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平凡的世界》之后,無意間看到了路遙的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心靈再一次受到震顫。這部隨筆介紹了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的過程,我為他的敬業、執著以及作為一個作家的良知感到敬佩不已。今天我要談的是書中的一個次要人物——徐國強。
“在長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應該盡可能早地出場,以便有足夠的長度完成他們。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點出現,你隨時都可以東鱗西爪地表現他們,盡管在每個局部他們僅僅都能只閃現一下,到全書結束,他們就可能成為豐富而完整的形象”。在整部作品中路遙是這樣安排次要人物的。
書中的每個次要人物作者都精心塑造,所以我們讀起來才能感到一個個豐滿的形象躍然紙上。徐國強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他在第一卷第三章出場,當孫少平應田潤葉之邀到田福軍家里做客的時候,看到一位穿灰毛線衣的人正拿把鐵锨翻土,這就會田福軍的老丈人徐國強。我們第二次看到這位老人是在他過生日的時候。過生日當天他一個人坐在窯里的熱炕頭上,一邊抽煙斗,一邊用一只手悠閑地撫摸著身邊的一只老黑貓。這只貓全身皮毛象黑緞子一樣光滑,兩只金黃的眼睛閃閃發光。它和徐國強形影不離,晚上也在一個被窩里睡。老漢今天過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身上也換了女兒給他新做的衣服,自滿地坐在炕頭上,一臉的福相。雖然女兒女婿在張羅著給他過生日,但我們也不那看過這位退休干部的落寞。一只貓是他最忠誠的伴侶。他是個老粗干部,識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閑得很寂寞。他不讀書,也不看報,整天沒事,就在院子的那個花壇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經務什么花,種一點牽牛花和能染指甲的那種小紅花。花壇里大部分種的是莊稼。地塊雖小,樣數倒不少。幾棵玉米,幾棵紅薯和土豆,還栽幾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邊帶著豆角,花壇轉邊還種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這花壇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間,南瓜蔓子扯得滿院子都是,絆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軍有時下班回來,看見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這是田福軍在原西縣工作的時候他的生活狀態,這時候他還是比較幸福的。
“我要給文學界、批評界,給習慣于看好人與壞人或大團圓故事的讀者提供一個新的形象,一個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壞人”的人”。徐國強老人就是一個讓我們分不清“好人壞人”的人。作為一個老干部、一個老岳父、一個外公他無疑是個好人,但他在處理田潤葉的婚事的時候的做法讓你不敢茍同。當田潤葉喜歡的孫少安已經結婚,面對李向前一家以及她二媽徐愛云的強烈攻勢無計可施的時候,徐國強的一番話徹底把潤葉推進了火坑。 他無聊地坐在墻根下曬太陽,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的時候他想給正處于迷茫之中的潤葉指點迷津。他告訴潤葉,他的婚事不僅牽扯他個人的幸福還有他二爸的政治前程。他這樣勸潤葉“你還不知情,你二爸在這縣上工作很困難,人家許多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關鍵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說,你如果和向前成了親,你登云叔和你二爸就成了親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對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潤葉不愛李向前,但是他心疼二爸,由于對愛情的絕望,加上對二爸的熱愛,她最后終于答應了這門親事……
我們不能不為潤葉感到委屈,在和李向前結婚的前幾年她過著煉獄般的苦行僧式的生活,如果不是后來向前生病后他們夫妻重歸于好,那徐國強老漢的罪過可就大了。
當田曉霞和孫少平約會后懷著激動的心情回到家后,六間房子有一間亮著燈光,說明只有外祖父一個人在家。她聽見爺爺在房子里說話。她以為來了客人,但仔細一聽,原來是他在數落那只老黑貓——說它最近挑肥揀瘦,只想吃肉不啃骨頭;老黑貓只用“喵嗚”來回答他的指責。這時候我們能深切的感受到這位老人的孤獨與無奈。
