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外婆走了。2017年元宵節后。
? ? 2017年元宵17點08分,手機響起一聲訃告,我按下收聽鍵,舅媽的聲音顫抖又像很平靜:“回來吧。撐不下去了。你婆走了。”沒有驚地掛斷。隨即聽到父親開門的吱呀聲,很緩慢,像是悲鳴曲的前奏。
? ? 我怔怔地看著他踏進屋子里,收拾著鑰匙。
? ? “回去吧。婆走了。”
他拍打腿上灰塵的動作停了一會,瞪大了眼看我“我才剛從那邊回來,怎么就......”長嘆著氣,拖著風濕痛的腿隨我下了樓,像風中搖曳的枯枝,顫顫巍巍。
這,就是老的樣子嗎?
回到老房子,門樓里木板震動著“咚咚咚”的腳步聲,就像是黑白無常來凡時的哼唱,聽得實在不順耳。忙碌的空氣彌漫屋里的每一個角落,男人們在前廳商議如何辦喪,時而為了誰出費用罵出幾句粗鄙。
習慣了,他們對于即將要躺在棺材里的這個人,覺得早成枯木,不愿再為其施肥了。更何況是入土的事呢。
女人們在里邊圍著尸體,給它穿戴。
尸體?!眼前的這個.....該叫尸體,還是外婆?該用“它”還是“她”?我心里該是打盹了吧,怎么就傻了呢?人終要去的事,是天命定的。再怎么地她也回不來啊。
它或是她,都是外婆啊。
我看著外婆的頭靠在母親的肩上,周邊有一點震動,它就開始耷拉下來。原來人死后變得的無力,就是腦袋不再向上立著,而是被地球的引力牽著,永遠沒有生氣地往下勾著。女人們用著狀語對著這顆腦袋喊“媽”,它沒有反應,就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向下.......
死人入棺的尊嚴,究竟體現在哪?體面的服飾還是兒女的哀鳴悼念?我想都有了。比活著的時候的外婆,更像這個家里最值得尊敬的老者。舅媽們為她換褲子,我看見了它女性最私密的部位,白色的毛發,折皺的皮肉也歷經了滄桑,可仍舊是美的。這里是外婆七個兒女最初的溫室,是這里延續了我們整個家族的生命。
也是這里的癌變送她去了死的那頭。
有癌后的日子,我不懂外婆撐了多久,最后的這些時間,媽媽和姨都陪在她身邊。她們說婆走的時候很安詳,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趴在椅子上去的。
只是最后的那天,我痛恨自己沒有回到這間老房子,瞧她最后一眼。
還記得,剛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早已說不清話的外婆用力喊出我的名字,那雙本就含著老人淚的雙眼更是被被淚海淹沒,周邊皮膚上的溝壑全都濕透了,她就這樣望著我,一動不動。我用紙巾幫她擦拭,她就用力的抓住我的手,嘴里嗚咽著說“好想你啊......想你啊....想你啊,終于回來了”
我抱著外婆,呼吸都顫抖了,外婆我也好想你啊。
那一天外婆握著我的手哭了好久好久,她什么都說不出來就只是望著我。吃飯的時候是我喂的她,那一天外婆破天荒吃了好多的東西,像個孩子一樣依偎著我。姨說“你回來,她終于愿意吃些東西了。她每天都說自己快不行了,我們就說你會回來和她過年,她就說一定要等著和你過完這個年啊.......”
如果我不回來,死亡就不會來的話,那能不能永遠沒有這個歸期。
外婆已不能站立活動,可眼睛還可以明亮地看著我們。還是一樣滿含柔情和笑意,只是沉重了的呼吸少了好多生氣。
望著這樣的外婆,思緒萬千,多希望時間是可以靜止的。
我小時候貪玩,喜歡帶著弟弟們泡在外婆家門口的這條小溪里。大人們不讓,我們就偷偷地去,有時候下河呆著就是一整天,連午飯都不會回家吃。外婆總擔心我們的安全,每每我們下河的時候就會坐在岸上瞧著我們,一邊瞧一邊織毛鞋。夏天太陽毒,好像她都沒感覺到一樣,多燙的河灘都會跟著我們在那坐一下午。飯點的時候總是要把嗓子喊啞了我們才會回家。
那時候的暑假就是外婆河跟外婆炒飯的鏈接起來的日子,三個小孩和一個老人在老房子里嘰嘰喳喳時光。
可是小孩們總是要長大的。后來的日子,弟弟們要到城里上學了。可姨要到市里賺錢,為了能有人照顧弟弟,外婆也跟著到了城里。舅舅們覺得這事是不合情理的,老祖宗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干嘛還要花這些閑工夫去帶外孫兒?就為這事老說婆不懂做個老人家,分配好的贍養任務也置之不理了。
婆心里難受。有時候跟我爸媽抱怨,可也沒再說什么。依然待在城里和弟弟們在租著的小房子里生活。
婆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哪怕她在城里住著,用我媽的話說就是“從不安生”。有一回我去找弟弟,城里租的房子里都是奇怪的味道,里邊擺滿了超級大超級鼓的塑料袋,弟弟說這些都是婆撿回來的垃圾破爛。
婆撿這些來換錢的,她想送弟弟們上大學。媽媽和姨對這事也特別反感“好像我們不孝一樣,她上街撿這些東西能值幾個錢,還落得別人說閑話。”婆總是笑著說“我還能做我就盡量多做點,免得你們難。”
