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蛇形流淌過地府,藍色的河水閃耀著星星點點熒光。奈何橋雖然叫橋,卻是一道落地長廊,由金絲楠木蓋成的一副巨大的棺材。忘川河水從長廊頂和兩側流淌而過,就像一副黑色棺材置身藍色瀑布中,卻聽不到一絲水聲。
黑無常從忘川河一角劈開水流,仰著脖子高聲叫道:“孟婆,孟婆,冥界皇子駕到,快快出來迎駕!”
忘川河藍色河水慢慢分流,一葉淺白色扁舟緩緩駛出,悠悠地傳來千古流傳的《忘川曲》。
誰人嘆息
誰人哭泣
奈何橋畔,忘川河里
戀不盡紅塵夕陽西
斷不了暖帳紅妝嬉
放不下寶箱金銀器
忘不了兒孫繞前膝
你說英雄氣短,壯志未酬
他說兒女情長,紅妝豆蔻
你說功名將至,橘子洲頭
她說三月飛花,蕭郎在樓
忘川河旁,故人不故
奈何橋畔,故鄉不鄉
誰說莫相忘
俺說人間無常,莫思量
沉浮一生,滿紙荒唐
貪嗔癡念,歡喜悲傷
情緣絕怨,人間炎涼
念念不忘,不如相忘
勸君飲下這碗湯
澄清紛擾,滌蕩皮囊
勸君飲下這碗湯
彼岸有花,灼灼其華
莫回頭,勿望鄉
來世再聽那瀟瀟清明雨
來生再看那綿綿楊柳青
莫彷徨,勿悲傷
此岸是陌路,彼岸才是新道場
無憂無怖,無傷無徨
從此陌路相忘
忘川盡頭無故鄉
遠遠只見淺白色扁舟上站立一身材高挑、滿頭白發的中年美婦,手持一桿綠色竹篙,耳旁三朵紅艷的彼岸花分外耀眼;不施粉黛、布衣荊釵,卻擋不住的風華絕代、千古風流。
孟婆吟唱完《忘川曲》,扁舟已悄然停在暗藍色的忘川河邊,孟婆放下竹篙,緩緩走下扁舟,一步一搖走向冥三郎。
孟婆下船之地離冥三郎并不遠,冥三郎卻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四面八方撲過來,自己也說不出氣流從何而來,可心底就能感受到那股暖暖的氣流。心里那個黑洞,似乎又在呼呼灌風,心不知不覺隨之被攪動,心煩意亂,呼吸加重起來。
孟婆雙眼閃爍,眼波流動,胸口輕輕起伏,雙手縮在長袖中卻暗自發抖,腳步卻不急不慌。
黑無常看了冥三郎一眼,深知他心中有了異動,此刻自己已有所后悔,可為時已晚,趕緊打破沉默:“孟婆,你來了。皇子想必你也見過,還不過來給皇子行禮?”
孟婆愣了愣,停頓了腳步,很快緩過神來,對著冥三郎輕輕跪下,頭叩地,親吻冥三郎的鞋面:“忘川河畔老婦孟婆,給皇子請安?!?/p>
冥三郎這才發現,孟婆后背是半副白骨骷髏,居然莫名的心中一動。冥三郎暗暗調整了氣息,沉吟了下,道:“孟婆平身?!?/p>
孟婆緩緩站立起來,后退幾步,躬身低頭,雙眼余光卻飄向冥三郎,緩緩道:“皇子大駕光臨奈何橋畔,不知有何囑咐?”
輪到冥三郎沉默不語了,的確很難開口。
白無常上前一步,咳嗽了下,開口道:“孟婆,今日我隨同皇子例行上天庭給天后請安,路過五等小神仙霓虹仙子的封仙盛宴,看門的黃門小侍不識抬舉,對我們皇子傲慢無禮,完全無視天帝下令給皇子一等神仙待遇的天令。這霓虹仙子對仙奴管教無方,必須給她點教訓?!?/p>
孟婆一聽,微微一笑:“皇子尊貴無比,何必和低等仙奴一般見識?您大人大量,不如隨他去吧?!?/p>
黑無常臉漲得通紅:“本來我們也這么勸皇子,可,可霓虹仙子太可惡,對我們皇子極端無理,皇子一怒之下,在十方閻羅殿立下毒誓:此辱不破,元神俱滅!”
