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鋼鐵俠
老舊的出租屋內,她一個人在收拾東西。
屋子里很亂,書都從書架上拿了下來,堆了一地,塵土在昏黃的燈光下肆意地飛揚;一些小擺件也從床頭柜上撤了下來,準備裝到紙箱里,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鬧鐘正在嘀嘀嗒嗒。
八點一刻,她得輕點兒,樓下的老夫妻倆已經找過她好多次了,因為她經常加班,回來太晚,影響鄰居休息。明天她就搬到另外一個小區了,那里離公司比較近,而且是一樓,不怕打擾別人。
她的東西不多,兩個紙箱足夠了,經常性地搬家,她早已懂得了斷舍離,家里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
這是她第九次搬家了。
記得她第一次搬離集體宿舍的時候,還帶著上學時用的大畫板,一平方米大小,還有寫生時用的畫夾,她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搬家師傅勸她扔掉算了,她開始舍不得,但想想,自從工作后就再沒有用它們畫過畫,于是,她還是狠下心來,把它留在了第五個出租屋內,和它們說了再見。
貴重的東西都裝在一個樟木箱的夾層里,所謂的貴重物品,其實都是她上大學時的紀念品。
兩本影集、求職簡歷、畢業證書、一枚銅雕的校徽、幾張沒用完的飯票、還有一個牛皮紙袋……
這些東西只有在搬家的時候,才有機會拿出來翻一翻,也只有在看到這些的時候,她才能想起自己曾經上過大學。每天朝八晚五,沒日沒夜地加班,她早已忘記了曾經的自己和那段美好的時光。
她打開那個牛皮紙袋,里面裝著上學時買的幾盒磁帶,已經好久沒有聽過了。
她很想再聽一聽,但是隨身聽幾年前就已經壞掉了, 身邊一時找不到播放器。現在都是mp3和手機聽歌,已經沒人聽這些老古董了。
她把一盒鄭鈞的《赤裸裸》翻了出來,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專輯,里面的《回到拉薩》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
無法播放,她就自己小聲清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不自覺地把手指插入磁帶的齒輪孔,隨著節拍旋轉著,發出吱吱的聲響。
這一刻,仿佛時間在倒帶,讓她再次回到那段難忘的日子。
大一那年的元旦聯歡會,松抱著一把木吉他,獨坐在舞臺中間,自彈自唱的就是這首歌,當時震撼了全場。那空靈的嗓音和悠揚的旋律,竟然讓她產生了正在觀看演唱會的錯覺。也是從那時開始,她開始喜歡上了搖滾。
松是她的大學同學。
記得第一天報到的時候,排在她后面的就是他,他是一個人去的,沒有父母陪伴。
他背著雙肩包,穿著白T恤、藍色破洞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棕色的高筒皮靴。皮膚黝黑,一頭長發,十足的搖滾青年范兒,眼睛周圍留有一圈淺色的太陽鏡的形狀,看來被曬得不輕。聽說,報道前,他獨自到敦煌去看了莫高窟。
她是從那一刻開始愛上他的。
她覺得這個男生與眾不同,很有個性,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與自立。可是,她是個缺少自信、性格內向的女孩,而且生性害羞,和男生說話都會臉紅,對松的愛一直被她藏在心底。
松不僅歌唱得好聽,而且長得很帥,一曲《回到拉薩》之后,他成了校園里的名人、女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從那以后,她覺得與松之間的距離更遠了,似乎暗戀都沒了資格。
大二的下學期,全班同學都到郊外去寫生。
大家三五成群地開始取景,她卻一個人獨自去尋找滿意的寫生地。對于室外寫生,她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選來選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最后終于在一個綠樹掩映的小木屋前停下了腳步。她用雙手比成一個取景框,咪起一只眼睛,仔細端詳,不錯,就是這里。
支上畫架,放好水彩紙,勾草稿,調色,只有在畫畫的時候,她才能自信滿滿,同學們曾經說過,看她畫畫是一種享受,那股認真勁,女人都能愛上她。
交作業的時候,老師對大家的畫進行了點評,同學們把畫一字排開。在點評她的畫時,老師把松的畫也拿了過來,兩人的畫擺在了一起,同學們看了,竟然哇聲一片。她仔細一看,原來兩人畫的是同一個場景。她當時畫得太投入了,竟然沒有發現松在她的身后。
只是松的畫比她的內容豐富,里面多了人物點綴,老師說他倆畫得都很不錯,無論是選景、用色,還是構圖都可圈可點。
這時,班里的一個女生拍著她的肩膀說:“松的畫里面的人物背影好像是你呀,也是長發、紅衣服,而且也是坐在那里畫畫。”
這時,大家把視線都集中到她的臉上,她有些不知所措,臉燒得好像著了火。
下課后,那個同學和她開玩笑,說:“看來,松的眼里只有你,他不會是喜歡上你了吧?”
