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洇開一片朦朧的水霧。我蹲在閣樓翻找舊物時,那張老茶桌正在角落沉睡。榆木桌面已經褪成溫潤的琥珀色,六角形的茶漬層層疊疊,像古樹隱形的年輪。手指撫過桌沿,木紋里忽然涌出陳年的茶香,混著記憶深處的松煙氣息,在潮濕的閣樓里漫漶開來。
茶桌是祖父用兩根金條換來的。那年他押著馬幫從普洱返程,在昆明城外的茶馬市集,第一眼就望見了這方整木雕鑿的茶案。整塊樹瘤自然形成的凹槽恰好容得下紫砂茶海,桌腳虬結的樹根被匠人巧手雕成盤龍,龍須間還嵌著半粒未刨凈的松脂。后來這桌子跟著馬幫的銅鈴聲,沿著紅土高原的褶皺,一路顛簸進了滇西小城。
春日清晨總見母親在茶桌前忙碌。她將昨夜收的雨水倒進銅壺,松枝在泥爐里噼啪作響。水將沸時,壺嘴騰起的白霧會輕輕舔舐橫梁上垂下的菖蒲葉。我最愛看她分茶的姿勢——手腕懸在半空畫個弧,深褐的茶湯便均勻地注滿青瓷杯,水面浮著的桂花打著旋兒,像一群跳圓舞曲的金色精靈。那時父親常把公文鋪滿半張桌子,鋼筆尖在稿紙上沙沙游走,偶爾被母親遞來的茶盞打斷,稿紙邊緣就會洇開一小圈茶漬,像未寫完的句號。
蟬鳴最盛的午后,茶桌成了我的避暑山莊。趴在沁涼的木紋上,能看見細小的裂紋里藏著整個宇宙:螞蟻商隊沿著溝壑運送茶末,陽光在結痂的松脂上折射出七彩虹,某代茶客不慎灑落的朱砂,已經在木質肌理中長成蜿蜒的珊瑚礁。有時困極了,臉頰緊貼的桌面會傳來遙遠的震動,仿佛還能聽見七十年前馬幫經過橫斷山脈時,騾馬脖頸上的銅鈴與山澗和鳴。
那年中秋摔碎斗彩蓋碗的情景至今清晰。我踮腳去夠柜頂的月餅模子,衣袖帶倒了茶海。青花碎片濺落的瞬間,父親的手掌搶先墊在桌角,血珠順著盤龍雕紋滲進木縫。后來桌面上永遠留下個月牙形的紅痕,像被歲月咬了一口的朱砂痣。母親用普洱茶膏混著糯米漿修補裂縫時,說木頭和人一樣,傷口處會結出更堅硬的痂。
深冬的茶桌總是偎著炭盆。祖父在世時,愛在雪夜圍爐說古道今。他粗糙的指節叩打桌面,震得茶盞里漾起細密的漣漪。"瞧這木紋里的黑線,"老人家用茶針挑開一道蜿蜒的裂隙,"五三年大地震時屋梁塌了半截,這桌子被壓在瓦礫堆底下七天七夜,裂紋里滲進的雨水反倒養出了沉香。"火光在他渾濁的瞳孔里跳動,將那些馬幫、土匪、古道驛站的故事,都烙進木紋深處。
茶桌右上角有個被灼燒的焦痕,那是表叔醉后煙頭留下的印記。記得那個寒露夜,他帶著北方的風雪撞開家門,軍大衣上還沾著長白山的松針。母親默默溫了一壺陳年普洱,茶湯在瓷杯里濃得發黑。"南邊的茶,北邊的雪,都是澆不滅的火。"表叔醉醺醺地把煙頭摁向桌面時,父親的手頓了頓,終究沒有阻攔。現在每當我觸摸那個小坑,指尖都會傳來灼痛,仿佛按下的是歲月的火漆印章。
谷雨前的采茶時節,茶桌會鋪滿嫩芽。祖母戴著老花鏡挑選茶葉,葉片在她龜裂的指間翻飛,像無數只翠綠的蝶。晨光透過格柵窗欞,將她的影子釘在墻上,佝僂的背影像一張慢慢卷起的枯葉。她走后,我們依然保留著雨前曬茶的習慣,只是水汽氤氳時,再也看不見那些在茶堆里穿梭的、生滿老年斑的手。
去年秋天請木匠修繕茶桌時,老師傅對著桌底驚嘆出聲。原來被歲月包漿覆蓋的隱秘處,刻著三列小楷——"民國廿六年購于昆明"、"丙申年正月初七補漆"、"庚子冬月廿九日長孫抓周"。新添的第四行墨跡尚未干透:"壬寅年霜降,小滿歸寧,重髹大漆。"我抱著牙牙學語的外孫女,看她的小手拍打桌面,震得茶針在青石茶盤上輕輕搖晃,宛若時光打了個清脆的嗝。
今夜又落雨了。我獨坐茶桌前溫書,老花鏡滑到鼻尖。紫砂壺嘴吐出的白霧爬上鏡片,將臺燈的光暈染成毛月亮。恍惚間看見年輕的母親在霧氣中分茶,滾水沖開普洱的剎那,陳香驚醒了梁間燕巢里沉睡的雛鳥。待水霧散去,只剩桌角那盆文竹在紗窗上投下伶仃的影,像極了父親伏案疾書時微微顫動的肩胛骨。
雨水順著瓦檐滴落在青石缸,叮咚聲與座鐘的嘀嗒漸漸合拍。茶桌的裂縫里忽然傳來遙遠的馬蹄聲,混著銅鈴的清響,穿過七十二載光陰的褶皺,輕輕叩擊今夜潮濕的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