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喬麥，四年未見，你只身在外，現在過得可好？”

“桂綸和小雅都來了，奶奶很開心，尤其是妹妹，只是缺了你。蛋糕分吃了，你喜歡吃甜食，這個特別的時候，應該也在吃吧。”

……

“婚禮定在下月初八，我和桂綸都希望你來，她經常問起你。會賞臉嗎？”

“已經五月了，桂綸問我，喬麥會來嗎？我想，你怎么不來？你會來的……”

我笑笑，怎么不去，當然會去。這是我最終做出的決定。

繁復翻閱梓樂的郵件，有很久，都沒把神思收回來。眼前游蕩著兩幅面孔，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和陌生。七年的感情，都抵不過他們的一眼回眸。后來胸口綻放的傷疤，不過在昭示著：她用七年的時光，來修煉與一個人的相遇。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放我走吧。” 雙眸噙著淚水，被淚痕覆蓋住的紅腫的臉龐，宛如飽沾雨水的粉紅色荷花瓣。

如果季節過去了，任花朵如何憔悴挽留，那份生機也早已被剝奪。

所以，應了她的那句話，如果愛她，就放她走。我讓她到他身邊。

那個他，便是梓樂了，我多年的好友。至小在國外長大，畢業后回國工作。

一個戀人，一個好友，理應介紹互相認識。

午后的雨下得好歡，同樣是在夏天，當桂綸急急穿越雨簾，走過茶餐廳的大門時，雨絲伴隨著她闖入的身影也飛入了室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他們互生了情愫。

本是放走了她，就像放飛了蜷縮在掌心的一只蝴蝶，但不想自己卻又流連得要命。

后來，回頭尋找過，卻被拒絕再見。

知道她害怕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所有的一切，究其原因都因著太害怕失去。

可是，桂綸，我還是成全了你們。難道，你們不該感謝我嗎？

從前，每次想起這些，身體都會像被抽空了，連呼吸都變得疼痛。但如今，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逐漸被稀釋掉，再想起時，竟然能平靜很久很久。

也許，該是時候回家了。

二．

走出機艙，這座城市帶來的溫暖，瞬間將我包覆起來。一切都是熟悉的，四年時間尚不算長，還好，改變并不大。

站在機場寬敞的位置，周邊每一張流動的面孔，都會給我予熟悉感。可我卻害怕再向前多走一步。

然后，在我茫然地望著天空的方向，不得不思量下一步該往哪里去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好久不見，喬麥！”

我轉過身，是梓樂。

身材微微有些發福，原本瘦削的臉龐竟然堆起了兩坨肉。只是，那抹微笑依舊很明朗溫暖。

就是這個笑容，永遠都不會變的笑容，將她深深地吸引過去。

從前我不相信，有人會天生帶有利器，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利器，賽過各種兵刃，因為它能剜走一個人的心念。

我故作輕松地拍了他的肩膀，回報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長胖了啊小子！”

“是啊，這得感謝桂綸的廚藝！”

然后我們倆對眼大笑起來。實際上，我已經注意到他身后的她了，四年的時光，她的美貌沒有受到任何摧折，相反，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比從前更為的成熟迷人。

我不得不驚嘆，有些人，是有很強的自愈能力的。

更何況，遠離了自己恐懼的人。

我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依舊很大方地握住她伸出的手。

“老家歡迎你啊喬麥！你一點都沒變呢。”

雙眼彎成月牙狀，帶有前世般的迷離感，使我恍如隔世般的說不出話。

有一瞬，我只能囁喏出一句：“是啊，是啊，我也覺得沒有變。”

溫濕的手掌，向我的心臟傳遞出一種酥麻的感覺。

我緊緊握住這只主動向我伸出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再捏緊。雙眼微醺，望向她的雙眸，仿佛想要看透前世今生。

