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我捧著相機在村子里四處轉悠。畢竟一個多月才來趟外婆家,多多少少也要定格幾個有意義的畫面。門前的暗黃色土磚,隔壁鄰居家的大黃狗,水溝旁的狗尾巴草,村口車站邊的大棗樹,熟悉的事物依然熟悉,不熟悉的卻也有一種莫名的既視感。
不知不覺,我走進了一所幼兒園。這是個規模極小的學校,除了兩個教室,一個辦公室,一個廁所,便什么都沒有了。學校也已經有些年頭了。教室外的墻壁有明顯粉刷過的痕跡,幾處遺漏的死角,赤裸著坑坑洼洼的墻皮。老式的紅瓦片傾斜著四十五度角,倒立在屋頂上,一片片排列得鱗次櫛比,密不透風。不過學校雖有些破舊,卻也顯得別有一番韻味。
置身于這個曾接納過我三年的幼兒園,我恍惚看見一群調皮搗蛋的小孩子,在我此刻所站立的空地上,嬉笑打鬧。我舉起相機,打算把昔日的校園連同于穿越十幾年的幼小身影,烙印在輕薄的膠卷上。
我剛準備摁快門,一個人影閃現在我聚焦好了的鏡頭前。
在二樓的辦公室門口,他像一尊鋼鐵筑成的雕塑,以一種莊嚴的姿態站立著。他花白的頭發暗示著他年過六旬的蒼老,但他的腰桿挺得筆直,宛若海灣盡頭高高聳立的燈塔。在八百萬像素的鏡頭下,我清楚地看見他清癯的臉上掛著的一抹和藹可親的笑容,而他的眼神正好與鏡頭后我的眼神相碰撞。我想,他大概一早就看見我了。于是,我連忙放下相機,略帶抱歉地朝他笑笑,校長好。
他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其實也是我讀幼兒園時的校長。據同村的人說,他原是城里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后來來到這里,創辦了本村第一所幼兒園。在此之前,這兒的孩子都要步行一余里路去鎮上念書。因而,村民們都對他格外得尊敬。盡管我早就體驗過他的恪盡職守的工作態度,但我還是對于他在這種寒氣逼人的天氣,更何況是在周末,仍堅守在辦公室感到無比的驚訝與由衷的敬佩。
對比從前,十幾年來唯一的不同,或許就是彼此年齡的增長。那時,他還是一個中年男子,精力旺盛,身強體魄,打理著學校各方各面的事務。課余時間,我們這群五六歲的孩子時常喜歡跑到二樓,踮起腳尖在他辦公室外探頭探腦地張望。他不僅不惱,反而熱情地把我們領進去,讓我們一人一張小凳子排排坐好,聽他講遙遠而新奇的故事。久而久之,我們就成了他辦公室里的“常客”。
“快上來,快上來!”他梳向后腦勺的頭發,在風中不很情愿地飄飛著。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在一級級寬敞的臺階上,這種感覺就像踩在均勻排列的時間坐標上,逆著陽光重返童年。
走進辦公室,我立刻被他邀請坐在桌子對面唯一的沙發上。他的神情舉止與當年我們簇擁著涌進他的辦公室時所表現的別無二致。趁著他轉身的間隙,我快速地環顧四周,卻沒想到自己以前經常光顧的辦公室竟是如此的寒磣,寒磣到除了一臺上個世紀的電腦外,連冬季最基本的暖氣設備也沒有。我不知道,他長年累月守在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
坐下后,我們先是寒暄了幾句。然后他對我說起了學校今后的發展趨向。他說,最近有許多年輕的小伙子,小姑娘來找他,意思是想要繼承他的工作,繼續為鄉村的孩子打造一片優秀的學習環境。對此他很欣慰,欣慰于他人的理解與認同。講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在一塵不染的鏡片后面閃著繁星般清爽的亮光。
順著他的目光,我瞧見窗臺上擺著的一株小巧玲瓏的吊蘭。于這嚴寒之中,它帶狀的葉子依然蒼翠欲滴,高傲地在空氣中挺立著,舒展著。陽光穿透玻璃,篩漏在它墨綠色的葉子中央,若隱若現,如同兜住了一席難耐的寂寞。
我突然有些明白,所謂有意義的生命,并不是一場轟轟烈烈的你爭我斗,也不是口口聲聲想要成為英雄的豪情壯志,而是將一種簡單的執著恪守成永恒的境界的默默付出。他,老校長,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簡陋的辦公室里,把清冽的綠茶喝成了純凈的白開水,把稚嫩懵懂的孩童托向詩與遠方的天梯,卻也把自己滿頭的黑發染就了斑駁的銀絲。
三毛有一首詩,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傷的姿態: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散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那么,他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三毛終其一生渴望成為的那棵樹呢?
聽著校長如高山流水般舒緩的語調,我的內心升騰起無盡的溫暖,于這間沒有暖氣的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