孟婆瞬間花容失色,驚懼的后退幾步:“這,這,毒誓不能隨便立啊,皇子……”
黑無常一跺腳,咬咬牙說:“可不是?可怎么辦???事已至此,我們得趕緊想辦法。還得趁冥帝回來之前趕緊搞定,否則,冥帝回來,我們誰也不好交代。”
黑無常愁眉苦臉,急得雙手不停拉扯猩紅長舌頭。
白無常趕緊接話茬:“孟婆您是地府老人,見多識廣,有什么辦法破了皇子這個誓言?”
孟婆臉色凝重,嘴唇發白,雙手微微顫抖,輕輕閉眼,眼珠迅速轉動,喃喃自語。
孟婆突然睜開眼,直直的望著冥三郎:“皇子,請問,您在十方閻羅殿,對著天地,是如何立誓的?”
冥三郎抬起下巴,雙手背立,傲然道:“三郎我對著天地立誓:今日在霓虹仙子處所受之辱不破,元神俱滅!”
孟婆微微轉過頭,輕輕問道:“那,皇子,您立誓之時,有沒有對天地說明,如何算是破了今日之辱?”
冥三郎被問住了,愣了愣,搖搖頭:“那倒沒有?!?/p>
孟婆輕輕點點頭:“嗯,那還好辦點?!?/p>
本來急得團團轉的黑無常一聽,似乎有戲:“咦,孟婆,你說怎么辦?”
孟婆并不理會黑無常,望著冥三郎,柔聲問道:“皇子,您覺得,霓虹仙子如何做了,才算了讓您報了今日之辱、消了氣?”
冥三郎又愣住了,轉了幾圈,撓了撓頭,似乎很為難:“我還真沒想過,也沒想好。嗯,我就是想讓霓虹仙子知道我是誰!”
“我是誰”三個字聲音上揚,冥三郎特別強調了下。
孟婆含笑點點頭,黑無常還是一頭霧水,白無常很快領悟到了,也微笑著說:“孟婆,那是不是說,只要霓虹仙子知道皇子是誰,該請安就請安,該行禮就行禮,是不是這毒誓就破了?”
孟婆微笑著點點頭:“這毒誓要破說難不難,皇子在天庭是一等神仙待遇,那霓虹仙子不過是個五等神仙,按天庭禮數,五等神仙見了一等神仙不僅要屈膝行禮,還要躬身聽候一等神仙吩咐。只是……”
黑無常本來已經眉笑眼開,一聽“只是”又著急了:“只是什么呀?五等見一等,那還有什么’只是’的?按禮數來不就得了?”
孟婆凝視著藍色無聲的忘川河水,沉默不語,氣氛突然凝重起來。
白無常又咳嗽了下:“嗯,孟婆說的不無道理。只是,皇子在冥界地位至高無上,可畢竟不是神仙。在天庭也不過是’視同’一等神仙待遇。那霓虹仙子發起狠來,就不認這什么一等、五等,若標榜自己是神仙,按天冥人三界禮數規則,咱皇子見了神仙還要反過來行禮呢?”
冥三郎一聽瞪大了眼,怒斥道:“什么?我堂堂皇子,還要向五等小神仙行禮?什么屁話?”
白無常趕緊賠笑:“皇子莫氣,莫氣,您當然不用,您是冥帝獨子,地府監國,天帝還是您伯父,誰還能比您更尊貴?咱這不是在商量么?”
孟婆冷哼一下:“別提他天帝伯父了,陰險狡詐,天庭沒一個好東西!”
白無常皮笑肉不笑道:“孟婆出身高貴,見識廣博,自然高我等一籌?!?/p>
孟婆突然打一個冷戰,哆嗦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失言失態了,趕緊轉移話題,對著冥三郎微微鞠一躬:“皇子,您這毒誓要破不難,只是,只是,恐怕需要您屈尊去趟人間?!?/p>
冥三郎微皺眉頭:“人間?”
