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鞋廠做保安。這家鞋廠其實是一家大廠的分廠。所以保安除了一個總廠派過來的“大塊頭”,其余兩個便也是臨時的。我和阿壽都屬“苗條”一類,能坐上保安的位置自然有些來頭,所以他也不敢把我們怎么樣,相反時常成了我們的“擋箭牌”,我們就在他的“管理”下享受著充分的自由。
但是“大塊頭”也有比我們優越的一面,那就是他有一個特別溫柔的女朋友。據說那個四川女孩已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三四年,時常眼巴巴地從總廠跑過來,然后每次都眼淚汪汪地回去。“大塊頭”甚至大言不慚地說什么女人就像墻上的泥。
我們都對他把那樣溫柔的女孩稱為女人異常反感,但同時也總弄不明白,那個女孩到底迷戀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什么。這個家伙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女孩的癡情有滋有味地過著他的日子。
我和阿壽在他的炫耀里陷入了更加無聊的境地,我們就開始商量也要找一個紅粉佳人來拍拖一回。
二
全廠三條流水線近三百人,有七成以上是女孩。
有一次又輪到我和阿壽共同值班。我們約定在車間里各自找一個女孩,然后再一起確定“拍拖方案”。
其實我不用找。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發現了一個叫琴的女孩。她在C線的中段畫膠線。她把一只鞋子放在轉輪上輕輕一轉,整個鞋子的膠線就畫好了。她那樣優雅的動作和眼底的憂郁深深地吸引了我。當然,在此之前我只局限于遠遠地看她,并沒有動什么念頭。這次既然借著阿壽的慫恿,就有了一點勇氣想試一試。
阿壽在A線、B線、C線來回地走著,我也裝模作樣地到處“巡視”一番。全廠的員工要是知道我倆的動機,不知會笑成什么樣子。
回到保安室,按約定我和阿壽各自用一張紙條寫一個名字,然后交給對方,看看兩個人各自都看上了誰。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能被阿壽笑話。阿壽那汕頭人的性格,見我臨時變卦不馬上和我翻臉才怪。我便壯一壯膽,在紙條上寫上“葉思琴”三個字,折起來交給阿壽,阿壽也笑嘻嘻地把他寫的名字交給我。
等我們各自展開紙條,不禁同時變了臉色,原來我們寫的竟然都是“葉思琴”。
我萬萬沒有想到平時吊兒郎當的阿壽也會有這樣的眼光,廠里比葉思琴漂亮的女孩不少,他怎么就偏偏選中了她呢?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了。
阿壽竟然也有些臉紅,仿佛被我揭穿了秘密似的。但既然出現了這種情況,同時追同一個女孩顯然是有不明智的,我們又誰也不肯“換一個”——一分鐘之內就換人,也太膚淺了。最后,在阿壽的提議下,我們商定了一個“君子協定”:第一個月阿壽先來,到下個月的今天如果沒有什么進展,他就讓位給我。這對我來說應該是一個“不平等條約”,但我知道阿壽的脾氣,所以就讓他了——如果他是真心的,葉思琴難道不同樣是幸福的嗎。阿壽見我答應了,當即表示要承包我一星期的夜宵。
我裝著很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卻不爭氣地有了一絲沮喪。
三
憑著我們的關系,我們很快從廠辦公室弄到了員工登記卡,把葉思琴的情況弄了個一清二楚。葉思琴是湖南人,和我算是“鄰居”,今年才十八歲,入廠不過10個月,比我早5個月。整個過程,我只是阿壽的幫手。但我暗地里留心了另一個人:沈阿云,她是葉思琴的同鄉,年齡和葉思琴差不多,是和葉思琴同時進廠的,在C線后段包裝組。我想這個女孩也許有一天會對我有用。
阿壽志在必得地開始行動的時候,我卻開始悲哀地想:涉世不深的葉思琴,她能抵擋得住阿壽那花花公子的誘惑嗎。
四
此后的日子,阿壽果然開始以各種方式接近葉思琴,我也有意無意地結識了沈阿云。其實沈阿云也是不不錯的女孩,給我一種聰明賢慧的感覺。但我不敢和她有太深入的交往,我的心里總是想著葉思琴。
