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云層很低,天氣悶熱。我并沒有想要到什么地方,只是晚飯過后出來走一走。
隨著人群走上了這條叫鴿鳴路的街道,是老城區,街夾,車多,人多,街道一邊還有很多小商販。
這條街可通往安漢廣場,通往安漢廣場有幾條街,我為什么要擠進這條街,連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也許是冥冥之中的事吧。
到了人民醫院側門,有常年固定賣水果的攤位,還有城附近從農村來賣小菜的菜農,有賣小白菜的,有賣絲瓜,黃瓜的……他們有人用一個小篩子,也有人用蠶簸箕,甚至有人直接用一張薄膜鋪在地上,放上小菜開始叫賣,叫賣聲此起彼伏。
人多,我只能靠街邊慢走,有意無意看看小菜。有個老大爺以為我要買菜,向我介紹:是自家種的,無農藥……我搖頭示意,不買,順著街邊繼續慢走。
突然路燈亮了,路燈桿下,一個中年婦女,一手拿著篩子,一手拿著桿秤,背筐靠著電桿,隨著人往下蹬背筐慢慢下滑,在路燈下,邊從背筐里捧出沙梅放入篩子,邊喊:沙梅,沙梅…剛叫兩聲,傍邊的大娘吼了起來:我早來一個多小時占位置,你一來就站在我前面,你年輕漂亮啊?你是特殊人物啊?
我剛走開幾步,大娘吵架似的聲音,使我回頭看了一眼,中年婦女一副軟弱的樣子,沒有吭聲,起身端住放滿沙梅的篩子,沿著街,邊走邊喊:沙梅,沙梅,甜沙梅,一斤三元,兩斤五元……聲音清脆潤澤具有磁性、低沉、略帶一點普通話的味道。
我很訝異,沙梅甜不甜不敢肯定,聲音很甜。
走幾步她又重復著這種低沉,清脆的叫賣聲。從我的聽覺,不是那種高亢吆喝的叫賣聲,倒挺像低聲下氣求買聲。
當她同我擦肩而過時,在燈光的照射下,沙肉十足的沙梅,像一顆顆金黃色的玻璃球,在她胸前緊攥的篩子里晃動。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她:五官清秀,文靜,瘦小,大概一米五左右,皮膚黝黑,頭發蓬松,穿著樸素,背著一個陳舊的斷蓂背筐,更引人注目的是,臉上駕著一副玻片很厚的高度近視眼鏡。
看上去像是一個有知識,而被命運所折磨的人,我越看心情越沉重,想起魯迅先生描寫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著長衫的唯一的人。知識,不是對每個有知識的人都能用上。
她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我,朝我說道:沙梅,新鮮沙梅,今天下午摘的,一斤三元……。我注意她的外表,她以為我是想買沙梅,我并不打算買,但又不忍心直接拒絕,隨口問了一句:一斤二塊五行不?她有些靦腆細聲細氣地說:你稱兩斤不?稱兩斤就二塊五。我說:一個人吃不完,要放壞。
我們邊說邊往前走,她忽然停下來,叫了一聲:“群姐”。驚得我身體不禁顫抖,一臉茫然,大腦努力地在我婆家親戚朋友中找,又在我娘家親戚朋友中找,想不起。當時場面有些尷尬,疆持了好一陣子,實在想不起。我只好有禮貌地結結巴巴說道:“不,不好意思,想不起,你,你是……?”她一種常被人遺忘的樣子仍心平氣和地說:“我是雪梅”。“啥!你是雪梅?二伯家雪梅”?我愣住了。
自從我結婚遠嫁他鄉,回娘家的次數少,有時我回,雪梅沒回,十多年沒見過面。
她看到我一驚一乍不相信的樣子,有點害羞,自悲,低著頭說:“快十八年沒見過,看你還是那么年輕,還是那么有氣質”。我心想:生活給了你怎樣的打擊,你才三十多歲啊。
心里隱隱作痛地追問:“你過得好嗎”?
