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某是他對自己的稱呼,他的微信叫王某,他的快遞上也寫著王某。
而我叫他帥哥,因為他單名一個帥字。
2022年7月中旬,我又回到了北京,來到現在所在的公司從事設計工作。在拜見過宋總之后,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第一個室友,第一個同齡人,第一個陪我喝酒、打游戲、聊天、交心的朋友。
他來自山西晉城,一米九的大個兒,體壯如牛,因為高,所以他坐車時要蜷縮著身子,因為壯,有好幾次從外面搬水,我都請他幫忙。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卻是我們陽過的人當中最嚴重的那個。
我后悔今天踏入溪水園,我知道我不該回去,我一定會受不了的。我推開門進去,他的紅色電動車就停在客廳里,那時我們上班都不到一個月,為了通勤我們一起各買了一輛電動車,要的是最便宜的那款,一個紅色的,一個綠色的。我對他說我喜歡綠色那個,他說那就給我,他無所謂。于是小紅和小綠成了我們在那個夏天最重要的代步工具。如今小綠已不知在何方,他或許已經被肢解了,因為它在天宮院地鐵站前被偷走了,那天我在公安局里待到了凌晨兩點,事實上我知道報案可能也沒什么用,但我還是報了。所以現在只剩下了小紅,可它的主人已經永遠無法再騎上它了。
來到樓上我們的宿舍,他的東西都還在,什么也沒收拾,和他匆忙離開后那時一樣。他那被商家連送錯三次快遞的粉色電腦椅還在,他打開后吃了沒幾口的彩椒醬也在,我們一起買的咖啡機也在,他的電腦也在,副屏也在,主機也在,就是路由器不在了。不知道這家伙咋想的,臨走之前把路由器給帶走了,對,還有電卡,他稀里糊涂地把電卡認成了身份證……我猜他在醫院把電卡當身份證拿出來時,自己都笑了……
他不喜歡喝酒,而我喜歡。他酒量比我好,但就是不和我喝,也反對我勸別人喝酒。但他知道我為什么總喜歡叫人喝酒,可能很多人以為我就是個又菜又愛喝的,只有他道出了真相:“田經理(朋友們起的戲稱,因為我的男同事們都是部門領導,而我又經常和他們一起抽煙,所以也是個“經理”)太寂寞了,他就是想讓我們多陪陪他……”
所以我再也沒勸過他酒,而且當著他的面也幾乎不勸酒,我只說你們少喝點,我多喝點,咱們多坐會兒。
王某燒得一手好菜,在我們的小飯桌支棱起來之前,他說過他會做飯,但我真沒想到他會做的那么好。就一樣,顛勺,就足夠震驚我了。我們小飯桌的菜幾乎都是他燒的,我心甘情愿做他的助手,在旁邊打雜,順便觀摩學習,用的什么調料,調多大的火候,總之就是學不會顛勺。
他曾經拿過山西省的化學一等獎,卻因為一個冬令營還是夏令營沒去,錯過了考名校的機會。他告訴我他就英語不好,好像只考了二十多分,我一點也不驚訝,天才嘛,偏科又怎么了。最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的語文和歷史的知識儲備,遠超我這個文科生。元旦那晚我們飲酒歸來,我倆聊了一個多小時的李白,他說出來的很多詩句,是我第一次聽到,而我說出來的,他都知道。他說他喜歡李白,并沒有多喜歡杜甫,而我則是越來越喜歡杜甫,我總覺得我的身上沾染了更多的暮氣,我的神經越來越敏感,共情能力越來越強,我在任何地方都會胡思亂想,明明自己什么也不是,卻異常同情擁擠的地鐵里每一個沉默的人……我在得知王某的消息時,連著兩天提不起任何精神,總覺得心頭憋悶,腦海里全是一幀幀他的畫面,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瀟灑不羈。
有一次喝酒他說他沒有理想,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說你不是喜歡化學嗎,你現在也做著化學。他說不是,這不是理想,你的理想是拍電影,而我沒有理想,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未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我每天就是上完班打游戲,沒有什么別的欲望。我說沒關系啊,理想這個東西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有了,年輕時候的理想往往盡是痛苦遺憾。但他最后一次告訴過我他有一個心愿,那就是我們仨(還有另一個室友郭哥)去金掌勺一人吃一只肘子。那天中午我吃撐了,所以晚上沒去。回來后郭哥告訴我,他只吃了半個。
我對他最后一次留有印象的碰面是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緊裹著大衣,滿面蒼白,眼角似乎有血絲,那時他已經咳血近一個多月了。起初他只告訴我說是肺炎,順便查出了另一個病,我問是什么,他卻怎么也不跟我說,只說在從醫院回來時,他在車里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
在兔年春節前的一星期,我得知他離開了我們,在他的本命年里。我不敢相信,但事實上也有了預感,因為能夠讓他這樣瀟灑的人物做心理建設的事兒沒幾個。我實在不敢再睹物思人,可我坐在宿舍里眼睛控制不住地朝他的地方瞥去……我不知道作為朋友我還能為他做些什么,只能憑借著我一點兒淺薄的文字為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印記。
紀念我的朋友,王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