阿壽憑著向我討的幾個點子,加上他自己的一些伎倆,竟然也漸漸地和葉思琴熟識起來。后來還總坐在葉思琴的工位上,笨手笨腳地幫她畫起了膠線。看到阿壽眉飛色舞的樣子,我突然恨透了他,也有一點怨恨葉思琴。有一次我在幫沈阿云折紙盒的時候,阿云忽然問我,聽說和你一起玩的那位好像在追琴琴,看起來蠻殷勤的呢。我答非所問地說我不也正在幫你折紙盒嗎。阿云聽了怔怔地看了我好一會。而我卻在想琴琴這樣可愛的名字怎么能和阿壽這樣怪怪的名字聯系在一起呢。
就在我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對面利威手袋廠的林堅——我的同鄉找到我,并給我帶來了他才讀完初中的妹妹阿秀,要我介紹進我們鞋廠。這當然不在話下。林堅臨走交代我他妹妹是一個外表文靜,內心倔強又特別敏感的女孩子,要我好好照顧她。我說有我在你怕什么呢。后業阿秀就分在C線最為輕松的包裝組,和阿云隔了四個位置。
阿秀的到來無疑給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但隨之而來的很多事卻令我頭疼,真應了林堅那句話:千萬不要把她看成十七歲的孩子,而應該把她看成十七歲的大人。
五
這段時間,阿壽的進展似乎很緩慢。不僅沒見他再畫什么線了,而且似乎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阿壽每每死皮賴臉地呆在葉思琴旁邊的時候,葉思琴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做她的事。看到阿壽的窘境,我心里竊喜不已---看來阿壽離黔驢技窮不遠了。
但阿秀卻開始讓我頭疼。阿秀一下班就喜歡呆在我的住處,似乎呆在我那里她就有某種優越感,就能嚇得那些女孩怕她。她是和阿云共一個宿舍的,不知怎么才幾天就和宿舍的所有女孩鬧翻了,和阿云更是鬧得水火不相容。看到我和阿云在一起她就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弄得我好不為難。不過有一點她讓我高興,就是她喜歡親熱地陪我上街什么的,讓我可以在阿壽和“大塊頭”面前風光一把。
“大塊頭”依舊和那個四川女孩保持著那種不明不白的關系,雖然他幾次吹噓要把那女孩甩掉,但他始終沒有找到新歡。
阿壽的神態已漸漸沮喪,因為一個月的限期已快到了。
六
日子在我一天天的盼望中滑過去。
阿秀儼然以我的“那個”自居,我心中暗暗叫苦。這時林堅才告訴我她就是因為和班里的男同學早戀才棄學打工的,我真的小看了現在的十六七歲的孩子。想想七八年前的我們,就連和女同學說話都很臉紅,和他們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這個時候,阿壽鄭重地告訴我,他徹底失敗了。他請我和阿秀吃夜宵的時候,喝了很多酒,一副落魄公子的樣子。他說她是冰山上的雪蓮,冷得讓人無法靠近。
我知道他失敗的原因,他只看得見她的漂亮,卻看不見她的憂傷。
阿壽一邊說話一邊望著阿秀。阿秀的臉正紅得像火燒一樣。她也煩,她也喝了好多酒。她也沒有朋友。
只有我是清醒的,我想屬于我的最美麗的時刻就要來了。但我忽略了一點,阿壽色迷迷的眼睛已經盯上了天真幼稚的阿秀。
七
阿壽果真履行諾言,撤出“戰斗”。他說忍受不了自己的失敗和“大塊頭”三天兩頭的鬼混,不多久便申請調往了總廠。后來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總廠離女工宿舍很近。
我當然不敢貿然開始行動,一個保安去了另一個保安又來了,總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我要慢慢利用沈阿云來接近那朵“冰山上的雪蓮”。另外,我還要處理好與阿秀的關系。
但奇怪的是,阿秀突然不來纏我了,一下班就常常沒了蹤影。開始我還以為這個小孩子變聰明了,后來才知道我完全錯了。
屬于我的機會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那天我無意間發現葉思琴在自己的廠牌上密密地貼著很多小標簽。把名字工號什么的全遮住了。這在我們廠是不允許的。我便在她和沈阿云手挽手下班的時候故意叫住她們,她們兩個人顯然都吃了一驚。我又故件嚴肅地說:“看看你的廠牌是怎么回事?”她果然嚇黃了臉,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我不敢再嚇她了,見到沈阿云也在生氣地看著我,就趕緊說:“哦,你是沈阿云的朋友呀,算了算了,不知叫什么好名字,要這樣蓋著不讓人看的。”她就掀掉了幾個小標簽,把那個我默念了一千遍的名字展示給我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后來每到下班的時候,我便要故意搜尋她的眼睛,后來便也像阿壽一樣,時常陪著她做事。由于沈阿云的關系,她對我的信任也比較多一些。但我提醒自己,絕不能像阿壽一樣,急功近利。我一定要先懂得她,然后才能更好地對她。
