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好幾個菜園，靠近池塘邊有一個主菜園，其他菜園都因為奶奶各種的一時興起而荒廢了，但是主菜園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靠近茅廁的斜坡上有一個斜坡菜園，這個菜園是奶奶偶然開墾的。在老屋方向的山坡上也有奶奶的一片菜園，奶奶專門用于種花生。最遠的菜園要穿過村子的主干道——一條柏油馬路，這也是趕集的必經之路，和村子最大的池塘，在一條長長的溝渠旁邊。溝渠旁布滿了各家的菜園，但是奶奶每次都能精準地找到自家的那一小塊菜地，這塊菜地奶奶主要種植油菜。

除了這幾塊固定的菜地，奶奶也擅長在家門口附近的任何一塊空地種植任意的蔬菜。比如奶奶會在茅廁附近肥沃的黑土旁種幾株南瓜，夏日的清晨天還蒙蒙亮，奶奶來到開花的南瓜藤旁。奶奶將一株南瓜花摘下，再就近擇一株茅草，奶奶小心翼翼地將摘下的雄花與雌花包在一起用茅草綁起來。我和姐姐在一旁驚呼，我只知道蜜蜂蝴蝶等昆蟲授粉卻不知道還能這般人工傳粉。幾天不見南瓜藤便長出了一個小小的果實。

奶奶在各大菜園里經營著豐富的蔬菜，一年四季奶奶很少歇著，奶奶早上做好早飯就扛著鋤頭出門了，到了飯點做了午飯，覺也不睡戴上草帽又出去了。我們還小的時候，奶奶不讓我們插手菜園的事，炎熱的夏季我們吹著風扇在家里吃西瓜，到黃昏了才見奶奶扛著鋤頭或擔子回來。奶奶是閑不住的，村子里的婦女和男人們仿佛在進行勞動競爭，悄悄地比誰家的蔬菜種得多，水家的稻子長得好，誰干活更賣力。而在這場競爭里盡管奶奶十分勤奮卻依舊覺得自己排不上名。

因為爺爺去世早，家里的地只有奶奶一個人經營。而種植水稻這樣的糧食作物沒有男人和一頭牛是干不了的。因此奶奶把稻田改造成了菜園，奶奶努力開墾各處的菜園，精心利用每一塊土地就是為了彌補種植不了水稻的缺憾。于是到了我和姐姐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奶奶開始讓我們輔助菜園的興旺。剛開始的時候，奶奶只讓我和姐姐拔草和澆水，后來奶奶干累了也開始準許我們用鋤頭翻地。起初我不理解，那菜園里一壟壟的地已經非常漂亮了，甚至每一壟菜地之間預留的過道距離都像經過測量一般的精準。但是每年開春要播新種子的時候，奶奶一定會把每一壟地都翻新，被鋤頭掀翻的地面露出了泥土新鮮的顏色，原本長在地里的雜草也被連根翻起。翻新一壟菜地要廢不少勁，我好奇地接過奶奶手里的鋤頭學著奶奶的樣子翻起地來，我揮不到三五下就氣喘吁吁，堅持久一些時手上就被磨起泡，碰一下痛的不得了。而奶奶的手是絕不會被磨起水泡的，因為奶奶的手掌里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子。這繭子是勞作的歲月贈送的一幅好手套，是干活的得力幫手。

開春是奶奶最忙的時候，她忙著翻地播種。奶奶在地里給每一顆種子預留合適的余地和空隙，再在地里鋪上草木灰和牛糞，小心翼翼地將種子撒進去。我和姐姐則提著一桶水跟在奶奶身后，奶奶每覆上一顆新種子的泥土便要澆點水下去。而把控水量的技術活只有奶奶能做。白菜、萵筍、包菜、辣椒、豇豆、茄子、玉米、蘿卜、黃瓜、土豆、芋頭、涼薯、紅薯、西紅柿等這類常見的蔬菜奶奶都會種一些。白菜和包菜這類生長周期短，對生長環境要求不高的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播種。但是黃瓜和豇豆只能在春季播種，并且都需要提前準備爬藤所需要竹竿。而奶奶經驗豐富，早就在廢棄的柴房里準備好了大量竹竿和鐵絲。