后來婆去世,在她總是困在褲腰帶上的那個布袋子里找著有好些錢,上面寫著弟弟的名字。
直到弟弟上初中寄居在學校了,村子里舅舅卻已不愿意贍養她,婆就在城里過著自己的生活。有時去跟好友打打牌有時撿些破爛,那幾年的生活過得還不錯。有一回姨給她買了一條狗,婆愛得不得了,跟它同吃同睡。媽媽常說這樣不干凈,人老的孤寂能有個排解多好啊。
但人老了,有些東西留不住啊。
有一回,狗狗跟著婆外出就沒再跟著回來,婆為它哭了一個星期。
從此,我們再也不敢給婆養小動物了。人老了,最經不得失去。可婆這一世的坎坷延續太長了,她不會想到,到了這八十多歲還有更沉重的失去——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錐心之痛。
婆有四個兒子,這幾年去了兩個。
我高二那年,二舅舅肺癆病重得很,去了醫院住了好久。那段時間二舅媽沒怎么看見,陪護的一直是外婆。那時候學業忙,最后我得到的只是回去辦喪的消息。那回,辦喪三天。外婆一直坐在棺材旁從沒離開過,整整就哭了三天。我們小孩都不敢過去叫她,婆總是淚眼汪汪的一動不動坐著,就像失了魂了。
舅病了好多年了,婆該是有心理準備的。可這時刻突降,還是像崩塌了天。
從那以后,外婆的頭發不再是黑灰色的啦,整個就是白灰的。也開始瘦了下來。
最讓婆撐不過的,是2016年快過年的時候,小舅舅的離去。當時父親跟我說小舅舅走了,我還笑著說開什么玩笑,這都是即將過年的時段了。可結果這是真的。
小舅舅死于酒精中毒。早上和朋友兩個人喝多了,醉了之后跪在地方卻動彈不得。后來被人發現送到醫院說要截肢才能活命。舅舅不干,就叫人帶著回來了。舅舅是村里干力氣活的男人,平常在工地上也是有能力,能扛能挑的,這沒了腿就是沒了活路。截肢,他死活都不干。
挨著的這幾天里,婆還是去看了他的,在那滿是酒氣的屋子里給舅舅擦拭身體,喂水喂食,累了也不離開就躺在床邊打盹.......
可能是舅舅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幾天總是對婆惡語相向,在其他人的干預下終于把婆支走了,騙她說:把舅帶到市里去治療
婆聽到去市里救治,安心了好多。
其實,就在婆離村的當晚,小舅舅就去了。大人們商量誰都不能告訴婆,把喪失辦完了之后,就回到縣城里過年了。都不讓婆回村。跟婆說“小凱病好了,被安排在市里的殘聯做活呢!”
婆聽了就點頭,就笑,用壯話說:“哦!在殘聯哦!好啊,好啊,這樣挺好啊。”
每每到這個時候我都聽著,扭過頭來就會流眼淚。如果婆要是知道了真相怎么辦啊。
紙永遠是包不住火的。瞞了不到半年,外婆跟好友打牌的時候牌友告訴她的。她急急忙忙趕回村里,罵媽和姨為什么不告訴她,這一鬧一哭就是半個月。
之后再見到外婆,頭發全白了,瘦到不成樣子,遠遠望去我都認不出了。那次我回去與外婆再相見,是我爺爺去世辦喪的時候,外婆握著我的手說:“哎呀,公老比我先走了啊。我這個老不死的也快了的哦。”
“婆,我大學畢業還要帶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呢。你怎么可能走那么早啊。”
我給她買了兩件新衣服和芝麻糊,她笑得很美很美。外婆愛美也喜歡照相,我拿起相機的時候,她都會把頭發縷縷,把假牙擺正。拍出來照片她會笑著說:“哎呀,老了老了,臉上都扭扭的,不好看,不好看。”
在我看來,每一張都美進了時光里。
那天我要回學校了,我說把這些好吃的都吃完了我就會回來了。她坐在老房子的門窗旁,看著我走出大門,用手揮著跟我說再見
“婆,我走了啊。放假了就回來。”
她眼睛一閉,臉一緊,突然就哭了。皺紋里滿是她的不舍,嗚咽聲里好多說不出的表達。好像那些失去的傷痛已掏空了她所有的堅強,想在祈求我多一點陪伴。可我...沒辦法啊。
我就這樣望著她,無力的叫她別哭了。多待著這一刻我就要瘋了,我扭頭就走,可眼里、心里已泣不成聲。
思緒回到嘈雜的老房子里,外婆的尸體已經抬進了棺材。
做喪的間隙,還聽著姨抱怨自己對不起自己的小孩,小時候讓婆帶著他們,沒看好的時候好多頓沒得吃......聽著舅媽們說著婆偏心,嘮叨........
我很累很想睡,或許夢里還會有外婆給我做的炒飯,還會有外婆唱的那些山歌。或許還會聽到她悄悄地喚我.......
我真的聽到有人叫我了,是我媽。額頭上的頭發也開始煥白,眼袋也深深爬上了她美麗的眼睛,我趕緊走到她身邊:我不想再讓她就這么老了。
外婆走好吧,我會照顧好媽媽和爸爸,代替您好好照顧好您的兒女,我一定不會讓他們這樣老去,用我這一生的努力,把所有的幸福都給他們。
我停在電腦的面前,聽著指尖文字的流動,外婆一定在看著我。我懂:外婆在擦拭我的淚。
PS:希望所有的老人都安享晚年,所有的親人都健康快樂。希望你,一定不再讓父母就這樣老去。
這篇文章,跟好多鼻涕紙訴說過,希望你讀來也不嫌棄,會寫好多字來與我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