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我喜歡坐地鐵的緣故,是因為車廂里沒有我認識的人。獨自一人站在車廂里,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燈光明晃晃的,淡黃色的扶手環(huán)跟著車節(jié)輕輕搖晃。我,孤單的站著,把臉靠在車玻璃上。耳朵上戴著耳機,帽子捂著頭,就那樣安靜地貼著地鐵的車玻璃。
偶爾能從漆黑的玻璃表面看到自己的臉,安安靜靜的。能感受到腳下地鐵轟隆隆穿越隧道的聲響,里面卻只能聽到部分細微的聲音。能想象到鐵軌急速壓過軌道的場景,快得看不清。像在穿越時光隧道。
多好的感覺啊。雖然活在人群里,卻感覺置身事外。
2
從北站到青石市場去,需要轉(zhuǎn)乘一次地鐵。由北站到天府,再由天府到春熙路,由春熙路走幾分鐘路,就可以到達青石。路線是阿雅給我標(biāo)的,房子是她幫我找的,連工作也或多或少得到她的幫助。我第一次來到成都時,她在我面前攤開成都地圖,這兒……到這兒,
她用黑色水彩筆在地圖上畫了一條彎曲的路線。
“我住在這里,你呢,以后住在這里。”
她挺認真的,雖然我們只是趴在一個垃圾箱上。舉目無親的感覺不好,尤其是到成都這樣的都市。看到車潮涌動,人群來來往往,竟突地有些陌生得害怕,孤單感油然而生。然后是阿雅出現(xiàn)了,她穿著紅色白邊的連衣裙羽絨服,頭戴一頂遮耳帽,是一頂奇奇怪怪的帽子,鼻尖發(fā)紅嘴里哈著熱氣地站在我的眼前,給了我一個同樣孤孤單單的迎接。
“怎么樣?成都人很多吧。”
我點點頭。四周非常吵鬧,拖著行李箱來來去去的人很多。
“去吃中午飯吧,我下午有事要在這邊。地圖給你,晚上再給你打電話。在工作前,你先熟悉一下這里。”
她笑著對我說,笑容燦爛。我亦點了點頭。和以前一樣,我覺得她還是老樣子。總是個開心的人。相反的是,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好像一直如此。又好像是變得記不清。
行李箱不大,里面只有兩套冬天的衣服褲子,三件短袖和臨行前媽媽硬塞給我的洗臉手帕和牙刷。另外還有一個淺灰色的書包,里面有一個手機充電器和一把水果小刀,一張身份證和和一張銀行卡,連錢包也沒有一個。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
中午飯是在北站附近吃的。出了站口,穿過一個里面站滿人的廣場,會看到有一排賣食物的店鋪。什么魚丸子啊,餃子啊,中式和韓式的食物居多。和阿雅一起去最近的超市買了兩瓶水,我買了一包煙,她有些驚訝的看了我一眼。
“感覺你也變了。”
阿雅冷不丁說了一句。我付錢的時候,她低了一下頭。
我沒說話,自顧自地點燃了香煙。頷首眨了一下眼。心情沒有一點顏色地站在超市外面,把香煙抽完了。感覺成都冬天特別冷,我從自貢出門時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運動衣。阿雅站在我旁邊靜靜的等我。
“走吧。”
把煙頭丟掉,冷得縮了縮。午飯是在背后的快餐廳吃的。有一條很窄的單人樓梯,樓道上貼滿了各種廣告,幫人要債,無痛人流,哪里可以治痔瘡之類的,心情頓時又少了些胃口。最近總是莫名煩躁,一直這樣。
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著,我到成都時,不過上午九點。店里沒什么顧客,冷冷清清的,讓人感覺到冬天更加冷。想到昨晚深夜我還坐在自貢車站的長凳上獨自等待,此時卻到了這里,陰沉沉的天空,窗外的人群像稍大的螞蟻一樣來來去去。好像也沒什么變化啊,心想。立式玻璃窗隔絕了外面大部分雜音,但心里仍能想象到人群里鬧哄哄的聲響。只能呆呆的望著。本以為離開自貢到別的任何地方去一切都會好些。