在本書的第二卷第26章,徐國強老漢的孤獨和寂寞在我們面前表現的淋漓盡致。在一般人看來,徐國強是個幸福老漢。有吃有穿,日子過得十分清閑。更重要的是,他女婿是這個地區的“一把手”,他活得多么體面啊!走到哪里,人們都尊敬地對他笑;親切地、甚至巴結地問候他,奉承他。他要是來到街頭說閑話的退休老頭們中間,當然就成了個中心人物。但是,徐國強老漢自有他的難言之苦。女兒和女婿經常不在家,曉霞和潤葉一個星期也只回來一兩次,平時家里一整天就他一個人閑呆著,活得實在寂寞。如果在原西縣,他還在許多熟人朋友,可以出去走走,說說話,散散心。可是現在他被擱置在水泥樓中的一個小房子里,感覺就象被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大街上人那么多,他都不認識。和一些半生不熟的退休老頭說閑話,人家雖然因他是福軍的岳父,很尊重他,但他感到別扭和不自在;不象在原西,他和老朋友們蹲在一起,唾沫星子亂濺,指天罵地,十分痛快。眼下,他實在感到寂寞難忍時,就只能到幾尺寬的陽臺上去,如同站在懸崖上一般,緊張得兩只手緊緊抓著欄桿,茫然地望著街上的行人。他每次都要目送著黃原去省城的飛機消失在遙遠的空中——這算一天中最有興趣的一個瞬間。他也不敢在陽臺上站得太久,否則會感到眩暈。一天之中,他大部分時間在那間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消磨。唉,如果象原西一樣住在平房,他還能在院子里營務點什么莊稼。這樓上屁也種不成!他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貓。后來這只經常陪伴他的老黑貓在一次離家出走受傷后就永遠的離開了,老黑貓的死對徐國強老漢的打擊是沉重的。只有他自己才能體驗到這件事的殘酷性。他也并不指望別人理解他,包括他家里的人。他常常到老黑貓的墳地去坐坐,是外孫女買回的一只小黑暫時安撫了老人孤苦無依的心靈。
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家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而這種才智不僅要建立在對生活極其稔熟的基礎上,還應建立在對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徹理解的基礎上。透過一片莊稼,一只黑貓,一支煙袋,我們可以看出這位在別人眼里幸福無比的老人的不為人知的痛苦。這使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們都已年過花甲,他們需要的不是物質而是精神的撫慰。在大街上看到和他們年齡相仿的老人我會心生敬意,我知道他們在以往的生活中是受了苦的。他們的晚年理應受到更多的照顧和關心,可是子女都有自己的工作的生活沒辦法陪伴老人,所以他們的晚年往往缺少的就是親人的陪伴。
這位可敬的老人在外孫女英年早逝后 完全被擊垮了。女兒女婿再多的安慰都顯得空洞蒼白。他那強壯的身體瘦成了一把干柴,生命之燈看來已接近熄滅。他兩眼混濁地望著天花板,無意聽女婿說些什么。他只從被單下面伸出一只雞爪似的瘦手,撫摸著那只黑貓。這只黑貓正是原來的那只老貓死后,曉霞在黃原東關的自由市場上為他買的。小黑貓如今也長成了大黑貓,正到了充滿活力的年齡,膘肥體壯,四肢強健,兩只眼睛閃著金色的光芒。這只黑貓讓他更加思念懂事的孫女。
正如傳大的列夫·托爾斯泰所說:“在任何藝術作品中,作者對于生活所持的態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態度的種種描寫,對于讀者來說是至為重要、極有價值、最有說服力的……藝術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構思的統一,不在于對人物的雕琢,以及其它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確和堅定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滲透整個作品。有時,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對形式不作加工潤色,如果他的生活態度在作品中得到明確、鮮明、一貫的反映,那么作品的目的就達到了。”(契爾特科夫筆錄,一八九四年)。《平凡的世界》成書于1985年,到現在為止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社會已經進入老齡化,三十年前偉大的作家就開始關注老年人的精神生活。我們不能不為作家的敏銳和超前意識感到驚嘆,驚嘆之余我想還是多多關注生活中的老年人才能告慰這位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的偉大的受人敬仰的作家——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