孟婆點點頭,柔聲道:“天冥有別,天庭在上,冥界在下,尊卑有別。若您到天庭讓霓虹仙子向您致歉,萬一這小仙子不識抬舉,擺起神仙的譜,反倒要您向她行禮,這不是顛倒乾坤、適得其反?霓虹仙子是這幾千年來第一個被封的新神仙,想必現在銳氣不可摧,不能硬來。神仙又不入地府,腐朽之氣太盛。不如讓您和霓虹仙子都在人間相遇,人間不遵循天冥戒律,神鬼同等。”
黑無常聽了,一拍大腿,紅眉毛都笑開了:“對,對,對,去人間。人間好辦事,要個小神仙向我們皇子認錯,那可比在天庭容易多了。”
白無常也點點頭,用手拍拍額頭:“人間好是好,方便多了,可也得這霓虹仙子能來人間啊。神仙可不是隨便能下人間的?!?/p>
孟婆嘴角一撇,輕蔑地笑了起來:“哼,神仙不能隨便下人間,’隨便’下人間的神仙那還少嗎?天庭不過是睜一眼閉一眼而已。我正要上天庭面見天后,稍微耍點手段,那霓虹小仙子還不得’隨便’下個凡,去人間走一趟?”
白無常瞪大了綠眼珠,張大嘴點點頭:“還是孟婆您有法子啊,除了冥帝,這地府也就您有這法力了?!?/p>
孟婆也不理會白無常暗中揶揄,向冥三郎微微低頭:“皇子,您從未去過人間,恐怕有諸多不便,老婦這提議,您看……”
冥三郎雙手背立,望著星星點點的藍色忘川河,傲然道:“本皇子既然已經立誓,自然天地可鑒,赴湯蹈火也要消了這奇恥大辱。不就是去趟人間嗎?本皇子去就是去了,我要讓霓虹小仙子知道到底怠慢了誰!”
孟婆望著冥三郎身影出神,緩緩道:“我這就前往天后宮,黑白侍者,你們要為皇子去人間做些準備,這法術必須萬分小心,不得有差池?!?/p>
孟婆吩咐起黑白無常不怒自威,兩人居然連聲應諾。
孟婆又向冥三郎輕輕跪下,親吻鞋面,一滴熱淚悄然滴落在冥三郎鞋面,幸好滿頭白發遮掩下無人看到。
孟婆輕聲嗚咽道:“老婦退下了?!?/p>
冥三郎又感覺一股暖流從腳底緩慢涌上來,一直奔流到頭頂,盤旋開來,暖流緩緩灌進心中那個不可說的黑洞,五雷轟頂般強烈,熟悉的感覺又來了。這孟婆到底什么人,這是股什么味道的暖流?
冥三郎內心一萬個疑問,頭暈目眩,表面卻風平浪靜,點點頭示意孟婆退下。
孟婆移步又上了淺白色扁舟,留下一幅白骨骷髏背影,《忘川曲》又從遠方響起,凄美悲涼,不知唱得是誰的宿命、哪個輪回。
冥三郎、白無常、黑無常三人靜靜地望著孟婆逐漸消失在暗藍色的忘川河水里。
黑無常自言自語道:“這人世間的鬼魂來到忘川河,喝下了孟婆湯,急急忙忙去投胎。喝下孟婆湯的,就是那河水中的熒光。一粒熒光就是一個要去投胎的鬼魂。不知有沒有人不愿意喝孟婆湯的?”
白無常也惆悵起來,嘆氣道:“怎么沒有?那些不肯喝孟婆湯的,都變成了忘川河水的一滴水,這洶涌的藍色河水,是多少執拗于今生的靈魂???”
黑無常眼神迷離,搖搖頭:“今生難忘的,是愛多,還是恨多?”
三人無語,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忘川河水川流不息,閃爍的熒光一波接一波。
冥三郎突然問白無常:“白侍者,你剛才說孟婆出身高貴,什么意思?她出身哪里?”
白無常被平白一問,臉色慘白,頭頂微微冒汗,很快鎮定下來,低頭含含糊糊道:“皇、皇子,這,這孟婆出身,的確不低,來自東海圣島。”
“東海圣島?”
冥三郎聽了眉心一動,也不再追問,又望了望奈何橋那巨大棺材,似乎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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