夏季是菜園最茂盛的季節，屆時青紅辣椒都結果了，黃瓜、豇豆從藤上吊掛下來，紫色的茄子也來湊熱鬧，菜園子里的顏色達到了豐富的極致。而夏季也是各類昆蟲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蜜蜂、蜻蜓、蝴蝶、蛾子等昆蟲都來菜園子里湊熱鬧，也想沾沾果實的喜氣。它們在田間地頭嬉戲飛舞、交配追逐，好不快樂。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賣力地釋放著一年中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這是清晨的景象，過了晌午菜葉子們都被曬焉了。夏季太陽毒辣，奶奶再怎么心系菜園也不會正午時分去澆水。太陽快落山時奶奶會帶著我和姐姐去各個菜地里澆水，菜地大多依傍著池塘，所以澆水比較方便。而一瓢水下去，被曬焉了的菜葉幾乎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吸收著水分，不一會兒菜葉子們便都立挺挺的了。而第二天循環往復，整個夏季都要不斷地澆水。奶奶和太陽進行著時間上的賽跑，力求保持菜園子夏季最旺盛的生命力，因為有些果實長在地底下，熬過了夏季便可以豐收了。

涼薯、紅薯、土豆、蘿卜的果實便淺淺地長在地里。他們的收獲不像茄子和辣椒，摘了果實，枝干還可以繼續留在地里孕育其他辣椒或茄子。一旦奶奶準備翻土收獲紅薯、涼薯土豆時肯定是挑著擔子來的。奶奶會把握適當的力度，保證一鋤頭下去不會挖爛果實。這要經驗非常豐富才能做到，因此我和姐姐只能在一旁將果實上的泥土抖干凈裝進簸箕里。奶奶一趟一趟地把紅薯挑回家堆在一間空房里，豐收的紅薯堆成小山，這是未來一年紅薯的量。紅薯耐放，且可制成紅薯干、紅薯片、紅薯粉。紅薯即可做主食又可制成零食，是村子里最受歡迎的農作物。

而有的作物冬季才開始種植，那便是土豆。我見過奶奶撒種子、插苗子等各種方法種植新作物，卻唯獨在見了土豆的種植方式時感到驚訝。奶奶將提前準備好的土豆切成四塊裹上草木灰浸入淺水中等待發芽，再將發芽的土豆苗放到新翻的地里種植。新苗從地里吸取養分，生命便進行了新的輪回。冬季的菜園十分蕭條，只有一些耐寒的白菜、包菜頑強生長著。但我想，只有經歷了夏季旺盛的人，才會在見識到冬季蕭條時感慨季節的魅力。冬季也無須喪氣，生命的輪回終有界限。若沒有冬的襯托哪能知曉春之潤、夏之魅、秋之不易呢？

菜園子像一個縮影，里面生存的農作物和昆蟲的生命周期雖然不盡相同，但是生命的長度卻都恰恰限制在了一個太陽的公轉周期。一年四季，生命更迭。發芽、綻放、結果、休眠，人類何其幸運能夠參與打理這場生命的宴會，見識它們的魅力。

我在奶奶的影響下也“開墾”過自己的野菜園。春季一個村民挑著放滿玉米苗子的擔子從我家門前經過時，掉落了五棵玉米苗子。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們。我興奮地從家里扛來鋤頭，學著奶奶的樣子翻新土地。我在雞籠子里找來一些雞糞和著灶里的草木灰做肥料。就這樣把它們種在了屋后的空地里，我每天放學回家都去小心翼翼地打理它們。為了使小菜園豐富起來，我去到奶奶的主菜園里偷偷移植了幾株小蔥、大蒜種在玉米苗旁邊。再拾一些小樹枝圍著小苗們插成一個圓形籬笆，小菜園子也像那么回事了。我滿心歡喜地照料它們，到了夏天竟有三株玉米苗開了花，秋季時真收成了幾個玉米棒子。

這是奶奶對我無聲的教育。那便是與土地做交易。把種子埋進土里，在水分和養料的滋潤下，種子伸出觸角，一面深入大地汲取養分，一面破土而出沐浴陽光，向下的是根，長而多分支，只為與大地形成更深的羈絆；向上的是葉，寬而多錯落，只為與太陽產生更多的接觸。在光、雨、人、蟲、時間的干預下，各色種子開各色花，結各色的果。與土地交易吧，土地不會虧待你，土地不會虧待任何人，勞動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