后來又有一個晚上,廠里要求加通宵班,我便向“大塊頭”申請值通宵夜班。“大塊頭”求之不得,吃完飯就喜滋滋地帶上他的四川女孩玩去了。
在這間鞋廠上班,其實很辛苦,每天七點鐘上班,中午加吃飯休息才一個小時,晚上也是一個小時,加班經常要到凌晨一點。所謂加通宵班,不過是在疲憊的基礎上,再多上六個小時而已。
但我那時卻渴望加通宵班。因為加通宵班我們保安可以鎖上大門,在流水線上值班。那么在那樣的夜晚,葉思琴又該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呢。
但夜晚流水線上的緊張程度完成破壞了我想象的閑情逸致。我只看見她越來越疲憊的流滿了汗水的臉。盡管她的手勢很快但那鞋子仍堆積起來,因為沒有完工就不能放到流水線。別人趁空閑去打開水喝,她卻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車間里到處響著干部們的催促聲和喊叫聲。我一個晚上幾乎都呆在她的身旁,我生怕一走開干部就會罵她。另外,我得不斷地給她打開水喝。但對于畫線,我卻幫不上什么忙。后來我終于通過關系,叫組長再調了兩個人過來,她才松了一口氣,并勉強對我笑了一下。我心里真是甜得不行。
天亮的時候,葉思琴和我肩并肩走出大門。白天休息一天,我們約好下午去街上玩。
我的進展好像有些太快了?我茫然自問。
八
沈阿云不知怎么就對我變了臉色,常常很兇地對我,不準我到包裝組,不準我靠近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大聲地趕我,和以前的聰明賢慧判若兩人,讓我好幾次大失面子。雖然我確實有點對不起她,可我也沒有得罪她呀。
好在這時葉思琴對我好起來,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吃夜宵的時候,她卻突然說起阿壽的事來,最后又挺孩子氣地說:“男人都是白眼狼。”我這時才意識到她不是簡單的十八歲,她在感情方面的閱歷也許比我還豐富。男人真的都是白眼狼嗎?我想起“大塊頭”,想起阿壽,難道阿壽把我們的“協定”泄露給她了嗎,那我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但葉思琴說完這一句,就已經哭了。她說你認識喬志亞這個人嗎。我說我不認識呢。她說就是對面利威手袋廠的,常常跟林堅在一起的那個人,人們都叫他阿亞。我這時才知道是有這么一個男孩子,和林堅來玩過一兩次。葉思琴說你知道嗎,我就是跟他來的,他進利威,我進這里,10個月了,他從來沒有來看過我。我真恨他,可又不知道該怎么恨……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陣悲哀——不是為她,而是為自己。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不公平的世界,我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可是,我還得把我的角色扮演下去。葉思琴說,別人都說你在追我,也許你是真心的,但我的心卻沒有了,因為喬志亞,我什么都沒有了,男人都是白眼狼……她漸漸語無倫次,她這個孩子氣的比喻說明她年紀真的還小,可是她那意亂情迷的樣子卻又確實像個大人。唉,我真不懂她們這些十七八歲的愛情,可她們又特別讓人心疼---她們還沒有經歷多少人生,就這樣地不可避免地受傷了。
我可以讓她從喬志亞的陰影里走出來嗎?我想我應該盡一些努力,盡管也許不太可能。
九
我找林堅了解喬志亞的情況。林堅不以為然地說:“喬志亞的女朋友多著呢,豈止一個葉思琴?現在誰還管這些事呀。”我說:“喬志亞不是在玩弄人家感情嗎?”林堅聽了哈哈大笑,說:“到底是讀書人,還曉得談感情。過幾天你就知道了,在外面打工又苦又無聊,誰不找幾個女孩玩玩呀,誰認真誰就吃虧。再說,大家也是兩廂情愿嘛!”
