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讀到李瑞暄寫的:“此次在外謀生的經歷,使女兒倍感能讀會寫,有文化的重要。懇請父親大人,一定要堅持讓妹妹上學。如果家里有困難,我可以從工錢里給妹妹寄學費回家。”
李瑞暄深知,不論是傳統習俗,還是家里的慣例,重男輕女是不言而喻的。弟弟們上學讀書必然沒有問題,但是,家里能供妹妹讀幾年書,還真不敢確定。她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家里還真就差點交不出所有人的學費了。到時候會犧牲誰,還真不知道呢。
李鳴岐看著泣不成聲的小女兒,頗為不自在地說了聲:“我們還能不讓小丫頭片子上學嗎?純屬瞎操心!”
李瑞暄的來信像一陣春風,帶來了親人的消息,溫暖了李家人的心。大家知道了,在遙遠的北方,自己的親人安然無恙地生活著,安心了。
春風日漸溫暖,小草冒出若隱若現的綠色,枝頭樹梢隱隱約約蘊含著各種花苞、葉芽。大雁在排空而過,燕子開始在屋檐下呢喃。春天真的來了。
李瑞昀接到一位商會朋友的邀約,出門參加了一次商會舉辦的小型春茗活動。在活動中,有人聽說李瑞昀一直在家休息,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其實,李瑞昀本來是無心出門參加這樣的活動的,但是李鳴岐告訴他,把自己關在家里是不會有機會的。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積極去尋找機會。他勉為其難地來了。
看到別人明顯驚訝的眼神,李瑞昀敏感的心緊縮起來,臉上卻要保持著不動聲色的樣子。他有些后悔來參加這樣的活動了。
他落落寡歡地坐在一旁,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與周圍的歡聲笑語格格不入。
“李先生,你好!”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突兀地響起,“請問我可以在這里坐一下嗎?”
李瑞昀抬起頭,看見就是剛才對自己特別注目的那個人,心里有點膈應,卻也不能表露出來。他淡淡地回答了兩個字:“請便。”然后是一副不想多交談的樣子。
那個人似乎完全不在意李瑞昀的冷淡態度,熱絡地說:“李先生當年獲得國際攝影大賽的金獎,是咱們K市攝影界的驕傲啊。”
李瑞昀不好意思讓對方難堪,只好繼續淡淡地回答:“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那人不屈不撓地繼續和李瑞昀攀談。他殷勤地問道:“不知道李先生是否知道大丸百貨里面的寫真部?”
“大丸百貨里面的寫真部?”這個導致自家照像館倒閉的罪魁,他如何不知?李瑞昀感覺被羞辱了。他幾乎是怒從心頭起。但是,一貫的教養和性格使得他不會使人當場下不來臺。他只能用冷冰冰的聲音回答說:“當然知道!”說完之后,他站起來,準備離開這個人。
那人看出李瑞昀的情緒不對勁,趕緊站起來,伸手拉住了李瑞昀的衣袖。他急切地解釋說:“李先生,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你,實在是有事相求,請你再略坐片刻。”
李瑞昀不悅地看著自己被拉住的衣袖,真想直接拂袖而去。又是性格使然,他做不出來當場讓人下不來臺的事情,只得氣哼哼地坐下來。
那人看到李瑞昀坐下,趕緊說出自己的請求。
李瑞昀從開始的漫不經心,到后來驚訝,到略有所思,最后沉吟不語。
那人無比誠懇地說:“我知道自己這樣突如其來的請求太過冒失,實在是事情緊急,而且今兒個有緣遇到李先生,所以就冒昧打擾了。還請李先生多多包涵!”
李瑞昀沒有當場答應那人的請求,只說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那人滿口答應,說:“那是自然,理解、理解。”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希望李先生盡早作出決定,我靜候佳音。”
李瑞昀急匆匆趕回家,一陣風似的刮過院子,直奔上房東屋。他來不及脫下大衣,就對有點詫異的李鳴岐說:“爸,我今天遇到了一個人,他說了一個事兒,我拿不定主意,還請爸爸給參詳參詳。”
李鳴岐還沒有開口,跟在兒子身后進門的王桂枝先提醒道:“瑞昀,你先把大衣脫了,有話慢慢說。”
她心里微微詫異,一向穩重成熟的大兒子,今天怎么風風火火的了?這也是促使她跟著兒子進屋的原因。
李瑞昀才發現自己有點失態了。他脫下大衣,坐在父母親面前,稍微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開始平靜地敘述起來。
原來在商會春茗活動中,熱情地和李瑞昀搭訕的那人,是如今大丸百貨的中方副經理。
他告訴李瑞昀,大丸百貨商場的寫真部雖然靠著一些噱頭和行政命令紅火起來,但是攝影師的水平實在有限,生意一直起起伏伏的,不怎么穩定。
如今,日本籍的攝影師被征召入伍了,寫真部不能關門,正在緊急尋找攝影師。今天遇到李瑞昀,聽說他在家歇著,就提出聘請他去寫真部當攝影師。對方直接提出,如果李瑞昀接受聘請,工錢是每月三十塊現大洋。
李鳴岐聽到這里,若有所思地問道:“瑞昀,你對此事怎么想的?”
