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故事】花箋·藤

初夏的平安京,繁花漸褪,綠意漸濃,正是入梅前難得的好天氣,但由于正值“物忌”時期,左大臣的宅邸闃然無聲,庭院中亦不見半個人影。只有紫藤垂著長長的花蔓,在微風吹拂下舞出優(yōu)雅的波紋。

房內(nèi)一位少女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障子前,她是左大臣的女兒,世人不知曉她的芳名,只喚她作“藤姬”。藤姬年方十六,是京城里的第一美人,自行了“裳著”之禮后,求婚者就絡(luò)繹不絕。只是這位小姐性子古怪,竟從未答應過任何求婚者的要求,甚至連今上天皇的入內(nèi)請求,都以種種理由婉拒了。

“小姐,這是桃園親王今早差人送來的信,還有式部卿宮、九條大納言、右大將家的公子……”侍女將一疊厚厚的書信和禮物堆在藤姬面前。

藤姬無奈地嘆了口氣,從禮物中拿出了一匹錦緞,那是陸奧國所產(chǎn)的信夫錦。當中還夾著一封信,打開來看是一首和歌——

奧州花布別樣錦,花影凌亂似我心。我心為誰亂如許,不為君故為何人?

藤姬輕笑一聲:“又是這般寒酸的贈禮,這般陳詞濫調(diào)的情書。右近,把這些都拿走吧。”

右近深知小姐的性子,雖不敢違令,也不免嘟囔道:“小姐,這么多的大臣貴族,王子皇孫之中,難道就沒有一個小姐中意之人嗎?”

藤姬搖搖頭:“沒有。不過若說想見的人,眼下倒是有一個。”

“是哪位大人呢?”右近很好奇究竟是誰能打動這位冷傲的冰美人。

“大江山的——鬼。”

右近“呀”了一聲,手上的書信掉落一地。“小姐,右近膽子小,你就不要開玩笑嚇我了。那大江山的鬼弄得京城人心惶惶,前幾天聽說右大臣家的小姐也被擄去了,好幾個陰陽師去了都無功而返,還險些丟了性命,朝廷也束手無策呢。”

藤姬望著天空,幽幽地說:“我倒真希望能被他擄走呢。”

右近吐了吐舌頭:“小姐不要亂說了,我聽人說那鬼長著蜘蛛的頭,人的身子,一張血盆大口能吃掉十幾個人,失蹤的姑娘們早已成了他的腹中餐了。”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大家都這么說啊。”

“那不過是坊間的流言罷了。我倒聽說那是個世間絕無僅有的美少年呢。因為生的太過俊美,讓全京城的少女都為之傾倒,但他卻對誰都無動于衷,拒絕了一個個姑娘的求愛。其中有個姑娘因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嗚呼。她死后化為了死靈一直纏著少年,硬是把他詛咒而死,化為鬼怪住在了大江山。”

“小姐又編故事騙我了,右近才不信世上還有這樣荒唐的事。”

藤姬也不與她多言,淡淡一笑道:“你不信也罷,我乏了,要小睡一會兒。”右近便退了出去。

藤姬躺了下來,一頭的烏黑秀發(fā)鋪在床榻上,動人非常。她喃喃自語道:“記得古書有云,若入眠時將衣袖反轉(zhuǎn),便可在夢里見到相思之人。如果此言非虛,請一定讓我見見這個絕世美少年啊。”說罷反轉(zhuǎn)過衣袖合上了雙眼。

藤姬醒來時已到了黃昏,四下里一片黑暗。藤姬喚了幾聲右近,也不見有人來應。她走到門口,院子籠罩在一層霧靄之中。雖說是處于“物忌”之中,但如此安靜也太不尋常了。

藤姬看了看門口貼的寫著“物忌”的紙條,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門去。一陣狂風襲來,藤姬以袖掩面。待風過后,卻見搖擺的藤花波浪中佇立著一位身著白衣的男子。

男子背對著藤姬,吟起詩來:

惆悵春歸留不得,紫藤花下漸黃昏。

藤姬知道來人并非人類。晝夜交替的黃昏時分自古被稱為“逢魔之刻”,來自異界的魔物們大多是在此時進入到人界的。

“敢問大人是——?”

男子回過身來,現(xiàn)出一張絕世俊美的臉:“不是你要見我的嗎?怎么倒問起我來?”

藤姬端詳了男子半晌,忽然笑起來:“怎么,大江山的鬼也讀《白氏文集》么?”

“我尚為人時乃是近衛(wèi)府的少將,后遭人詛咒而死才成為鬼怪的。”

“原來傳聞是真的!”藤姬興奮起來,她凝視著男子的臉,伸出玉指觸摸他英俊的面龐,心里想到:世上竟有男子會這么美!只需看一眼,就再也無法將視線移開。無怪那些求愛不成的女子會因愛生恨。我終于找到了可以配得上我的美貌的人了。

“帶我走吧,去大江山,你的居所。”

“你真愿跟我走?不怕我吃了你么?”

“你不會的。因為我是世上唯一能夠配得上你的美貌的女子,你亦是唯一能襯得起我的男子。我一直在夢中苦苦追尋的人,今天終于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我愿追隨你到天涯海角。”

“好吧,那就隨我來吧。”男子微笑著攬住藤姬的柳腰,將嘴唇貼近她的朱唇,猛地向外一吸。藤姬的眸子忽然失去了亮色,整個人也癱軟在了男子懷中。

男子仿佛把什么咽了下去,抹抹嘴角說:“女人的欲念真是可怕,死后還能造出這般的夢境。”他撫摸著藤姬的臉:“還有這么美的臉龐,究竟是想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才將它變?yōu)閷嶓w的?你不記得你自己是誰了嗎?”

話音剛落,藤姬臉上的皮片片忽然剝落下來,露出了一張滿臉雀斑的丑陋的臉。

“對,你本是左大臣家一介卑賤的侍女,因在葵祭上見過我一面,從此戀慕上我的美貌,每日托人寫些拙劣的情書來示愛。遭到我的拒絕后你心中郁結(jié),一病不起,不久便離開了人世。欲念未了的你化為了死靈,將我詛咒而死。我淪為了鬼怪,你的靈卻仍未安息,沉浸在自己營造出的夢境之中。是的,這幢宅子、這紫藤、還有藤姬這個人,全都是你的幻想。右近,這夢有多美,讓你至死都不愿醒來嗎?”

仿佛是回應他一般,右近的身體開始風化,頃刻間就消失于無物。但直到最后,她的臉上依然掛著甜美的笑容。

“你的欲孽如此深重,已無法成佛。而被你詛咒成為鬼的我,以后將如你所愿地以你們這些女人的怨念為食,長長久久地在黑暗中生活下去。”

男子仰天長笑一聲,拂袖而去。整座宅院也在頃刻間消失不見,只留下紫藤的花瓣飛旋著飄逝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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