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拾瓔
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冷極了。
那天,我放學回到家,書包一扔,趕緊哈著手鉆進廚房。奶奶在灶間燒火,我就蹲在她老人家旁邊,把手伸在爐門上烤。
奶奶把我通紅的小手捂進她貼身的小棉襖里,又從紅彤彤的爐膛里給我扒拉出一條烤得香軟的紅薯來。
正吃著,我母親進來了,“囡囡,快去看看你榕姐姐吧,她咋就瘋了!”
“哪個榕姐姐?”我一愣正。
“就是你小榕姐姐呀!我正被一口紅薯噎住,頓覺心被一把利刃猛地挑破,血嘩的一下都流出來了。
我沖出廚房的時候,頭撞在門框上,不覺得疼,沒命地朝小榕姐姐家跑。
剛走到半路上,看見村中間大水塘東的大路上聚著一伙人,走近了才看清:
我的榕姐姐頭發一半松散地扎著,一半披散下來,有一縷被風吹得遮住了半邊臉。她竟然披著一件不知誰的大黑棉襖,很有些晃蕩,娟秀的臉龐沾滿了鍋灰一樣的東西,她正朝一個過路的陌生小伙子跳著吐口水。周圍幾個不怕冷的小孩子傻呆呆地看笑話,有幾個大叔大媽安慰著過路的小伙子,說閨女是瘋了,沒法子呀!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怎么走近榕姐姐身邊的。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冷透了。“姐姐,咱家去。”
她好似認出我來,竟乖乖跟我走到她家去。進了門,卻見她一雙老實巴交的父母正互相埋怨,小妹妹向隅而泣。
榕姐姐大我五六歲,家里兩個姐姐一個妹妹。我記事兒的時候,她好像胖乎乎的,眼睛大,眼珠黃,頭發也又黃又稀疏。卻是個心眼兒最好的姑娘。
榕姐姐在家里幾乎沒有地位。她父母老實,話不多,但兩個姐姐都很兇,在家里她就像姐姐的使喚丫頭似的。平日,家里讓她干啥就干啥,從不辯駁,但有次我撞見她在家里兇起來也好厲害,左手拿刀,右手攥杖,她二姐嚇得鉆進紅薯窖半天都不敢出來。
我小時候在家里的地位正好跟她相反。父母結婚幾年后才生下我,雖是個小女娃兒,也千寵萬嬌,要星星不給月亮的。
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家里算是有個掙錢的。母親聰慧明理能干,脾氣又好。爺爺奶奶身體健康。雖不是過于殷實,但能吃飽穿暖,一家人和氣度日。
我母親膽小,有幾個和她要好的未出閣的姑娘晚上輪流陪伴她,其中就有榕姐姐的大姐。自然,我跟榕姐姐也相好起來。
因為我平時被母親打扮得好看,頗遭同齡的幾個小伙伴妒忌,她們時而孤立我,有時玩著玩著就給我難堪。
一次我正氣得哭,榕姐姐從家里出來,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胳膊一伸,沖一個起頭的嚷:“誰要再欺負人,看我不撕了爛她的嘴!”說完,就一把把我扯走了。
榕姐姐不僅上學靈,干家里田里活一樣麻利得很,挎籃子薅草自不在話下,再加上她格外喜歡我,又會說故事,到哪里我都愿意跟著她。那時,她家有個教書的親戚,教給她很多詩詞歌賦,她背會后總是誦給我聽。
天下過一場透雨,我跟榕姐姐到村里小河南岸薅草。她一邊薅得起勁,一邊給我說故事,誦詩詞。我只顧聽,顧不上薅,一會兒在她左,一會兒在她右,像個花蝴蝶一樣。有時講著講著沒有了。我說,姐姐,再想一個吧!她很快就再想一個。現在想起來,那真是幼年好時光。
干了會兒活,她會一把拽起我,到河邊上玩一會兒。
河水清澈照人,小蝌蚪和水蜘蛛從邊上游過。我們忍不住掬起水,洗幾把臉,猛一抬頭,看見一只翠鳥婷婷裊裊地落在蘆葦邊的一塊青石上,潔白的羽毛一塵不染,一雙小黑眼睛那么柔和。倆個女孩兒都被一剎那的美驚呆了。
應是鳥兒激起女兒家愛美的天性,榕姐姐臨水照影,把頭上的皮筋松下來,一縷一縷地用手指梳理她的頭發。我發現,她小時候的黃頭發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如今是一頭烏黑的秀發垂下,身兒窈窕,我看她水里的影子,納悶兒我的榕姐姐啥時候變得這么美啦。
天抹黑時回家,榕姐姐的草籃子像一座草山,我的只有幾把草在里面。快到村口,榕姐姐說咱們歇歇吧。她就把她籃子的草使勁掏出一堆來,塞進我籃子里。我不要,說家里沒人罵我的,她說別人會笑你是個偷懶的囡囡呀!
