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jié)我們兄弟姊妹都要在愉群翁母親家相聚。初一中午從火車站接上小妹妹,直接去往愉群翁。從伊寧市去母親處,必經(jīng)的這條國道,近幾十年來,不知走過了多少回。春去秋來,路兩邊的樹木長成參天大樹,又被砍伐;再成長為大樹。
那條路也是越來越寬,沿途兩邊的田野,近三十年來,耕地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建筑拔地而起,感覺城市和鄉(xiāng)村連接一起了,小時候遙遠(yuǎn)的伊寧市,現(xiàn)在從愉群翁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城市往四面八方延伸著。
好多次從伊寧市去愉群翁的路上,或從愉群翁回伊寧市的路上,特別是夏天的時候,酷日當(dāng)頭的夏天,我都會不由得想起很小的時候,坐著父親的皮咕嚕馬車去伊寧市的往事。
皮咕嚕車馬車,當(dāng)然是馬拉著走的車,只是叫皮咕嚕車是因為車咕嚕是皮的,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車咕嚕我現(xiàn)在還記得,是像現(xiàn)在的車咕嚕一樣的材質(zhì),車身是木頭的,就是木頭架子車,由一匹馬拉著,父親在生產(chǎn)隊趕過幾年馬車。
平時在生產(chǎn)隊拉草、拉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社員們?nèi)ヌ锢铮砩显倮貋恚斓臅r候,去煤礦上拉煤,回來由生產(chǎn)隊分給每家社員,煤礦一般很遠(yuǎn),父親每次出去隔一天才能回來,有時候排隊裝煤的車太多了,裝不上煤,耽擱的時間會更長。
父親去趕車去拉煤兩天不回來的時候,家里母親就很擔(dān)心,那時候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外出的人,晚上奶奶也會過來打聽情況,母親和奶奶就相互安慰著對方,說某次也是幾天沒回來,是因為裝不上煤耽擱了……
相互安慰了一會兒,又開始往壞處想,不會是車壞在路上了吧,那樣的話,大冬天,冰天雪地的,白天還行,如果晚上車壞了的話怎么辦呢……
就在母親和奶奶說話的時候,跟著奶奶過來的小叔叔和給我們做伴兒的姑姑打起來了,于是奶奶起身拉著叔叔回家了。我常常驚訝于我的記憶如此之好,那時候我是很小的,我記得當(dāng)時我坐在母親身邊,心里也是很擔(dān)心我的父親的。
第二天中午父親回來了,果然是皮轱轆車壞在路上了,父親拉煤回來的時間一般都是夜里,很少中午回來。
父親邊用肥皂洗著手,邊大聲給奶奶和母親說著這次去拉煤的經(jīng)歷,父親反復(fù)地往手上搓著肥皂,那一堆堆的肥皂泡沫,一下子就變成黑色的水了,從父親的手背上流到火爐旁的臉盆里,在臉盆里的水中瞬間暈開了去。
母親站在火爐邊上,手提鐵皮水壺給父親的手上淋水,淋一次,就等著父親打肥皂搓,一直到父親把手洗干凈,奶奶和母親都是不插話,聽著父親說。
原來父親的皮轱轆車夜里經(jīng)過大麻扎的時候壞了,路黑天又冷,父親只好卸下車,去農(nóng)邊的人家敲門求助,還真是遇到一戶好人家,讓父親留宿,并給馬提供了草。第二天吃過早飯幫父親修好的皮轱轆車……父親說這些過程的時候,還不忘給大家說笑話。
說那家維吾爾人,父與子、夫與妻之間的對話多么有趣,父親邊說邊用維吾爾語學(xué)了幾句,奶奶笑的眼淚都流了下來……一場虛驚就這么在談話間消失了。
不知道父親當(dāng)年,在那條通往煤礦的路上走過多少次,多少次是在黑暗的冬夜里,徒手搬煤、修車,在父親老年時,我給父親剪指甲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指都彎曲變形了,手指骨節(jié)都是突起的一個個疙瘩。
在多年往返于煤礦的和愉群翁,父親認(rèn)識了一家好心人,后來那家維吾爾人的母親還認(rèn)父親為干兒子,兩家一直有來往,直到我們長大,還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父親的維吾爾干媽早就不在人世了,講笑話自己先笑個不停的父親,也成了往事。
