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瀝瀝的,懶得出門卻偏偏有事。不情不愿的跨上電動車,沿虎玉路過陶瓷品市場往東朝饅頭山方向駛去。
車進大資福廟前路。路上安靜得很。路面干凈得很。迎面涼風直入肺腑,把住在隔壁的心臟也吹得靈清了許多。不覺東看西望。路南側有一座青色牌坊,上書“桓侯英裔”四字,此時被雨水洗得徒有凄涼。
蒼頡弟子當年看到呆呆的豎在驛站、官署旁做標記的木樁子,就取了“木”,貼上“亙”來稱呼它。后來千年的木柱熬出了身價地位,有了個國家頒布的職稱——華表。有了固定職稱,“桓”就肩負了其他重任,兼職了“辟土服遠、克敬動民”的義項。
張飛大概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獲“桓侯”謚號的。他死后,后主劉禪在景耀三年(260年)追封的。我和張飛彼此不熟,但知道他有張苞、張嗣兩兒及長孫張遵。“英裔”就是指張飛的后代子孫。不過,好像沒有聽說張飛后代與杭州有什么鳥關系。
裔,總要有點有血緣關系吧?這個“英裔”是誰呢?約莫謎底在對面的大資福廟?
待我從饅頭山無功而返,雨還是在淅淅瀝瀝的。一不做二不休,進大資福廟權作躲雨,順便也去拜訪一下張飛的“英裔”。
大資福廟貌不出眾,若把黑瓦下的朱漆大門改成黑色,去掉“大資福廟”的牌匾,倒有幾分像是衙門的感覺。
進得前殿,兩面貼了許多現代工藝的宣傳墻報。雖光線昏暗,上面的字還是能看個八九不離十。粗粗一掠,才知道這里不是佛國圣地而是個道教洞天。
進得天井,左右兩邊有廂房,此刻木門虛掩。東側依墻,有今人劉江篆額、王翼奇撰文、駱恒光書丹的一塊碑。幾位大佬合作的碑,昭告了這廟里供奉的非比一般,點了名是“宋張烈文侯”,張憲是也。
明代狀元唐皋曾有《宋張烈文侯祠碑記》:侯名憲,蜀之閬州人,武穆愛將也。……賊檜倡禍,與張俊謀陷武穆,……又執憲于鎮江,榜掠無完膚,卒不受誣。歲終,獄不成,檜以手書付吏,即報飛死,侯與云皆棄市。嗚呼,不亦冤甚矣哉!……后檜死,冤始白。……侯亦謚烈文,里人立祠祀之。廟在委巷中,無人瞻仰,而墓臺荒穢,莫為修治。
岳飛愛將張憲,年輕勇猛,剛直不阿,雖卒于冤屈,但英名流芳百世。說是“英裔”,一點不為過。但因為姓張,又都是蜀中之人就推定張憲和“桓侯”張飛有關系,這文章做得有點牽強,張憲有靈,斷不會同意這種“傍大款”的現代貓膩的。我也覺得,真還不如“傍”蜀中鶴鳴山得道成仙,創五斗米道的張天師更有說法,可以把道觀、張姓天師和張憲英雄三位一體的連在一起。
我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自以為理出了頭緒,穿過天井,拜見了一尊神像——必然是張憲。大殿很靜,連雨聲都退避了。有兩位道長在殿左右兩側案前,一人揮毫練字,一人硬筆抄文。唯角落里坐著一個包裹得看不出年齡性別的環衛工人。此人興許下雨無法施展個人職業特長,又無人搭腔,長時的無聊便找到了我施展了一下業余導游的口才。一開口,喔賽,是女的,大姐。
大姐嘴里的的大資福廟,估計源于杭州民間傳說,讓人受刺激的多了。她說,張憲廿多歲就被砍了腦袋,還被惡胚秦檜切成72塊,亂丟在杭城的各道各處。百姓念張憲罪過,自費在眾安橋、祖廟巷、東山弄等地方建了72座廟。當年不敢公開紀念張憲,就把廟叫做資福。
我不信,再善良的杭州人到時也會打點小九九。念張憲罪過,好心收尸不假。其實,私下里,多少還是希望這位猛將能做自己的庇護神的,資點福的。果然,大姐說了,七十二座資福廟讓杭州迅速形成了“十里八鄉拜張憲,求福祉、保平安”的風俗。
至今日,杭州留存下來的資福廟只有我腳下的這一座了。那個風俗干脆就聽都沒有聽說了。
大約資福寺已經久曠人跡,難得有我這樣前后窺探無意離去的客,揮毫書寫的道長擱好筆,趨步走近我。
“道長尊姓?”我不知此地如何算是禮貌,只能撿熟悉的用語。
“何。”聽不出哪里口音的普通話。
“敢問觀中有幾位道長?”