不知松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她寧可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因為她覺得自己配不上松。她微胖,不溫柔,而且還有點土氣,無論哪一條,都感覺入不了松的眼。而且追求松的女生很多,哪輪得上她,自己就是個丑小鴨。
接下來,并沒有發現松對她有什么異常,說明她的判斷是對的。她繼續埋藏著心底的愛,不露聲色。
大三那年,開始學習攝影課。
其中有人物攝影這一項,需要自己挑選模特,可以同學間互相選擇。女生們都想和松搭檔,可是那天,松卻選擇了她。
她有些不敢相信,雖然心里很期待,卻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幸福來得太突然,沒有防備。
兩人接觸的時間變得多起來,松卻只是和她保持著普通同學之間的距離,大多的時間都是在一起討論有關攝影方面的問題。
在正式拍攝的那天,她特意化了妝,有生以來第一次涂了口紅。室友們見了,感到很驚訝,上鋪的梅子說:“哇,這是誰呀,化了妝這么漂亮,你早這樣打扮呀,絕對不輸校花!”
被室友夸獎,她臉又紅了,同性尚且如此,如果在異性面前,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梅子繼續問道:“喲,臉都紅了,是不是有約會呀?”
“沒有了,這學期,我們攝影課學習人物攝影,今天是正式拍攝。”
“和男同學搭檔吧?”
“……”
禁不住室友們的追問,她慌忙逃離了寢室。
她來到和松約好的地方,是學校的攝影棚。松早已經等在那里了,正在調試燈光。她忙背著相機湊上前去打招呼:“對不起,我來晚了。”
松聽到她的說話聲,轉過頭來,松看到她,愣住了,一直盯著她的臉。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手不知道往哪放,一會摸摸鼻子,一會又去捋耳邊的頭發,尷尬得像個回答不上問題的小學生。
“你怎么化妝了?”許久,松才說出話來。
“我,今天不是要拍攝嗎,拍照前不都是要化妝的嗎?”
“誰說拍照就一定要化妝了?”