對皮轱轆車夏天的記憶尤為深刻,那是因為我常常就坐在那輛皮轱轆車上,跟著父親去伊寧市,那時候說,去城上。
生產(chǎn)隊每次派父親趕車去城上賣糧食,再買些農(nóng)具什么的回來,總之,要去城上了,父親很開心,第一天晚上就會讓母親準(zhǔn)備一下,自己要帶著我去城上,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一直以來受父親寵愛。
第二天,母親抱著我在大門口等父親來接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的父親趕著他的皮轱轆馬車,笑吟吟地走來,直到現(xiàn)在我眼前還會浮現(xiàn)那個場景,年輕的父親、有力地?fù)P著皮鞭,笑著朝我走來……
皮轱轆車上架滿了麻袋,是袋口相對著架了兩排,中間形成了一個自然的凹溝,麻袋架了幾層,那皮車顯得很高了,那時候皮轱轆車不知為什么都叫皮車,趕車的叫吆皮車的。
直到現(xiàn)在愉群翁人稱趕車為吆車,可能是因為趕車人會大聲吆喝拉車的牲畜吧,愉群翁人的語言就這么直接了當(dāng)。
再說父親把我抱上高高的麻袋上,讓我坐在那個自然形成的凹溝中,自己跳下車,“駕”的一個甩鞭,我跟著父親去城航上了。
皮轱轆車上了公路后,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照在我的臉上、身上暖暖的,最主要是心里,我坐在高高的皮轱轆車上,俯視著父親輕快在走在皮轱轆車前,一手拿鞭,一手緊拉著馬韁繩。
那拉車的馬兒,跑的快的時候,父親也是一路小跑緊跟著,不知過了多久,還沒到城航,我不時在俯視著路上的行人,那時候公路上也不見汽車跑,只有行人和毛驢車。
太陽越來越低了,曬的我都快蔫了,父親仰頭讓我喝早上灌瓶子里的水,又問我餓不餓,父親自己也有可能累了,跳上那車轅斜依在麻袋上。
到城航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父親趕著皮轱轆車直接來到車馬店,一個大院里四周都是一間間的房子,院里有馬槽,父親把馬拴在馬槽邊上,買了一捆草喂了馬,又給馬飲了水。
背著我在漢人街轉(zhuǎn)了一大圈,記得漢人街上吵吵咋咋,叫賣聲、吆喝聲,已經(jīng)快晚上了,還是人聲嘈雜,我覺得這就是城上,比農(nóng)村吵,人們晚上不睡覺。
父親抱著我,吃了雞肉、吃了馬如子,最后買了糖果兒,就是麥芽糖吧,回到了車馬店,晚上睡在大統(tǒng)鋪上,全是男人,關(guān)了燈天南海北地扯著閑話。
第二天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父親是怎么把那一車的糧食賣掉的,賣給誰了,怎么賣的?只記得父親給我買了一包吃的,大多是糖果,回去的路也比來時的路短了。
因為糧食賣了,車上放了一些給生產(chǎn)隊買的農(nóng)上,我坐在父親身邊,父親也跨在皮轱轆車頭上,只是我的臉,被夏日的驕陽曬焦了,我常常懷疑,我現(xiàn)在之所以膚色黑,是不是和當(dāng)年坐皮轱轆車去城上有關(guān)?
父親趕皮車去城上,大多數(shù)時間都會帶著我,不帶我去,也會從城上給我捎回糖果,有一次父親趕車從城上回來,帶回一第條綢緞被面,上面畫有龍鳳的那種大紅色被面子。
奶奶、母親、姑姑們都喜歡的不得了,摸來摸去的,我也摸著湊熱鬧,但我一生就記得,父親笑著給大家說的話,父親去紅旗大樓買線,看到柜臺上花花綠綠的被面子很漂亮,就用手去摸了一下,結(jié)果,父親粗糙的手指把綢緞的線給拉起來了。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父親用身上全部的錢,買回了那條繡有龍鳳的被面子,當(dāng)時的我只知道那被面子很漂亮,做成被子肯定很光滑的,母親和奶奶都怪紅旗大樓的售貨員太不講理了。
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在記得愉群翁的皮轱轆車的同時,一直還記得父親買回來的那條綢緞被面、以及父親那雙裂了口子、粗糙的大手。
愉群翁往事之:欲望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