“六個。”
“請道長指點,為何資福廟供奉張憲?”
“道教是我們土生土長的中國民族宗教,歷史上的中國英雄人物,只是在道家供奉。”何道長一副當仁不讓的神色,口若懸河起來,但語速緩緩,似有仙氣。“你看,關公、岳飛,都在道家供奉。道教是傳統的以漢文化為主的漢人宗教,基督、佛教都是外來的,不會收中國人的。
你說張憲。供張憲將軍的資福廟現在有兩處。閬中一處,因為張憲是四川省閬中江南鎮閬南橋村張家花園人。另一處就是這里。其實將軍是進不了廟的,哪怕做了英雄,也只能在廟外做護廟。王侯可以。譬如錢王寺。張憲后來追為烈文侯,就可以進廟了。
寺和廟不一樣,廟是出家之人、修行之人居住的。稱資福廟是不對的。寺可以,起碼是供奉的。民族英雄用宗祠比較恰當。在臺灣就還有“忠烈祠”,不是官方的,是民間的。其實,這里應該……”
何道長的話,我不是很贊同。寺和廟確實有區分。寺,原意是官署,也指中央機構,如太常寺、大理寺。后來主尊供奉佛菩薩的為寺。廟,才是可奉祖先,即祖廟;也可祀德才之人,如關帝廟;帝王理事處叫廟堂;供神了就叫龍王廟、土地廟等。至于宗祠,即是祠堂,是漢民族供奉祖先和祭祀場所,是宗族的象征。
本來我想與他切磋一番的,見何道長欲言又止,我順勢接上話茬,建議他要求政府印點小冊子,普及一點這方面的知識。
何道長難掩無奈的說,這里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宣傳要聽搞文獻資料的人的話。我的這些話是不會納到里面去的。“同樣是紀念民族英雄,岳廟每年接待香客上百萬,岳飛有名啊。張憲太年輕就死了。連這個資福廟都和過去很不一樣了。現在不是廟的格局,是衙門的格局。原來有橋,五十年代造鐵路后被拆了……”
何道長指了指天井西側,與三位大佬合作的碑對面,也有一塊顯然年代久遠的多的碑。近前一看,果然是。記載了大資福廟上溯最近的一次重修,是在整整240年以前,即清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何道長所說的那座橋叫聚魁橋。聽說廟東側緊鎖的廂房里,至今還保留著一塊當年的《重修聚魁橋碑記》。
我沒有見到《重修聚魁橋碑記》,不知為何不示與人。不過,被何道長點破,我抬頭看了一下資福廟,果然沒有一般廟里有的雕梁畫棟,只是有扎實簡陋的木梁屋頂。與岳廟相比,大資福廟果然有點讓人心酸。張憲幸有六位道長陪伴,把個大資福廟整理得還是干干凈凈的,讓他有個安身之處。
出了資福廟大門,腦袋一熱,想起當官的在現在這個季節作報告必用的八個字“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看著仍是淅淅瀝瀝秋雨,覺得很諷刺。很像冠以“桓侯英裔”的,大資福廟里的張憲。
“同樣是紀念民族英雄,岳廟每年接待香客上百萬。岳飛有名啊。”