終于，她臉色微慍，輕輕地將手往回抽。

桂綸，你再怎么變，還能讓我認不出來？

我在心里輕輕地冷笑一聲。

“那我，預祝你們新婚快樂。”我將手松開，見著她的一雙小手像一團被捏壞的白面。

“小雅呢？這小妮子沒來接我？”我問，想起小雅，正好可以借她來隱藏此刻的不舒適。

梓樂遞上一瓶礦泉水，用手指了指不遠的便利店，說：“她去買冰淇淋了，你還不知道誰對你最上心？”然后眨了眨眼。

我旋開礦泉水猛灌一口，因為速度太急，被嗆住了，劇烈地咳嗽。

旁邊人趕緊給我拍起了背，我一邊推開一邊說謝謝。小雅的小臉就是這個時候跑進我的眼簾的。

手上還舉著一只原味雪糕。

你們想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嗎？

怎么可能……

三．

夜深了，洗完澡后我打算休息。躺在床上正準備合眼，房間的門“支呀”一聲開了一個小縫，樓道的燈光正打在我的眼睛。

用手遮擋了下，才看清——原來是奶奶。

“奶奶，這么晚了，您怎么還沒休息？”我支起身子，斜躺在床上。

奶奶的身體依舊很好，剛回來，她獨自張羅了一桌飯菜。

我幼年喪父喪母，幸好他們留下了一大筆錢，我和奶奶，以及妹妹才得以過得不錯。不愁吃穿之外，還能購置其他閑置的東西。

老人家的身體看起來很硬朗，但光陰依舊留下了深沉的影子。她已經滿頭銀發了，從前洪亮平穩的嗓音，如今變得有些顫抖。

她坐在床沿上，慈愛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便笑著問道：“奶奶，您是覺得我不帥了么？”

她的神色，慢慢地，變得凝重起來。

“小麥，這次回來，打算什么時候離開？”

我一時啞口，不知如何接話。

“希望你真的長大了，這樣奶奶才放心。”她望向窗戶的位置，目光穿過了厚厚的窗簾，仿佛能望至窗外的月色。

“事情已經過去了，不需要耿耿于懷。梓樂和桂綸都是好孩子，你不在時，他們經常來看我和妹妹。”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很多話，其實都已經到嗓子眼了。

“奶奶，我謝謝他們，謝謝他們替我照顧您。”我安慰起她，事實上，我也是打心眼里感謝他們，至少，替我照顧這世上唯一的兩位親人。

“如果能放下恩恩怨怨，莫不是平生最大幸事。況且，你和她，還擁有一段過去。小麥，你也許不知道，桂綸離開你時，懷了我們喬家的孩子。一個女人，在有身孕時，還有勇氣離開這個男人，可見，內心是有多少失望。”

我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被子下握著光盤的手，一點一點地滲出了汗水……

“小麥，是你將桂綸給逼走的……”

奶奶后面的話我再沒聽清，“桂綸離開你時，懷了我們喬家的孩子……”一陣天旋地轉，天花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一波又一波，向我的頭頂壓下。

桂綸……

四．

真的好久沒見到桂綸這么興奮了，一縷濕噠噠的頭發搭在前額，飽滿的額頭閃爍著神奇的光彩。

我能讀出她眼里流出的一片歡喜。

剛回到家，她就走入洗手間，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條毛巾。

“雨下得真大啊，頭發都濕透了吧。”我伸手要抓她手里的毛巾，被推開了。

“我自己來吧。”

氣氛有點尷尬，我們都裝出很自然的樣子。

桌面有些亂，我抓起一包吃了一半的薯片。

“梓樂是準備留在國內么？”她一邊擦拭頭發，一邊問。她頭發比較厚，不太好干。

往嘴里扔進一片薯片：“恩。有一家上市公司給他發了offer。”

“噢。”她不說話了。

就不說話了。

幾分鐘的沉默，我沒有開電視。空氣里是她擦頭發的刷刷聲音，還有薯片被咬碎的聲音。

——“喬麥，我晚上得回趟家。”

不知道為何，每次聽到她要回家，我都會燃起一股莫明的怒火。

難道她在嫌棄我？

她要回家，她真的是在嫌棄我。

那段時間研究生沒考上，說實話，我的情緒非常不好。

我沒有父母，今生最親密的人里，我將桂綸列在了首位。

但是，如今她開始嫌棄我了。

我將薯片袋子“啪”地扔桌上，什么話都沒說。

在那之前，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出現裂痕。

“要出門了嗎？”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碰見她在穿鞋。

“是啊，下午跟你提過的。回去看下媽媽。”她蹲下來扣住鞋帶。

我扶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左臉頰輕輕吻了下。“早點回來。”