“那,我……”
“我選你,就是因為喜歡你那張自然、淳樸,還透著點孩子氣的臉。可是,你!化了這么難看的妝!”松顯然很生氣。
“那怎么辦?”她感到很無辜。
“回去洗了重來。”松毫不留情,話語中帶著強硬。
那天她還是拗不過松,回去卸了妝。
照片洗出來以后,松的作業得了全班最高分。松借鑒了名畫蒙娜麗莎的光線布局與色調,拍攝出了一種油畫的質感。
老師看后連連點頭,說:“這個構思不錯,而且模特也選得很好,面部的曲線很柔和,與蒙娜麗莎的氣質有幾分神似。”
從那以后,她就有了一個新的綽號“蒙娜麗莎”。
她的作品也得到了老師的夸獎,她把松拍出了搖滾歌星的感覺,全黑白,手里抱著一把木吉他,長發遮住了半邊臉,目光平靜而且頹廢。
老師說:“我們在做人物拍攝的時候,一定要了解模特的性格與氣質,一種拍攝手法并不適用所有的模特,光線、背景以及道具,都是為人物服務的,而這張作品恰恰做到了這一點。”
自那以后,同學們都說她和松很般配,而且揚言下一對校園情侶就要產生了。但是,兩人卻仍然沒有了下文。
她再次相信自己的判斷,松和她沒戲。但是有些事她也很奇怪,追松的女生那么多,他為什么不動心呢,依舊獨來獨往,沒見他和哪個女生關系曖昧,倒是聽幾個女生背后罵他清高。
時間過得真快,四年的大學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
離開學校的前一天晚上,同學們在一起吃了散伙飯,好多同學都喝多了,松也有幾分微醉。
她是先離開的,因為第二天要到工作單位去報道。她走出飯店門口的時候,松追了出來。
時間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路上的行人稀少,路燈在大樹的枝葉間散發著朦朧的光。松走在她的旁邊,離她很近,可以聞到一股很濃的酒精的味道。
走了很久,松開口了,他說:“明天不能送你了。”
“不用送,我打個出租就可以到車站了,東西都早已經托運到單位了。”
“一直沒聽說你要到哪里去工作。”她問。
“我要到西藏去。”
“做什么工作?”
“我要去支教,空閑時間可以去深入了解西藏的風土人情,繼續我的油畫創作。”
“離得那么遠,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她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如果不是燈光昏暗,松一定會看到她眼中的淚光。四年時光轉瞬即逝,她就這樣與松擦肩而過了。
她有些恨自己,沒有勇氣去表露自己的愛,盡管愛的人近在咫尺。
“有一句話一直想對你說。”聽到松的話,她停下了腳步,把頭轉向了松。
“你是我這四年中見過最與眾不同的女孩,如果有一天誰娶了你,一定非常幸福。”
“是嗎?”她從來沒有聽過別人這樣夸過她。
“是的,可惜我沒有這個福分了。”松的言語中透著惋惜。
聽到這里,她有些糊涂了,她不知道松為什么說這些,這應該算不上表白,雖然她沒有談過戀愛,但她肯定表白里沒有這種橋段。
“為什么和我說這些?”她突然有些氣憤。
“你知道嗎?你是我這四年里唯一喜歡的女孩。”
“那,那你……”她不知道說些什么。
許久,兩人都保持著沉默,走到一個路邊的候車亭,松拉她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其實我本不想說這些的,只是明天就要分開了,再不說出來就沒有機會了,盡管說出來也沒有意義。”
“為什么?其實我也……”她把話咽了回去,她再次被自己的懦弱打敗了。
“我這個人是不可以結婚的,注定單身一輩子,孤獨終老。”他用雙手抱住頭,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我們家有精神分裂癥的家族病史,我外公、我母親都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據醫生說,我也有50%的遺傳機率,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所以,我不敢和女孩子談戀愛,怕有那么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精神病……”
聽了松的這些話,她驚呆了,她感覺自己像在夢里,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此刻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安慰松。
“不是還有那另外的50%嗎?”她弱弱地說。
松笑了,笑得有點悲傷,他說:“不,我只想給我愛的人100%。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但我沒忍住。”
接下來,她不記得他倆都聊了些什么,但是她很清楚,兩人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松沒有來和她告別,她也沒有去打擾松,她獨自離開了。這一分別就是10年。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把磁帶放回牛皮紙袋,把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把回憶按了停止鍵。
大約一個月后,一個大學同學給她發來了一條QQ消息,是一個網站的鏈接地址。她點開之后,發現是一個展覽館的官方網站,時下正在舉辦一個全國青年畫家油畫展。里面有一些青年畫家的簡介,在看到第三位畫家的時候,她愣住了,是松。
上面附了幾幅他畫的油畫,都是以藏族的風土人情為題材,畫面質樸而且很有表現力,松的水平比上學時有了很大的提高,畫風也成熟了。
其中有一幅人物肖像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雖然穿著藏族的服飾,但是那張微胖的臉分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與當年那幅攝影作品的拍攝角度同出一轍。
在關于松的簡介中獲知,他確實是在西藏支教,而且他的學生有的都考入了美術學院。她記下了那所小學的名字和地址,應該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
QQ又提示來了消息,還是那個同學,她說:“看到了?”