她一副習慣性的樣子平靜地說道:“也就這樣”。好像既無希望所求,又無法擺脫現狀。
是誰給你造成了這樣消沉的心態?是誰讓你如此絕望?我心里不停地嘀咕著。
我想和她多說說話,但又怕耽誤她賣沙梅,走到一根亮度比較強的路燈下,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我幫她接下背筐,放好篩子,在路燈下,她隨口叫了兩聲:“沙梅,新鮮沙梅”。一張疆硬的臉,毫無表情,憂心忡忡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一種心憂碳價愿天寒的感覺。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看到金黃色的沙梅透明躍眼,三步并成兩步跑到篩子面前,好奇地看著金燦燦的沙梅,她父親走過來,慈祥地問小姑娘:“吃不?”小姑娘抬起頭望著父親,天真地點了點頭。
雪梅馬上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不停地說:“你們嘗吧,隨便嘗。”小姑娘順手拿了一顆放到嘴里,她父親說:“沒有給錢不能吃。”雪梅連聲說道:“沒事,沒事,愛吃就拿了吃。”稱好了,給過錢,雪梅很爽快地又從篩子里拿上幾顆,放到小姑娘手里。
父女倆走了,雪梅還沉浸在喜悅中,緊緊捏住三塊錢,像待救命恩人一樣,用感激的目光送他們遠去。
看著雪梅高興的樣子,我也高興。突口而出:“雪梅,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小時候是一個活潑、開朗、聰明的人,你們那批兒子女子,就你讀書成績好,又勤快”。我夸她,贊美她,她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瞬間又消失了。
“看你現在很消沉,仿佛從內心就很消沉。不,你不應該這樣,我的堂妹”。我越說越激動。
她長長地嘆了一囗氣,沉默了……
我心里挺矛盾,不想繼續問,但又想快十八年沒見過,想聽聽她到底過得怎樣?受了怎樣的打擊?必定是娘家同一個家族的姐妹。
我繼續問:“你這么晚賣沙梅,你老公呢”?
她眼睛茫然,平靜地邊搖頭邊說:“不知道”。
“這不可能,你老公干啥,你不知道?”。我又接著說“聽我媽說,你們是讀高中時,自己耍的”。
她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若有所思說了一句:“兩年沒在一起了”。
“那他人呢”?我很詫異。
“他在縣城,另一個女人家住”,她顯得一臉無奈。
“你們離婚了嗎”?
“沒有,他提出離婚,為了孩子,我不同意”。
“他不回家嗎”?
“偶爾回趟家,拿換季節的衣服,或他爸媽有事才回來”。
“孩子他不管嗎”?
“孩子需要錢的時候,向他要又給點”。
“你找過他嗎?你不知道他住哪里嗎?”
“找過,知道他住哪里,那女人是他打麻將認識的,男人出車禍死了,賠了一點錢,只有一個女兒,負擔小,成天畫眉毛,打口紅,穿得花之招展的,哪像我土里土氣的樣子”。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停一會兒她又說:“天下雨,工地上不干活,他也不回家,到棋牌室打牌。老板,老板娘很喜歡他,遠遠看見他就熱情地打招呼,都夸他牌風好,再輸多少不抱怨。從沒有給兩兒子買過一顆糖,一個餅”。
她好像是說話間口渴了,還是心里難受,沒有顧及我的存在,順手拿了一顆沙梅塞進口里,大概是壓一壓緩解心里涌上來那股傷心的氣息吧。
“他幫家里干活嗎?”我看到她有些傷心的樣子,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很少,家里有活,外面有人請他幫忙,他會放下家里的活,幫別人干,所有人都夸他好”。
我聽不下去了,提高嗓門大聲說:“這種家庭觀念淡薄,對家庭不負責,看似老實的男人,在外面忍氣吞聲掙好名譽,重視外人的看法,輕視家人的感受,離他越近的親人越受傷害”。路過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還認為我們在吵架。
三三兩兩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在往家走。雪梅看了看篩子里的沙梅,同樣用那種柔和的,低沉的聲音喊著“沙梅,沙梅,便宜了,二元一斤,三元兩斤”。幾個年輕姑娘聽到三元兩斤,興致勃勃地跑過來,每個人稱了兩斤,走過來看不買的人,也讓他們隨便拿了吃。買的人嘗,不買的人也在嘗,這一趟下來篩子里沒有剩多少。
我說:“給我稱四斤吧”,我話音未落。
她接著說:“你一個人拿點去吃,不用稱”。
我用善意的謊言:“我買了送朋友”。她稱了四斤,系好膠袋。我給了五十元,打架似的互相推諉,最后我給十元,她掏出零錢,我很硬性地說:“不用找了,你找錢,我就不稱”。
篩子里的沙梅賣完了,她又小心翼翼地從背筐里捧出,生怕捏壞一個。捧出來的不沙梅,捧的是希望,捧的是柴米油鹽……
到了九點有些路燈熄了,只有主干道上的燈還全亮著,照著稀稀少少的行人,我們兩姐妹都沒有走的意思:是久別重逢?還是我想問?還是她想說?
