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小城陽光烈起來,籠在身上初覺辛辣,還有一股痛快淋漓的暖意,從頭發梢兒一路蕩漾到腳趾尖。
張開覺得自己仿佛要著起來了。
陷在沙里的胸口砰砰砰響著,一層層細密的沙土隨之四下彈開,就像春天的貓兒,散成一堆叫喚撕咬。
難道我要自燃了嗎?張開尋思著化學課上老師提到的新詞匯,有些緊張。
那天,頭發花白的小老頭在臺上手舞足蹈,試圖生動地講述自燃現象。
“有的人先是覺得肚子有點發熱,似乎吞了一個暖水袋”,他一手捂住肚子,另一邊不忘在黑板上唰唰唰板書--捂著肚子的簡易小人。
“他倒是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兒,肚子卻越來越燙,肚臍那處的衣服突地冒起了火星”,一個光身子小人出現了。
“來不及反應,一團火球便從身體爆出來,短短幾分鐘,他就變成了一團灰燼。”幾道斜杠畫出的地面上,幾個白點是小人留下的最后痕跡。
老頭的前胸、后背、腋下一點點濕透,活像一只手忙腳亂的落湯雞。
臺下懶散倚靠的少男少女卻并不買賬,他們對這些毫無興趣,夏天來了,衣衫輕薄,女孩子背上浮起的細帶、腋窩下透出的縫隙……才是他們的目光所在。
張開坐在教室后方,如同一只覓食的貓兒,謹慎又志在必得地盯著斜前方的小九。
這個皮膚白皙豐滿的女孩子,被張開攔下被迫接下情書的那一刻,臉上暈開粉嫩的少女色,比初綻的櫻花還要輕柔。
她吐出幾個字,細蚊蠅一樣,張開一個字都沒聽清,但他無師自通,瞧懂了她轉身退走的嬌羞。
欲拒還迎,少年頓悟。
陷入愛情的少女,遠比少年要勇敢得多。
她們熱烈起來能把地球熔化,奉獻起來不知疲倦和痛苦,撒起謊話來,更是純熟自然毫無破綻。
張開是萬萬比不上的。
趕上學校放月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跟父母賭咒發誓好好學習再不沉迷武俠繪本,才得來空閑,跟小九回學校私會。
平日滿滿當當的校園就像被抽空了氣的皮球,隨意棄置一地,安靜、空曠。
小九破天荒地沒穿校服,著一身紅艷艷的長裙子站操場上等他。
張開一眼望去,打了激素般,竟不由生出滿腔激情熱血,一路狂奔而去,如同向著勝利的旗幟。
待沖至跟前,抱著小九轉了幾圈,這頭盲目的牛兒才將將平復心情,又因為先前的唐突露出幾分羞澀來。
張開手足無措,一雙爪子僵硬的強行塞進褲兜,試圖擺出一副值得愛慕的高冷姿態。
小九瞧他的傻模樣,撲哧一聲笑了,白嫩嫩一雙手伸過來,攬住他胳膊,輕易軟了他半邊身子。
“你怎么來這么晚”,少女嬌嗔。
“家里管太嚴了,好不容易才出來。“張開感嘆于自己的智慧,又忍不住反問,”倒是你,怎么這么早?“
“我沒回去,“小九抿著嘴笑,家里不知她今天放假,她只管留在學校就好。
張開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反駁這個法子,又不愿在效果上承認自己的蠢鈍,只好沉默下去,等待下一個可供發揮的話題。
好在小九實在是個好朋友,她的肚子里似乎裝滿了有趣的事兒,隨便拎一個出來,都能給到張開吹噓的空間。
小九說,“我可從沒打過架,也沒見過男孩子打架,有些羨慕呢。”
張開恨不得從自己還是一個精子打群架的時候講起,把自己起個底兒掉。
“反正你只管不用怕,誰欺負你的話有我呢。”他這么說著,想到昨兒才被班里王二摁地上揍了兩拳,臉色不禁微紅,有點悔意。
倘若她真的惹了事兒,我打不過可怎么辦。打不過倒也罷了,為了愛情被揍一頓也是犧牲和奉獻,但她會不會因此覺得我不夠威猛,就不愛我了?
