“躺槍”,碰巧被妙玉當做了向寶玉表示“禮贊”的“道具”。而面對妙玉的自我和坦率,一向伶牙俐齒、“專挑人的錯”、以“小性”著稱的林黛玉不但未予反擊,反是很有眼色地“約寶釵走了出來”。這固是因為黛玉并未執住在做個“雅”人上,其對妙玉的體貼也可見一斑。
況且,就算是妙玉真的砸了劉姥姥用過的杯子,那又怎樣呢?——砸的不過是個茶杯,并不是砸人。賈寶玉不是也僅僅因為他的奶媽李嬤嬤吃了他的“楓露茶”,就砸了杯子嗎?李嬤嬤還是活蹦亂跳的。
攏翠庵里妙玉對劉姥姥和林黛玉發了幾句“狠”話,雖在誤會她的讀者中拉了些“仇恨”,但其性格顯然是贏得了賈寶玉的友誼。當其以“檻外人”為名號向賈寶玉“遙叩芳辰”時,寶玉這位“閨蜜”唯恐落后,曾拿著“檻外人”的名貼,向邢岫煙請教回個什么別號才能“相敵”。面對邢岫煙對妙玉的幾句“微詞”,這位“閨蜜”極力替其辨解:“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第六十三回)。
有友如此,亦是妙玉之幸吧。
下著“檻外人”名號的妙玉,不知是否曾讀到怡紅公子為她賦的詩——“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第五十回)。在悲憫的怡紅公子眼里,這位“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第五回)的美麗女子并不是“檻外”人——“檻外”的分明是紅梅,“檻內”的才是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美好事物、如孀娥一樣“思凡”的妙玉。
第五回中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落陷污泥中。”因歷史的原因,我們無緣得知高潔的妙玉最終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們不會忘記,在某個白雪紅梅的潔凈世界里,曾有一位美麗的妙齡少女,懷抱青瓷,手攀梅花,采集那片拒絕染塵、棲身梅樹的晶瑩冰雪。
而在遙想妙玉之為人之余,做為讀者的我們不妨反思:為什么有人并未做過任何壞事,只是說了幾句“刺耳”的話,就會為自己招來罵名(勢利、虛偽)?而有些人(如襲人)雖然做了壞事(如引誘寶玉“偷試”),但僅僅因為他的話說的動聽(如進諫),就會為自己贏得口碑?
對妙玉的“誤會”,難道沒有可能是作者故意設下的“局”,讓我們切身懂得,什么是“假做真時真亦假”?
注: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紅樓夢》(周汝昌匯校八十回《石頭記》)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