哪里都有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只得皺眉。
阿雅的性格還和以前一樣活躍,我們吃飯時,她饒有興趣的和我聊了許多。我點了一份牛肉面,她點了一份泰式咖喱飯。我中學(xué)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好像從來都不會不開心。這也就是我那時會那么喜歡她的緣故。但阿雅家境不怎么好,初中畢業(yè)后就去了外地打工。算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涉世幾年的社會人了。
這幾年時間過得很快,似乎我沒見到她也不過是前幾天才發(fā)生的事。
我們聊了些過去的事,之前的初中同學(xué)啊,早幾年各自又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事之類的。她問題比較多,我總是邊吃飯的時候邊在腦海里搜索詞匯回答她,并且有意無心的點頭。早兩年,她在廣東工廠做類似縫紉機之類的工作,這兩年因為熟人介紹,回到成都做起了文書,為一個建筑公司整理資料。聽她的口氣,好像對目前一切的一切都很滿足。
牛肉面不好吃,但我還是勉強吃完了。最近吃飯都沒什么胃口,大概和我突然所做的重大改變有關(guān)。
如果生活正常的軌跡沒有偏離的話,我目前應(yīng)該正坐在老家的高中學(xué)校讀書。四四方方的像四合院一樣的白瓷磚教學(xué)樓,里面正坐著一群準(zhǔn)備通過高考來改變?nèi)松妮份穼W(xué)子。我是其中之一。我的突然輟學(xué),引起了旁人的不解。我想,大概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下午準(zhǔn)備去哪里?”
吃完飯畢,阿雅去上了趟廁所。回來時問我下午怎么安排。能怎么安排呢,心想。我的生活不過是斷斷續(xù)續(xù)無關(guān)緊要的時間連在一起而已。
“準(zhǔn)備去城里逛逛。”
“本來該陪你去的。”她露出尷尬的笑容,“錦里那邊比較好,能看到老成都的面貌。”
我點點頭。看著牛肉面里的蔥花油發(fā)呆。店里的服務(wù)員正彎著腰問我們需不需要收拾一下,我意識到時間又過去了很多。
“不打緊的,不打緊的……”她像道歉似的說到。
我只好彎腰致意,說我們已經(jīng)吃好了,她大可以收拾。阿雅從座位上拿起她的雙肩背包,她的背包一如既往的偏愛粉色,和我從前認識的她還是一樣。她有什么改變沒有,心里轉(zhuǎn)而又想,人還是要變的吧。
但嘴上問不出口。
“下午呢,你要去哪兒?”
“新站那邊,有工作要做。”
我點點頭。樓梯里迎面走來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人,嘻嘻笑笑地走上去了。
“行李箱還好拿嗎?”
“不打緊。”
和阿雅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轉(zhuǎn)眼出了車站中心。火車站右邊有一個公交車站,人很多,阿雅排隊的前面差不多已經(jīng)有了一輛車數(shù)量的人。出租車和打散客的摩托車堵在車站門口,人聲的吆喝斷斷續(xù)續(xù)。排隊坐公交車的大部分人都在低頭看手機,只有我看起來略顯不安地張望來張望去。
“要去青石把行李先放了嗎?”
我陪著阿雅排隊,她怪不好意思的。
心里本是這么打算,只好點點頭。
“房子我已經(jīng)幫你聯(lián)系好了,是我的親戚。你過去只需要給她打電話。”
“房東是你什么人?”
“我之前也不是很清楚。”她尷尬的笑笑,“我剛來成都時,是媽媽介紹的。好像是我遠房親戚里的一個表姐。”
“女的?”