林堅的話讓我有些陌生,但又覺得好像很現實,比如“大塊頭”,阿壽,喬志亞,還有我們的協議,還有眼前這位老鄉。在這個女孩幾倍于男孩甚至幾十倍于男孩的地方,多少人在做著這樣的“愛情”游戲。我這位老鄉,出來才兩年,據說女朋友就已經換了七八個了。
葉思琴卻始終沒有醒來。有一次帶她上街,她突然不走了,站在街上淚流滿面。我正好生奇怪,忽然看見前面喬志亞騎車帶著一個女孩一晃而過。就這么一下子,我知道葉思琴已經到了什么地步。她一次次地說忘記他了,可是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現,她還是那樣不可救藥地傷到極致。
我想我只有勸她離開。
十
在那個傷感而多情的秋天,葉思琴真的和我不辭而別。她托沈阿云留了一張紙條給我,說她發現自己真的很幼稚,決心聽從我的勸告,回去再學兩年技術,也讓自己長大一些。說她之所以要不辭而別,是為了避免更多的傷害。我但愿她說的都是真的,但愿她不是因為無望和悲傷離開。
但她是真的走了。她工作的地方已經換上了另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女孩。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阿秀也突然回家了,是被林堅惡狠狠地逼回去的。據說阿壽也離開了總廠,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我好像也該走了,在這個多情而傷感的季節。我慢慢有了我自己的計劃,我不能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耗盡自己的青春。
當我把我的決定告訴我惟一的朋友沈阿云的時候,這個一直對我很兇的女孩怔了很久,忽然間淚如雨下。她很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吧,你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的腦海浮光掠影般顯出我們相識的過程,我突然意識到有一種情感一直被自己忽略。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遲了,我得走了。
我看著她很久,她突然伏在我的胸前慟哭。我沒有動,一任她的淚水打濕我的衣衫。
我們都知道,一切,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十一
到家的時候,已是十一月。空氣中透著絲絲涼意,那些熾熱的日子已經離我遠去。
這時林堅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阿秀已經嫁人了。她是自己偷偷地打了胎,又匆匆回來嫁人的。她母親被氣得大病一場。
這時我才想起阿壽的突然離廠和阿秀那些行蹤不定的日子。有些故事一直在發生,只我我一直看不見。
再見到阿秀,她已是一副蒼白的樣子了。見到我,眼里還閃出一絲神采,或許因為我,她想起了那段原本燦爛的日子吧,但接下來,就是長久的沉默。
那些倔強和敏稅,在她身上已經蕩然無存。她的眼睛呆呆的,一直望著遙遠的天空。
我的內心一陣疼痛。我想大喊一聲,阿壽,你是白眼狼!還有喬志亞,“大塊頭”,也是白眼狼!還有林堅,還有我自己,也都不是好東西。
葉思琴說得對——
男人都是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