“嗯。”
“聽說他還是單身哦!”隨后,同學發了一個調皮的表情。
她沒有繼續聊下去,十年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松,也沒有愛上過另外一個人。
她又想起了那首《回到拉薩》,她從網上下載了那首歌,戴上耳機,隨著音樂的律動打起了節拍,眼前再次浮現出松抱著吉他彈唱的身影。
正聽得投入,突然,有人從后面拍了她一下,她猛地一回頭,原來是公司的創意總監。午休時間,不知道找她什么事,她忙摘下耳機。
“明天有個客戶要從外地過來,談一個合作項目,順便要參觀一下你們設計部,所以,明天就不能休息了,你通知一下大家。”
哎,又要加班,她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她們設計部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休息了。
她此刻真的很羨慕松,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自己卻沒有勇氣放下工作,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她也喜歡畫畫,但是工作這么多年,再也沒有拿起過畫筆,每天在各種設計軟件中來回地切換,腦子都僵硬了。
音樂還在耳機里發出微弱的聲響,就像她的夢想一樣,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了。
晚上回到家,她疲憊地躺在沙發上,想著畢業這十年,事業上沒有一點起色,連個總監都沒有混上,其實無論是資歷、還是工作經驗和能力,她都勝任總監這個職位,但是,她的性格卻拖了后腿。老總說她哪點都好,唯獨缺少那么一點魄力。
沒錯,無論是工作,還是感情生活,她都是如此。
她再次想到了松的那幅畫,巍峨的雪山前,她穿著美麗的藏族服飾,眼里充滿了自信,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狂野,這些是她平時所不具備的,完全是兩個很大的反差。
在松的心目中,她就是這個樣子嗎?或許,他希望她成為這個樣子吧?她不知道。
突然,她的心底生出一股力量來,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指引她,告訴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她要到西藏去找松。
說走就走,一個月后,她處理好自己身邊的工作,辭職去了西藏。
她長途跋涉,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打聽了多少人,終于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那所少有人知的小學校。低矮破舊的房屋,在美麗的風景中顯得格格不入,這里就是松一直工作的地方嗎?她有些懷疑。
她站在門口,向教室里張望,高原刺眼的陽光映照在屋內,幾個孩子坐在凳子上聽老師講課。
講桌前站著一個人,三十多歲,黝黑的皮膚、長發被梳在腦后,像一個武士,這不就是松嗎?十年沒見,他還是那樣搖滾范兒十足,而且比上學的時候更有魅力,更有味道了。
這時,一個溜號的小男孩發現了她,隨即所有的孩子們都把目光轉向窗外,落到她的身上,松也被吸引了過來。
看到她,松呆愣在那沒動,手里的書“叭”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孩子們都偷偷地看她,私下里還嘰哩咕嚕地交談著,似乎看出了什么。松從教室里走出來,孩子們跟在身后。有個膽子大的孩子對她說:“我見過你,你是老師畫里的那個人。”孩子們都笑著圍上來,盯著她的臉看。
她又不好意思了,臉上升起了高原紅。
“你怎么來了?”松的聲音有些發抖。
“來找你,我要爭取那剩下的50%!”她此刻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許是因為高原反應。
孩子們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松,松站在那不知所措,手里摟著孩子們,眼淚一滴滴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嘴角卻露出了笑。
“你這個傻丫頭!”松說道。
松放開孩子們,向她走來,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是鄭鈞的那首《回到拉薩》,她沒有接,悠揚的旋律在山谷里不斷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