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宛如昨夜梨花被風打落。

那時候還是好的，她仍在身邊。

五．

農歷六月初八，梓樂和桂綸的婚禮如期舉行。四年前的這天，天降大雨，他們的愛情也伴隨著雨水到來。

婚禮當天，氣清景明，陽光熱烈但并不驕躁。

婚禮嘉賓很多，基本上我也都認識，于是，便也一個不拉下地都打了招呼。

幸好有小雅，她站在旁邊體貼入微，為我擋去了不少尷尬。

微微傾向我的身體，散發出些許的熱氣。無不在昭示著，這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身體。可惜，我們太熟悉了。

同樣是從小一起玩到大，除了桂綸，我和她也算是兩小無猜了。

如今，我更是開始相信因緣說。前世我欠了誰，今世就來還債。而前世誰又欠了我，所以，今世我難有回應。

有她在，他們也許不會覺得，我并非落寞得可憐巴巴。

待賓客都落定，婚禮也正式開始。

伴隨著喜慶的婚禮進行曲，兩人緩緩走上舞臺，這一幕，引起臺下的賓客紛紛鼓掌。

我定定坐于位置上，原打算裝出歡喜的神色，卻被黯然取而代之。

是的，熱鬧是你們的，我，才是那個孤單落寞的可憐人。

所以，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目送他們站在舞臺上，桂綸口含朱丹，雙頰飛起一片紅。在艷麗的重彩之下，真的有嬌媚振翅飛出。

她著雪白的婚紗，V領設計。她曾說最愛婚紗上的蕾絲，因為比少女多了幾分成熟。

她是一個莊而媚的女子，美好得，令人心旌搖曳。

定制版鉆石項鏈，正好停落在鎖骨之間。

巧笑嫣嫣，眉目如畫。她的身旁，站著的，不是我。

七年的長跑，身旁換來的是一身筆挺西裝的梓樂。

臺上的你們幸福恩愛，就將步入幸福的下一征程。而我，卻來見證你們的幸福。

你們以為，我真的甘心么？

六．

再一次站在機場候車廳，是在梓樂和桂綸婚禮開始的兩個小時后。

與回來時的熱鬧不同，這一次，我獨自一人。

我的臉上一定浮著很淡的笑容，以此說明心情還不錯。這樣的表情很容易讓人以為，是有喜事發生了。

又要離開，這次，也許會更久。

沒有人愿意對一個劊子手好，即便，他曾經是大家眼中最同情的人。

舔舐傷口，我不再浪費更多的時間。

大概一個半小時前，在那個洋溢著婚禮喜慶氣氛的地方，在場所有人都認真地注視著舞臺背后的大屏幕。

到了分享新人恩愛往常的環節，屏幕上將會播放一段視頻。

所有人都斂屏呼吸。

兩位新人，含帶羞澀的面容，雙雙站在舞臺的一邊。

同樣以一段歡喜的音樂開場，一個個故事片段將以視頻的形式，呈現在眾人的面前。

沒有人注意到這其中的變化，包括梓樂和桂綸。

我的奶奶坐在我身旁不遠的位置，一臉慈愛。這個樣子，讓外人險以為站在臺上的新人是自己的孫子。

我能感覺到內心有一股妒火在燃燒。此時，屏幕上的畫面詭異地一閃，視頻男主明顯換了一個人。

親愛的桂綸，這些畫面，你是否還記得？你應該都忘了吧，可它們全都鎖在我的腦海里。

你離開了多久，我就用多長的時間，去整理和翻閱它們。對于我來說，這些都是我今生最寶貴的記憶。

我才知道，你曾經懷了我們的孩子。對不起，是我害了你，親手將你推至另一人的身邊。如果當時我早點知道，那該多好。那樣，我一定不會出手打你，盡管你已經背著我心許他人。

作為一個男人，我輸了。我輸在，沒有好好保護你。輸在，不知道我們孩子的存在。而我，擔當了殺害他性命的人……

親眼看到桂綸的臉色由緋紅，慢慢地褪成蒼白，一種無以言表的快感滌蕩在我的心房。

我緩緩站起來，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專注于舞臺的大屏幕時，離開了婚禮會場。

再見了，所有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