李瑞昀眼神清澈地看著父親,清楚地說:“這就是兒子的為難之處。”
李鳴岐微微挑起眉毛,靜靜地看著兒子,意思是要聽聽他有何為難的地方。
李瑞昀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寫真部擠垮了咱家的照像館,就是咱們的對頭,要我去為他們工作,我這心里還真的不舒服。而且,大丸百貨是日本人開的,去那里干活,等于是幫了日本人,我心里更膈應。”
李鳴岐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兒子的感受。他看著李瑞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李瑞昀踟躕片刻,猶猶豫豫地說道:“可是,咱家目前的情況,非常需要這筆收入,我不能不考慮家里的現實問題。”說著,他無力地低下了頭。
李鳴岐看著糾結不已的兒子,平靜地開口問道:“你認為,咱們目前有可能再自己開張營業嗎?”
李瑞昀抬起頭,略一思索,失望地搖搖頭,清楚地說:“目前不可能的。咱沒有資金,撐不起一攤生意。”
李鳴岐又問:“如今這滿洲國,有哪些買賣不是被日本人控制、監督、甚至參與的?”
李瑞昀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沒有。日本人已經幾乎控制了(滿洲國)所有的經濟活動。”
“那么,在家里急需銀錢收入的情況下,你認為應該怎么做呢?”李鳴岐繼續語氣平和、耐心地問。
李瑞昀的眼睛亮起來,父親針對自己糾結的幾點,提出的三個問題,其實已經給出了明確的指引。他一掃猶豫不決的神情,聲音清朗地說:“爸爸,謝謝提醒!我知道應該怎么做了。”
李鳴岐笑著點點頭,心里說:“果真孺子可教也。”他接著提醒兒子:“我知道不用提醒你好好干活兒。但是要提醒你,既然是日本人的產業,咱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要多為自己考慮,要盡量爭取所有應該得到的權益。”
這是李瑞昀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父親說,要多為自己考慮。但是,他覺得很正確,欣然接受了父親的建議,并努力身體力行。
因為李鳴岐的理解、支持和提示,原本對日本人懷有仇恨的李瑞昀,接受了大丸百貨商場寫真部的聘請,成了其中的一名攝影師。
在給家里帶來穩定經濟收入的同時,他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把李家帶出低谷,重新走上高峰。這是后話。
晚上,李家的孩子們放學回來,聽說了大哥準備去擠垮自己照像館的大丸百貨商場寫真部工作,反應相當激烈。在李鳴岐的有心引導下,全家人對此事展開了一場認真的討論。
李瑞昭率先發難,直接針對李瑞昀語氣不善地質問道:“大哥,你這是要去給仇人干活嗎?你還有沒有點兒中國人的血性?”他只差沒有指著李瑞昀的鼻子罵他是漢奸了。
李瑞旭在一旁一邊點頭,一邊附和著:“大哥,你不能幫仇人干活。”
李瑞曄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文縐縐地說:“倘若基于義憤,大哥不去的話,全家人節衣縮食,惶惶不可終日,繼續不知肉滋味?”
不等大家有所反應,他繼續說:“如果大哥接受聘請,就要背負幫助敵人的罵名?讓大哥一個人獨自為了全家人的生機背黑鍋,我輩于心何忍?這可如何是好?”
李瑞旭有點懵了。他看看三哥,再看看四哥,躊躇著不敢隨意表態了。
李瑞晶直接走到李瑞昀面前,仰起小臉,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滿是擔憂地問:“大哥,如果你去了寫真部,會被別人罵你是漢奸嗎?”
趙新芹聞言,滿臉擔憂、神色緊張地盯著丈夫的臉,卻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李鳴岐在一旁笑瞇瞇地聽著孩子們高談闊論,聽到小女兒的問話時,他輕斥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啥?不許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