我從她帶的小凳子上站起來,讓她坐一會兒。她沒有推脫,大概是站的時間太久了,一屁股重重地坐了下來,沒等我開口,她像老人念經一樣,也許是習慣吧,喃喃自語地說了起來:
“那時年輕,單純,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好人,把所有的事都想得美好,特別是婚姻”。
“我聽我媽說,二伯反對你這樁婚事,看不起這個男人,你固執要成”我插話了。
她站了起來,回憶著這段婚姻的開頭:“我從小眼睛近視,讀高中時,有天端晚飯,我在幾張木板上找,灶臺上找,沒找著,一看墉子鍋底層還有很多盅盅,到底是哪個我也看不清,急得頭上冒汗,恰好這時來了四五個男生,我一看他是我們班的,我就把目光投向他,面帶羞色懇求他,幫我端一下盅盅,他問哪一個?我說我不知道,他埋著頭,頂著蒸鍋里的熱氣,把所有的盅盅全拿上來,還來不及說聲謝謝,他轉身拿上他的盅盅幾大步跑了。從那以后他進教室,出教室,我關注到他,會多看幾眼,臨近畢業,我開始問一個女生他是哪里人,聽說是城附近的人,我想城附近條件好,那女生看出我的心事,畢業后牽線搭橋,我們戀愛了。”
戀愛中的女人沉浸在自己去的思維里,燈蛾撲火似的。有感恩的心是善良的表現,但婚姻不能善良,更不能單相思啊。
我問:“是你追的他?你問過他有啥想法沒有”?
“我問過,他說他沒有想到他會成家。我想他是一句感激的話。”
我沒等她說完問了一句:“為啥他這么說”?
“他家窮,三兄弟,大哥三十多沒娶老婆,二哥是個啞巴,他為老小,家里再添一個人安床的地方都沒有”。
“哪你圖啥?”
“在通來往的過程中,到了縣城都餓了,他買了兩個包子,打了二兩灑,我吃一個,另一個給他,他不吃,勸我吃,他只喝了酒,我非常感動。沒有想到是他窮,沒有錢,而是想他人好,自己舍不得吃,讓我吃。”
“你的善良單純,為你的婚姻種下了苦果”。我毫不客氣地說了這句。
“沒生孩子之前,認為他不多言多語是性格,生完孩子,才知道他不滿意我體力勞動不行。在不多語的情況下,說出來的全是傷人的氣話,我開始覺得這婚選錯了。”
“我為了不讓父母操心,顧名譽,自己忍氣吞聲地過著。盼著兩個兒子早點長大。”
說起兒子,她一臉驕傲,露出了幸福笑容。她說:“兩兒子,聽話懂事,學習成績也好,兩兒子的獎狀,帖滿兩面墻。這步路我自己走錯了,我錯走下去,不讓兩兒子招前娘繼父。作不了賢妻,作個良母。”
“真不愧為是個有文化的人,想事處事就是不一樣”我發自肺腑地夸了她。
她壓抑了這么多年的話,好像找上了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又好像溢滿的河水,找到了缺口。全然忘記賣沙梅,也忘了是夜里幾點?
提起兩兒子,臉上露出的笑容,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憂傷,歲月的滄桑。
我趁這愉快的氣氛,說:“到我住的地方住一晚上吧”。
她趕緊說:“不,我兩個兒子,上完晚自習回家,要給他們煮點宵夜”。
“剩下的就不賣了吧,你早點回家休息”。我安撫道:
她沒有在乎我的話,小心翼翼地把背筐里僅有的一點捧了出來放在篩子里。
我心情沉重地幫她把小凳子放在背筐里,她背好背筐,胸前緊攥著篩子,輕聲說了一句:“姐,我走了。”轉身朝著家的方向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原地,聽著她那永恒不變的叫賣聲:沙梅,新鮮沙梅,一元三斤……望著她那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暗黃色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