“是哦。”
腦中大概想象著一個中年女性的模樣。
第一輛2路車離開后,阿雅上了第二輛。她上車后選擇了坐靠窗的最后一排,居高臨下的給我揮了揮手。
“你先去吧。”
她笑著在車窗里朝我揮手,我亦微笑點點頭。出公交車站后在附近的票務(wù)點買了一張成都公交卡,往里充值了二十元錢。卡和身份證大小差不多,正面印有成都公交的字樣和一只正在吃綠竹葉的大熊貓,落款有天府通。背面是正楷字印的關(guān)于公交卡的使用說明。
來來去去翻看了幾眼新買的公交卡,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就要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心里怪別扭的。
從公交車站往回走,二環(huán)路高架橋下就有地鐵入口。進站口和我一樣拖著行李箱四處張望的人很多,好像都對陌生的城市有所疑惑。
西藏人,喇叭教徒,黑種人,白種人,甚至還有打著光腳的修行者,都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出現(xiàn),成都儼然成了世界的縮影。
沒想到進了地鐵站還是不得不重新買票,看我疑惑不解的表情,乘務(wù)員猜我是外地人,好心的給我解釋公交卡的月票是不能刷地鐵票的,并給我指了一條去充值地鐵票的路。這才驀地明白為什么剛才在票務(wù)點時里面的阿姨問我沖月票啊還是電子錢包之類的。前面的人好像都是說的月票,回憶了一下,只好跟著說月票。原來是不能坐地鐵的。
只好在地鐵站繼續(xù)排隊。我對成都人的第一印象很好,所有穿著制服的人似乎都彬彬有禮的,給人一種標(biāo)志性的城市素質(zhì)感。
地鐵給人一種干凈快捷的感覺,如同這個新生的一線城市那樣。除了人很多之外,總體上一路都是安安靜靜的。地鐵上總有各式各類的人,戴眼鏡的,沒戴眼鏡的,胖的,瘦的,但多數(shù)人都是木訥的表情。只有中學(xué)女生們一直高高興興說個不停。看來對大部分人來說,在城市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下地鐵后,在中轉(zhuǎn)站天府廣場逗留了半個小時。記得小學(xué)課本里有一篇文章寫著江南是魚米之鄉(xiāng),而成都是天府之國,眼下心里也便這么感慨著。四四方方的天府廣場,南北約有一百多米的縱長,腳下有三層樓高。最下面是整個成都的地鐵中心站,也是整個交通網(wǎng)的中心。從地圖上看,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里輻射出去的。
訓(xùn)練有素的廣場警衛(wèi)正排著隊穿梭于人群中,前面的都是男警察,最后一排卻有兩個女警察。有個脖頸上系著長筒照相機的中年女人執(zhí)意要給我拍一組紀(jì)念照,被我笑笑拒絕了。
“成都很美啊,留個紀(jì)念很好的。”
她說了一句。大概是因為照相的生意不怎么好吧,她過了一會兒走到中心圈的欄桿處與我閑談起來。
我這才注意到她其實并不算得上是一個中年人。摘下太陽眼鏡后,她的眼睛看起來還很明亮,大概三十歲左右吧。
她把長筒鏡頭放在欄桿上,下面是在地鐵車站來來往往的人流。
我皺了皺嘴角,開始還以為她是在自言自語。
“一個人來成都旅游嗎?”
“什么?”
她有意無意的看了看我的行李箱。
“不是啊。”我撓了撓腦袋,被陌生人搭話覺得尷尬,“也算得上是吧。”
“看你的模樣,應(yīng)該還是中學(xué)生吧。”
我亦點點頭。
“出來走走也好,現(xiàn)在的孩子呀,多半心里都不如意。我的孩子也離家出走過。”
照相女人說著,嘆了一口氣,她的那副表情好像一副慈愛媽媽的表情。就像她已經(jīng)明白我的處境似的。我的心情突然轉(zhuǎn)了一個百八十度的彎,覺得厭惡起來。本來還以為只是一個善意并且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
心情有些像置氣一樣離開了天府。從自動扶梯上下去,又坐上了二號線。腦袋靠在地鐵玻璃上搖晃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大不必如此。想想自己頭也不回,一副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人的話也不必聽的樣子背離照相女子的光景實在幼稚。別人說了什么呢,自己那么在意?可自己似乎又實實在在就是這么一個人。別人的青春我并不知曉,但書上的青春卻是火火熱熱的。而我的青春又是個例外,也許就是因為自己差勁,才始終覺得孤獨敏感吧。
好像媽媽也常這么說。你這孩子呀,怎么這么倔啊,因而常常被我氣得發(fā)火或者掉眼淚。而我卻總是一副漠不關(guān)心,毫不在意的表情。
真可悲啊,覺得自己。
3
“子非!子非……”
黑暗里,我在一個漆黑的林子里尋覓。有月光,小徑旁邊是一塊池塘。池塘的水深不見底,水面上還有霧氣,讓人不禁感到害怕。我盡量遠離著池塘走,卻看到子非的背影靠池塘越來越近……
“子非!子非……”
我在后面大聲呼喚他,可他卻始終聽不見……
‘咚!’