他有心收回這句話,但看著小九亮晶晶的眼睛,轉而沉默,鄭重點了點頭,大有一副為愛捐軀的模樣。
小九卻從不想這多,她只喜歡極了張開意氣風發的樣子,就像逼仄夏日穿堂風一般肆意清涼,帶著一股天真的傻氣和傲氣,與那群唯唯諾諾的書呆子半點不同。
不管他說的是大話還是謊話,都沒什么關系。
他只管說了,熨帖了她的心,這話也就完成了使命,再不期待著更進一步的履行,亦或是更長遠的承諾了。
就好像,她心知他做不到,總不忍心難為他。
知道他不舍得拿出為買小說攢下的幾十塊錢買吃的或是禮物,就不會開這個口去考驗。
那會兒不興什么咖啡館KTV,公園也遠的很,窮光蛋少男少女走倆小時過去都不舍得打車。烈日灼身,小九的臉頰一會兒就曬得跟裙子一個色,汗珠順著彎曲的頭發滴下來,砸在地上轉瞬不見。
偶爾一滴順著轉頭的力道,落在張開的胸口,他低頭瞧著,那汗珠恍若千斤重,砸得心跳停了幾秒。
一會兒消失不見,卻又不像是蒸發了,張開覺得它可能長了眼睛,一路鉆進他的心里,所以那里才會濕漉漉一片,不受炙烤之苦,溫暖清涼。
“不如坐一坐?“待兩人把操場壓了三十圈,張開忍不住提議,雖然他并不知道在學校里還有什么好去處,如今所有大樓緊鎖,僅有幾處陰涼,卻是枯燥憋悶的。
比如一教西北面的車棚,因為常發生欄桿被鋸的丟車事件,保衛處把四面都圍了起來,跟間黑屋子沒差別。黑屋子挺好,只是沒鑰匙,張開暗自可惜。
小九想得有趣的多,她踮起腳抹了一把張開的額頭,蘸一手咸膩汗水,直往自己額頭抹了一把。
張開只覺一股熱流沖撞,蠻橫無理,無處奔逃。
汗水滾在一起,沿著粉嫩的指尖流下,被中指處的薄繭一阻,匯集了更多,滾成一團落下。
“我有個吸汗的法子,你要不要試試?“張開被她笑得頭昏腦脹,也分不清紅綠黑白,只乖乖跟著去了。
那是一個沙坑,學生們的體育課常在附近,跳遠是體能測試之一。
張開喜歡橫著跳,從沙坑的一條邊緣跳至另一條邊緣。
偶爾他們也會豎著跳,從短邊開始,助跑,起跳,看誰能夠到對面的邊緣。
少年無處發泄的精力往往需要尋個出口,過度體能消耗可能是最健康的法子,總比泡網吧通宵游戲健康節約得多。
張開不知其中緣故,但他確實喜歡。見小九選了這兒,躍躍欲試,想要展示一下。
小九依舊笑瞇瞇看他,默然不語更顯高深莫測。
他鼓起勇氣給自己打氣,這要摔了可就跌份兒了。
想什么就來什么,一步跨太大,半空中他腿一疼,瞬間掉下來,好在摔坑里,不疼不癢,只臉上火辣辣的燙。
小九蹲過來,看起來緊張又不安,完全忽視了剛剛的失利。他悄悄注視著這個女孩,她的耳朵挺翹美麗,陽光輕易穿過,絨毛透粉發亮。
她捧起地上脆弱的自尊心,小心翼翼遞給他,他只好紅著臉接下。
張開從沒有想過,小九提到的吸汗法子居然是埋進沙坑。
他倆并肩躺在一起,如同一對共枕夫妻,只是脖子以下的位置統統埋在了沙礫底下。
出于私心,倆人位置很近,張開的手只需微微一動,便能碰到小九的手,頭微微一側,就需擔心睫毛交纏。
張開并沒有覺得涼爽,反而更熱了,有火從頭到腳燒過,卻總也燃不盡。
他問小九,“你熱嗎?”
小九說,“閉上眼睛涼快,睜開會熱”。
“這是什么道理?“張開一臉懵逼,他真的閉上了眼睛。
初時出現的是化學老師,那個小老頭端著書一本正經講人體自燃,張開看見自己躺在黑板上,肚臍有火星冒出來,漸漸燃起來。
但他并未被燒成幾個白點子,千鈞一發之際,小九如瓢潑大雨落在了他身上,卻比冰箱還要降溫,比冰棍兒還要解渴。
他一把抱住小九,長長感嘆,一身愜意。
他的汗水和小九的滾在一起,順著黑板流下去,沿著粉筆、粗糙微黑的指節、濃密的汗毛,一路濡濕了化學老師的白襯衣。
從袖口滾至腋下,又被擠到胸口—一個顫抖,張開睜開了眼睛,陽光刺目,入眼一片空茫茫的白。
涼意褪去,一身燥熱,除了汗水還有不可言說的黏膩。
小九正在一旁閉目休憩,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她對張開的少年心事一無所知。
張開白著臉看了她一眼,惶恐不安,他甚至來不及道別,就突然從沙坑中跳出去,遠遠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