榕姐姐上完初中就被迫輟學回家干活了。過兩年,就有媒人到她家提親,那時她大姐姐已出嫁。訂好親后,對方小伙子就去當兵了,據我母親說,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配得上榕姐姐。訂親后的兩三年,榕姐姐就經常到未來的婆家去,幫他們干那些沒完沒了的活,都很少見她了。
可是到第三年末的時候,那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部隊提干了,找了個鎮醫院吃公家糧的醫生。我的榕姐姐卻瘋了!
第一次瘋病發作后,過了一段時間就好了。可病一好,榕姐姐就徹底不說話了,也不愛出家門了。路上碰見再親再近的人,都是點點頭,羞澀掩面而過。她長長地烏發變成了齊耳短發,眼睛也有些渾濁了。
就這樣,瘋病間歇性地發作。發作最狠的一次,是我上中學回家拿東西的中午。我騎著自行車正走著,她只穿個三角褲衩,赤身露體地繞著村子瘋跑,一大群頑童在后年追,她父親拿著衣服在后面喊她。我難受得要命,第一次覺得這世界充滿罪惡!
因為瘋了,再沒人給榕姐姐提親,不知過了幾年,才恍惚聽說榕姐姐嫁人了。而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村子,走向夢中的象牙塔。
女兒三歲的時候,暑假里,我回鄉探親,和母親一起到姨媽家探望。
午飯后,我牽著女兒的小手,到姨媽家的晾臺上乘涼。漫不經心地一瞥之下,看見姨媽家的隔壁,有個穿著青布碎花短袖的女人在樹蔭下納鞋底,神態安詳。她旁邊的一個槌布石上,有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玩石子。院子里,一個四十歲左右魁梧結實的漢子在檐下劈柴,一條黑色的小土狗臥在門檻邊,勾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主人。大梧桐樹蔭幾乎灑滿半個院子。
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好面熟。一陣風吹來,幾片青黃的槐葉落在頭上,小男孩幫媽媽摘下頭上的葉子,女人收起針線,站起身,輕輕拉起小男孩,走回家了。
看著她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背影,我越想越覺得像我的榕姐姐。
回到樓下,把剛在的一幕說給母親和姨媽,原來她們倆都知道,我的榕姐姐就是嫁給了這家。
剛才那個劈柴的漢子正是榕姐姐的丈夫,是家里三個兒子中的老大。父母早逝,他獨自一人把倆個幼小的弟弟撫養長大,給兩個弟弟蓋房娶婦完畢,輪到他的時候,已經山窮水盡,再無錢娶親了。后來,人家把間歇性瘋病的榕姐姐說給他,他一口氣竟答應了。
“他對榕姐姐好嗎?”我著急地是這個。
“好得很呢。榕姑娘剛嫁過來的時候還間歇著犯病,可他家生兒(榕姐姐丈夫)從不計較,好言好語給勸回家,四處拉著給她看病。沒有白花的錢,生兒攢的錢快花完了,你榕姐的瘋病也不常犯了,這兩年沒再犯過,還養下個大胖小子,這不,那兩兄弟還給湊錢翻蓋了房,拉了院子。鄰居也都高興著呢。”
我聽到這里,就往外走去,要去榕姐姐家。姨媽一把拉住我,說不能去,醫生叮囑,見舊人越少越好,不然,瘋病容易犯。
我簡直被釘在了地上。
兩年后的盛夏,我再次回到故鄉,和母親坐在河岸上樹蔭下乘涼。
河對岸的紫葛花開得正盛,一大片一大片地堆向天邊,花香從河水上浮過來,我有點懨懨欲睡了。忽聽有人連呼我母親“秀嬸,秀嬸”,轉頭細瞧,竟是我的榕姐姐坐在一輛嶄新的電動三輪車上,摟著兒子,生兒大哥憨憨地笑著。
從此以后,不管每年的夏天有多炎熱,在我心里都有一片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