突然一聲清晰的如同敲在心尖的落水聲。
“啊!”
冷汗從后背一陣襲來,我從睡夢中大叫一聲,驚醒了。大口喘著粗氣,即便是冬天,也還是覺得燥熱不安。
黑暗里,自己胸脯的呼吸聲漸漸平復(fù)下來。等后背的冷汗蒸發(fā),全身的溫度降了下來,感覺到冷。點燃一根香煙,又躺進黑暗中。
同樣的噩夢,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個夜晚。子非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池塘里,我永遠都只能夢到他對我漠不關(guān)心的背影。奇怪的是,次數(shù)越來越多后,我的心就異常冷靜,平復(fù)心情的時間越來越短。內(nèi)心空白得如同一張白紙。
眼睛盯著黑暗里香煙頭的一丁紅光。
起床倒了一杯涼水,把出租房里的燈光摁亮。純白的燈光一瞬間灑滿整個空間。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就是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好像蝸居,卻又沒有蝸居的溫暖感受,只有冷冰冰帶著灰色的白墻和被水銹浸濕的石膏天花板。墻上有一張可能是上個房客貼的海報,一個韓國男明星,具體名字記不了。床邊有一個不到半米高的木柜,抽屜全是散落毀壞的,柜面上有一個斜撐著的塑料框鏡子。除此之外,房間里什么物件也沒有。
半夜起床,腦袋空蕩蕩的愣了一會兒,接著又抽了一支香煙。房間里沒有單獨的廁所,上廁所需要穿過門外的長走廊到走廊盡頭去,我穿著短褲出門,打開房門正好有一陣急風(fēng)竄了過來,頓時冷得閉上眼。聲控?zé)粢婚W一閃的,似乎要壞了。
在公共廁所外面的洗漱臺上洗了一把臉,冬天的自來水相當(dāng)冰涼,但我仍然嘩嘩沖了頭。任水流了一會兒,看著水流從管道眼里流了下去,一下子又想到了子非。
“有什么事嗎?”
房東突然出現(xiàn)在我旁邊,她穿著睡衣,睡眼惺忪,是一個看起來三十來歲的女人。記得下午給阿雅給我的電話號碼打電話時,就是這個女人來接待的我。
“我聽到有水聲,所以……”
她懷著關(guān)切的語氣,我急忙把水龍頭關(guān)了。
“沒什么。”
我說,把臉上的水漬擦干凈了。
“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話,可以隨時給我說。”
“嗯。謝謝蘭姐。”我低著頭從她旁邊走過。
她打著哈欠上了樓,我回到房間時,刻意輕輕關(guān)門。整棟居民樓幾乎都是小房間,似乎是為了專供像我這樣的單身住客居住所設(shè)計。青石雖然處在市中心,但拐彎抹角的街道邊緣仍然有這種低矮破舊的居民樓。不過每一棟舊房子都似乎能看到老成都的舊模樣,想想,它的飛速發(fā)展也不過最近幾年才開始。我的房間恰好緊臨著大公路。從單人房間的欄桿式窗臺望出去,即使夜深了,不遠處的城市夜景燈光還是那么絢爛。我不喜歡熱鬧,本該如此。
本想躲得遠遠的,更遠,躲在角落里。只有躲著,我害怕的心才能稍微得到些寬慰。可是他死了,我心里又很明白。我躲到哪兒去,這事實也改變不了。
有時候真想說帶著兩個人的份生活下去啊之類的,就像電視劇那樣。可是怎么也說不出口,連一個像樣的自我安慰也不會。我最好的朋友韓子非在我這個旱鴨子的面前淹死了,這是我唯一可以接受也必須接受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