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倪小YO生病了,從小到大,但凡高熱,除了喝水擦身吃藥,只有念故事書給她聽,才能讓她安安靜靜地扛過一夜,待到天明求醫。有時候,她昏昏沉沉睡著了,就趕緊跑去洗衣收拾屋子,把白天所有的時間騰出來陪伴她,若是她燒個幾天幾夜,便睜眼守她幾天幾夜,了無睡意。
有時候也傻傻地想,待到她年長成家后,是否會回憶起媽媽這樣辛苦守候的日日夜夜。
天亮,我正要扛她上醫院,遠遠地看見婆婆挎了個大大的竹籃從河堤邊慢慢地走過來,定是趕了最早的那趟公交,天未亮就摘了地里的南瓜絲瓜葫蘆和西紅柿,我一閃,躲進了路邊的車子,不想她看到孩子生病,跟著著急。
后視鏡里看她進了單元樓,想喊聲媽,忍住了,哽在嗓子眼,這大熱的天,也不聽勸,非得遠遠地扛過來。
下午,待我回到家,婆婆已經離去,桌上整整齊齊四個菜,留了紙條,大概是:飯做好了,湯在鍋里,冷凍室的武昌魚是洗凈了的,天熱不要吃太冰的,500塊錢給孩子買涼鞋,挑孩子喜歡的買,不夠你再添,照顧好自己......紙條下面是整整齊齊的五張人民幣,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要知道,她是一個連自來水都舍不得用的老太太,給她買過一個老年機,但還是聯絡不到她,舍不得充電,因為那點點電費,說年紀大了,用什么手機,別花那個錢了,我何曾有好好照顧她,反倒她一把年紀身體又不好,處處想著來照顧我。
(二)
剛結婚的那一年,我對婆婆很不好,是一個又賤又作的媳婦。
新婚之夜跟丈夫吵,只是因為婆婆把十床被子從衣柜里拿出來平疊在了床上,還亂七八糟撒了一床的棗子花生,害我大半夜搞衛生,不理會什么風俗習慣,只覺得被弄亂了房間。
不能忍受家里的廚房油膩膩暗沉沉,前者因為她舍不得開油煙機用洗潔精,后者因為燈炮的瓦數被換小,小到看不清油鹽醬醋。
前腳扔掉的舊衣服舊鞋子,后腳就被她洗洗干凈放到了柜子里,連一只塑料袋也舍不得扔,家里似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不喜歡聽她嘮叨村里的家長里短,尤其厭煩聽她訴說年輕的時候婆婆的冷漠和大姑子的無禮,覺得那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何況,在媳婦面前說自己婆婆的不是,總是有失體面。
(三)
后來,慢慢地了解到她年輕時的不易,婚前是海邊村里的代課老師,爹媽要求高,左一個不中,右一個不適,婚事慢慢被耽擱到了三十好幾,成了難嫁的老姑婆。公公家是200公里外落沒了的地主,老太爺被批斗死了,二房帶著子女逃到了臺灣,遺留下一間快坍塌的破敗小屋,一個不愿認清現實的大房老太太,和手無縛雞之力的40歲大少爺(后來成了我未過門就去世的公公),他們就這樣經人介紹草草地結了婚,婆婆屬于遠嫁,幾年也回不了娘家,何況,那時她也不想回,覺得是父母把她賣到了外鄉來吃苦受罪。
她再沒當老師,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計,還要打工掙錢替這個家還債,農忙的時候把孩子往田埂一放,頂著烈日,一個人收好幾畝的稻子,丈夫是幫不上忙的,白白凈凈,光有個好看的外表,什么活也不會干,割了一行水稻就落荒而逃,也不會帶年幼的兒子,任他躺在地里抓青草啃,唯一能干的就是燒飯,和把飯送到地里。
當她把農藥兌水,背起幾十公斤的藥桶,拿著噴槍往地里除蟲除草的時候,好心的鄰居勸她“阿彩,你為什么不帶著兒子走呢,這樣當牛做馬,一輩子也沒個頭啊,你那個婆婆啊,是當小姐當慣了,也不看看什么光景,一天就知道聽戲,也不幫你帶帶孩子”
那些年,她上很長時間的班,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有時白班,有時夜班,右手的食指就是被織布的機器割斷的,沒錢,耽誤了治療,從此后就短了一截,年輕時透支太多,年紀大了,哪哪都是病,腰脊突出,脊椎壓迫了神經,路走多了就腿痛,也不肯就醫,怕花錢,死活都說不通,也不肯搬來與我們同住,說鄉下更自由,其實我知道,她是這輩子受夠了婆婆的苦,想讓我做個自由的媳婦。
后來,再聽她念“老太婆連一塊尿布都沒給孫子洗過,現在要人端屎倒尿了,開始阿彩阿彩叫得我親熱”,我突然理解了她這么多年的委屈和積怨,我婆婆當年應該也想過離開吧,要不是為了兒子。
(四)
當我覺得自己把很多很多愛給了女兒的時候,何曾想過,婆婆當年也是媽,而她的愛,有如神助,幫她抵擋了一切苦難、灰心、絕望和憤怒,而我曾經不懂事地傷過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